第十一章
兩天後,柳冰夜幽幽轉醒,耳邊有水聲,正是在船艙裡。她騰騰跑到船板上,春水潺潺,有熟悉的「叮呤……叮呤……」聲從身後慢慢逼近。她緊張地回頭,天仙正端著一碗粥,他腰裡正掛著一隻駝鈴。
那駝鈴跟空總管手中的那只不同,鈴身已經被磨得光滑圓潤,鈴鐺上繫著黑與金色編織的穗子,非常的好看。她揉了揉眼,又揉了揉,接著哇啦啦叫著往後退,背抵到船桿上,突然脫力地跪下來,嗷嚎大哭。
「那是我父親的駝鈴,我認得那穗子!我認得!化成灰我都認得!」柳冰夜把臉埋在膝蓋裡瑟瑟發抖,「素素,難道是你丟掉我的嗎?素素……是你嗎?」
「阿爹說過,妹妹聽見駝鈴聲就不會哭了。」玉凌素說,「現在想起來,也許有些晚了。」
「那你還為什麼要把駝鈴綁腰上?摘下來!」她叫著,「討厭!討厭!」
「你討厭看見我,我就離開。」
柳冰夜驚慌失措起來,可憐巴巴地拽著他哭:「素素,你又要扔掉我嗎?!」
他怔了半晌,咬住唇,紅著眼擁住她。
很多年前,在還沒被哥哥收養前,他偷包子差點被打死,被丟進破廟裡,遇見一個男人。那男人乍看起來不過是個眼睛圓圓的未及弱冠的少年人,懷裡摟著個女娃娃。出來躲避戰亂的人本來就夠窮了,有個嗷嗷待哺的女兒,卻心腸太好,用僅有的碎銀子買了草藥救了他。
於是他就纏上那個圓眼睛的男人了,男人腰裡掛著個駝鈴,叮呤叮呤響,男人走到哪裡他就跟到哪裡。男人去做活兒,他就抱著男人的女娃娃等著他換來微薄的酬勞買饅頭吃。其實他很討厭女娃娃,因為女娃娃吃得多,他甚至想過把女娃娃掐死,那男人以後便只會疼他了。可是怎麼才能神不知鬼不覺的把女娃娃掐死,讓只有六歲的孩子很是頭疼。
於是就在他就苦惱地每天抱著瘦巴巴的女娃娃,忍受著她流著口水和鼻涕,想著怎麼殺掉她。
那個男人小心翼翼的帶著他們在小城鎮裡輾轉度日,像驚弓之鳥般,連外面孩童放個鞭炮,他都能左手拉起他,右手抱起女娃娃,不要命地跑。
他一直不明白男人在怕什麼,直到有一天,男人抱著女娃娃哭個沒完,而後把熟睡的女娃娃塞到他懷裡,哭得鼻涕一把淚一把說:帶小柳兒離開這裡,以後妹妹就靠你照顧了,她聽見駝鈴聲就不會哭了,你把它繫在腰上,爹走了,你們就安全了。他不知道那男人為什麼要走,他知道男人走後,留下的銀子只夠他們過很短的日子,所以他給女娃娃買了塊梅花糕,將她放在糕餅鋪門口,叫她等著。
他從記事起就流浪,嘗盡人間疾苦,沒讀過書,不懂得什麼叫禮義廉恥,所以丟掉那娃娃的時候,他並沒有覺得不忍,反而很輕鬆愉快,像丟了一件大包袱。直到後來錦衣玉食讀書識字,懂得什麼叫「恩將仇報」、「狼心狗肺」,他第一次做了噩夢,夢裡那個男人用哭得通紅如厲鬼的眼睛瞪著他。
他才知道錯了。
可是也晚了,只能選擇忘了。
若不是那晚聽見駝鈴聲,他怕真是忘記了。
柳冰夜放聲大哭,當年爹不見了,而他把她扔了。
這些年,她一直沒放棄尋找父親的下落,直到她被那陵飛羽的管家綁去赤松都城。要她把昏迷的藍衣少年鎖在玄鐵籠子裡,本來柳冰夜是不肯的,可是那個空管家拎著駝鈴說:你只要幫我們辦事,我就告訴你,你爹死前去了哪裡。
「素素,我並不想害映藍,我只是想知道為什麼父親死了,而我卻逃過被血洗的命運。」
玉凌素心裡一痛:「我知道。」
「雁雙陵的那四十九道鎖是我父親加上的,我是他的女兒,我知道的!那陵飛羽告訴我,我之所以活下來,是因為老宮主答應父親,只要他做完活兒,凌霄宮就消除一切我存在的痕跡,北夜對叛國皇子後裔的血洗完成,我可以不必被追殺,好好長大。也只有神匠的後人才能將打開這些鎖,所以,父親才應下他們。」柳冰夜痛哭起來,「我姓夜,我叫夜冰柳!」
世人只知道夜長留叛離北夜,為雁丘女皇築起金定情。殊不知,夜長留與女皇的子嗣,在雁丘是不被皇族所承認的。不止北夜血洗軍,連雁丘皇族都容不下這敵國血脈存於皇室。於是夜長留的後人一直在逃亡中度過,他們隱姓埋名,繼承祖上精湛猶如神助的手藝。柳冰夜還不會說話時,就已經會薄薄的竹片開鎖,這或許是天性,也是她的承載的命運。
那晚柳冰夜一直在哭,絮絮叨叨哭到天邊露出魚肚白,而後抽噎地賴皮著湊過來。初春的晨光落在她紅蘋果的臉蛋,鑲上了一層薄薄的金邊兒。船工開始吆喝起號子,兩岸的麥苗綠得喜人,好色粗魯的丫頭正摟著他的腰不放。
即使被扔過一次,她依舊什麼都不怕。
也許,這一回,他真的能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還有,上回你說懲罰我一輩子……」
「上回說的不作數了!」
「嗯。」
「太混賬了,非要罰你八百輩子不行!」
那夜玉凌素做了一個夢,夢裡有一望無際的白色彼岸花。
有個目若懸珠,齒若編貝,笑起來帶點兒痞氣,發起怒來像貓兒的女娃娃鬧著陪他看花,這一看,就是八百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