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雲國都城的百姓都知曉,城中有個雁雙閣,是城內最高的建築,頂上四面敞開,只掛著了在風中蕩漾的白紗。雁雙閣是幾十年前先帝為舞姬雁雙所修葺,如今流傳於街市不知誰杜撰來的《雁雙傳》,還寫著當年雁雙姑娘如何讓皇帝一舞傾情,癡纏旖旎的情事細細描過,先帝的癡情獨寵,雁雙的國色天香,讓人艷羨不已。可故事的最後,雁雙為了先帝跳了最後一支《離別夜》,而後縱身從雁雙閣上跳下。美人香消玉殞令人唏噓不已。
三個人邊走邊聽浮雪講故事,故事講完了,後山谷裡的雁雙陵也就到了。
柳冰夜顯然沒聽夠,一直追問:「那雁雙姑娘為什麼要尋死?先帝不難過嗎?這書裡寫得可都是真的?」
「這書裡的事確實大部分都是真的,至於雁雙的死,先帝怎麼會不難過,只不過也是身不由己……」
「你怎麼知道身不由己,你又沒有親眼看見。」柳冰夜拽拽玉凌素的袖子,「我覺得是先帝把她推下去的,反正雁雙人死了,他怎麼說都行。」
浮雪的腳步頓住,風裹著雪吹來,徹骨的寒。四周都安靜下來,只有山谷裡怒吼的風傳來的迴響。片刻她順了順吹亂的髮絲,輕聲說:「走吧,就要到了。」
凌霄宮後山的山谷,是禁地。這個山谷裡長著一種深藍色的花,是名貴的藥,名為蒼藍。外人都以為,因為這種花太珍貴,所以才把山谷視為除了國巫和宮主外都不能入內的禁地。也只有少數人知道,這裡有座雁雙陵,葬著先帝最寵愛的舞姬。
墓門嵌在石壁上,一行人走上前,玉凌素揮劍割斷乾枯的軟籐,乍看像一所屋的門,落了精巧的小鎖,上面落了厚厚的灰和蜘蛛網。是樣式非常簡單的鎖,簡單到用一把劍就可以劈開。柳冰夜藉著光用毛刷仔細地將鎖上的塵埃掃乾淨,面色凝重起來。
玉凌素每次見她都是嘴裡塞著吃的,明亮的眼珠滾來滾去,透著痞痞的機靈勁兒。
「怎麼了?」
「……是陰陽鎖。」
雲琢嘀咕著:「聽名字就不是個好擺弄的東西。」
「嗯。」柳冰夜掏出自製的尖尖的長短粗細不同的玄鐵針,慢慢搗鼓起來,「所謂的陰陽鎖,就是隔著一道門,一把在明處一把在暗處。明處的鎖看似簡單極易被破壞,可是一旦破壞暗處的鎖失去了依托,會引發機關。看來這陵墓裡裝的不是一般的東西呢。如果我猜的沒錯,這把陰陽鎖的後頭,還有無數道門,每道門上都有一把奇妙的鎖。」
正說著,只聽見細微的「啪嗒」聲,鎖落地的聲音。
「不愧是神匠姑娘,這陵墓,從開始的一道門到最後的墓室,有四十九道門。」浮雪懶洋洋地,「聽說這第一道門是最好開的,不會進了這道門,後面的鎖只要開錯一枚就等著活埋在裡頭吧。」
柳冰夜露出碎貝殼般的齒吃吃笑:「這活兒我喜歡,能開了這四十九道門,我死也值了。」
那笑容如此燦爛單純,讓玉凌素模模糊糊想起一個人,隱約的,把手放在他的肩上,溫柔的單純的善意的一個人,只是臉模糊得看不出模樣。
浮雪點頭,雲琢執著燈籠走在前頭,在風雪中漸行漸遠。
「素素,你還在這裡做什麼?」
「我陪你。」
「……你也聽浮雪小姐說了,稍有差池就會有危險。」
他推開門,引著燈籠進去:「那你就謹慎些。」
那朵光很暖,更暖的是那個性子寡淡清冷的男人。
那日後,柳冰夜就在墓穴裡住了下來,身邊有個把性命就交託與她的人,所以她更謹慎。大多數時候,她哼著小調開鎖,他就在旁邊打坐,誰都不影響誰。一日三餐,都是宮主雲琢親自放在墓門前。有什麼需要,玉凌素會留個條子在第一道門上,自會有人佈置。
就這樣轉眼到了除夕夜,若不是遠遠聽見熱鬧的炮竹聲,晚飯裡多了兩塊寫著「平安喜樂」的紅棗年糕,柳冰夜都忘記了有這麼一回事。這些鎖她已經開了大多半,越來越複雜,越來越險惡,可這麼多年,她從未如此踏實過。
玉凌素亦是如此。
有時他覺得自己已經死了,在這樣暗無天日的地方,有個女孩每天都咧著嘴衝你笑,無憂無慮天下太平的日子,好像真的就天下天平,沒有了飢餓,仇恨和死亡。
「今天是除夕夜,我父親說過,只要站在門口,握著一枚銅錢喊,『衰神老爺走好』,扔出門去,那錢誰撿走,誰就是把霉運撿走了。新的一年就會順順當當的。」柳冰夜自己扔了一枚,又遞給玉凌素一枚,「素素,你也來。」
「我不相信。」
「那我幫你扔!衰神老爺,素素也請你走好,他晚上沒吃飽,手腳沒力氣,連銅錢都拿不動。」她補上一句,「別跟廢物一般見識。」說完叉著腰對他怪笑,「要不是看你長得還不賴,我才懶得幫你。」
那潑辣模樣,怎麼看都像個只張牙舞爪的貓兒,他沒忍住,眼角一挑,嘴角彎起來,忙用手掩住。
她跳過去扭來扭去,色瞇瞇地樂:「衰神老爺果然走了,再笑再笑。」
他不自然地別過頭,哼一聲閉眼假寐。
柳冰夜歎口氣,拖著下巴看著外面白茫茫的雪地,雪停了,不知道什麼時候停的,被月光靜靜渲染出銀色的光點。兒時每回下雪總有人咒罵,父親卻摟著她,笑著說,真美啊,柳兒,美得要人命。要人命的東西,父親卻是喜歡到心坎裡。她到底是跟父親一樣不知死活貪圖美色。
「素素,陪我說話。」
他想了一會兒,才鬆口:「說什麼?」
「你小時候下雪高興嗎?」
「不高興。」
「我也不高興,因為很冷,你是為什麼?」
「我也是。」
「以前我見過富家的公子們都是在下雪時披著皮裘抱著手爐,坐著馬車去山上的寺廟裡賞紅梅花。」柳冰夜奇怪地看著他,「難道你小時候玉老闆總逼你學舞和武功,就像當時我父親逼我那樣?」
「不,我是個孤兒,玉老闆並不是我的親哥哥,他只是把我從奴隸場買走,給我好吃好喝,還請了幻舞師教我學舞,親自教我武功。在遇見他之前,我四處流浪,被人伢子倒賣了無數次,有一次還被送進一個喜食白玉宴的官老爺府上……唔,你知道什麼是白玉宴吧,就是把還未成年的身體白嫩乾淨的孩子像殺豬那樣開膛破肚後,在肚子裡塞滿名貴的煲湯食材,用早就做好的湯頭文火燜到爛熟。」玉凌素眼神冰冷,「知道我怎麼逃出來的麼?我假裝昏迷,趁廚子不留神將他磨好的刀戳進他的眼睛裡,當時他叫得像殺豬一樣,血濺了我一身……」
柳冰夜怔怔的:「你一定很害怕。」
「嗯,我害怕他沒死,又拿起菜刀補了一刀。」
柳冰夜咬著唇把身子蜷縮成一團。
「還想知道什麼?」他嗤笑一聲,「想不想知道我偷東西被差點兒打死的那一回?」
她搖搖頭:「素素,你是怎麼變成孤兒的?」
「忘了。」
「哈?」
「忘了比較快樂。」
玉凌素沒再理她,就那麼安靜地坐在門口,閉著眼,白狐裘和如雲長髮落在腳邊,好似落入凡間的纖塵不染的仙人。只是疲了,等休息好了,就離開這紛紛擾擾的塵世。
炮竹聲越來越多,平安喜樂。
不止平安,還要喜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