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卷(3)
吉摯說:「不,已經過去了。災難來臨的第一時間,我就趕到這裡,那時候野薔薇還沒有爬滿石堡,那時候門鎖上還沒有生出銅綠,那時候……我攀上圍牆,從窗外看到了她的屍體,我很欣慰我看到的是屍體。」
吉摯:
我當初為什麼沒有聽你的話呢?
平民和貴族終究是無法相愛的,尤其是像我們這樣無依無靠的孤兒。所有人都反對我成為王后,就連侍女都看不起我,討厭我。
我害怕威瀾王會因此而不再愛我,所以,我以犧牲自己的美貌為代價,把自己整日關在實驗室,心甘情願將皮膚熏得粗糙不堪,只為了給他調製新式的戰爭武器,只為了讓他趕走「生還者」,為了讓他的子民幸福安寧,為了讓他成為這片土地上真正的王者。為了取得勝利,我甚至把我偷偷研製的玫瑰煙花,改造成了殺人利器。哦,親愛的吉摯,你知道,那煙花本來是為我和威瀾王的婚禮準備的,但我並不介意,我相信當「奪命玫瑰」綻放在戰場上時,威瀾王一定能感受我的愛意,雖然我不善弓弩騎射,但我用自己的方式,和深愛的男人並肩作戰。我相信,當他成就夢想時,一定會感激我的付出和犧牲,他的子民們,也一定會因此而接受我。
「奪命玫瑰」雖然挽回了敗局,但仍舊無法徹底消滅「生還者」,因為在那之前,威瀾王的精銳部隊已經損失大半。後來我聽說,威瀾國所有的十三歲以上的男丁都要去服兵役,包括你和你的兄弟們。
吉摯,你知道的,我很擔心你,我知道你願意為國效力也不怕死,可你喜歡自由自在,討厭被約束,被迫服兵役一定會讓你苦惱吧?我知道我這麼想很自私,但你我從小一起長大,情同手足,我不希望你不開心,我希望你們肆無忌憚地像小害蟲一樣活著。因此,我說服了威瀾王,停止招兵買馬——當時我調製出了一種新的藥丸,名字叫「三日勇」。「三日勇」可以令死去的士兵繼續戰鬥,並且,他們會成為最聽話最勇敢的戰士,但藥效只有三天,至於三天後會發生什麼,我也不知道。
「生還者」受挫後,正在迅速集結新的部隊,時間緊迫,已經來不及測試了。所以我叮囑威瀾王,務必在藥丸失效後,將那些士兵的屍體銷毀。現在回想起來,我真有點擔憂。不過當時,為了令你和更多的年輕人逃過戰爭,我已經有點兒懵了,希望不會因此引發什麼不好的事。
吉摯,如果那些藥丸給威瀾王造成了什麼困擾,請你幫我處理一下,畢竟麻煩是因我而起,而我已經沒辦法做這些了,嫁衣上的毒藥已經侵入骨髓了,真疼。
是的,我身上的嫁衣有毒,我從未見過的毒。讀到這裡,我想你已經猜到了,威瀾王不愛我了,在那場大勝利不久,他就愛上了美麗的喜晴小姐。如果是我,也會選擇喜晴小姐的,她那麼高貴,她的皮膚那麼滑膩,真令人嫉妒。因此,我並不恨威瀾王移情別戀,只要他幸福,我願意為他承擔任何事,包括默默死去,徹底從他的生活中消失。
可是,他不該在不愛了之後,還欺騙我。
他騙我說,他只愛我一個;他騙我說,善良的喜晴小姐願意成全我們;他騙我說,婚禮當天,喜晴將以伴娘的身份出現,而真正的新娘是我;他騙我說,他只能用這種方式在王公臣民們面前瞞天過海,等生米煮成熟飯,大家也就不好說什麼了。
可是,當我穿上侍女送來的嫁衣時,當我發現石堡的門窗和通往威瀾古堡的秘密通道都被封死時,當我發覺美麗的嫁衣深深嵌入我的皮膚,侵蝕著我的皮肉甚至骨髓時……我無法相信,我深愛的威瀾王竟是如此狠毒的人……
我知道你一定會來找我,也一定會看到這封信。希望你以後找個平民女子相愛吧,不要像我一樣。
我的手已經無法繼續握住筆了,最後,我只想請你替我……
10
活死人的進化速度實在太快了,他們很快就學會了追蹤,沿著我們清理過的小路穿過野菊花山坡,並耐心等待烏鴉們吃完了蟲子離開後,循著蹤跡找到了萊依的石堡。他們拍擊著門窗,將充斥著腐肉的臉嵌入窗稜裡,那些醜陋的臉,有很多熟悉的面孔,包括以前的家僕、衛兵以及前幾次離開避難所的倖存者。黃褐色的血順著窗戶流下來,彙集在地板上,形成一道道令人作嘔的、粘稠的小溪,看來石堡也要被污染了。
吉摯表現得很鎮靜,他不慌不忙地打開大廳的壁櫥,其中一個巨大的玻璃罐裡,裝滿了「奪命玫瑰」。他拉著我坐在大廳柔軟的躺椅上,正對著門窗外洶湧的腐肉,掏出彈弓,說:「媳婦兒,婚禮要開始了,你看,窗外馬上就會綻放出最漂亮最絢麗的玫瑰。」
我被這個突兀地稱謂嚇了一跳:「誰要和你結婚?!我不是你媳婦兒!都什麼時候你還有心情開玩笑!」
吉摯看也不看我,猶自抓起一把「奪命玫瑰」放在手邊,說:「不是你,是我和萊依的婚禮。她死的時候穿著嫁衣,她的新郎卻棄她而去。可就算是這樣,也不能耽誤了她期待已久的婚禮,那麼,就由我來做她的替補新郎,幫她辦一場最華麗的婚禮。」
我悵然若失,嘀咕了一句:「你不是說,我是你的……」
吉摯拉開彈弓瞇起眼睛,說:「這並不影響你成為我的女人。」
「奪命玫瑰」穿過窗稜,瞬間便照亮了灰藍的夜空,那些絢爛鮮紅的玫瑰在空中停留了幾秒,化作熾熱的玫瑰刺,落入活死人的身體裡,然後轟然爆炸。石堡外,滋滋啦啦的焦臭味兒和活死人們的慘叫似乎淹沒了整個萊依森林。一開始,那些活死人還前仆後繼地湧上來,但是很快,他們就狡猾地躲在了射程之外,既不前進,也不後退。他們緩慢移動著,逐漸擺成甕形,就像訓練有素的士兵。
吉摯跳到桌子上望了一眼,吐了口吐沫罵道:「奶奶的,竟然選出頭領了。」
我順著吉摯的目光望去,果然看到兩個活死人正呼哧呼哧地指揮著那些怪物,而那兩個所謂的頭領,我認得,無論他們變成什麼樣子,我都認得——是我的父親普圖軍團長和我的未婚夫南燕將軍!看來,即便變成了活死人,他們依舊是最有實力最值得自豪的!
我悲喜交加向窗邊奔去,卻被吉摯一把拉住。
「你瘋了!」他怒吼道。
「是他們啊!」我指著父親和南燕,「我的父親和未婚夫!」
吉摯冷笑著:「那又如何?他們已經死了!況且,你現在是我的女人!」
我爭辯道:「如果他們還記得怎樣指揮軍隊,就一定還記得我!」
吉摯指著卡在窗稜上的半張臉,是阿三的臉,那張臉已經被烏鴉啃得坑坑窪窪,甚至已經被炸得只剩下半邊兒,可仍舊貪婪的滴著口水,微微顫動著。吉摯的眼睛變得濕濕的:「奶奶的,蠢女人!如果他還有記憶,就不會圍攻我們了!他可是我兄弟啊!生死與共的兄弟啊……」
我掙脫吉摯的胳膊,固執地向窗邊奔去:「我是他們生命裡最重要的人!他們不可能不記得我!不可能!就算暫時忘記了,只要我出現在他們眼前,他們就一定會想起來的!」
吉摯跳下桌子,猛地將我拽到身後,而他自己卻因為重心不穩,一頭栽在地上。他爬起來,抹了抹在臉上的腐肉膿汁,「呸」地吐出不小心粘入嘴裡的穢物,恨恨地罵了句:「蠢貨!」
「吉摯,你……你已經被……你……對不起,都是我害你的!」
「別說這些沒用的了!哼哼唧唧煩死了!」吉摯惡狠狠地將彈弓甩在地上,「我本來以為石堡暫時是安全的,真沒想到他們這麼快就追來了!奶奶的!」他抬眼望了一眼樓上的臥室,喃喃地說:「如果萊依還活著,她一定有辦法挽回局面,她從小就那麼聰明……」說到這裡,他看了我一眼:「阿三說你很像萊依,我怎麼到現在都沒看出來?」
「那萊依……」我心中既焦急,又毫無頭緒,如果吉摯也變成活死人……不,不會的,吉摯一定有辦法,「那如果是萊依,現在會怎麼做?」
吉摯深深吸了一口氣:「她會殺了我,或者丟下我獨自逃命。」
「不!」我喊道:「我不會那麼做!我不會丟下你不管!」
吉摯笑笑:「所以我說,你一點都不像萊依。」
我賭氣道:「我為什麼非要像她!」
吉摯霸道地說:「因為你是我的女人,我希望你像她一樣,總能在關鍵時刻,做出最理智最正確的選擇。」說到這裡,他看了看萊依留下的信,繼續說道,「萊依的信沒有寫完,但我知道,她最後一定是希望我替她祝福他們。所以,我原本還計劃暫且躲在石堡,想想別的生路,並不打算強行炸開被封的秘密通道。因為密道一旦被打開,萊依的石堡就會成為活死人攻入威瀾古堡最薄弱的環節。萊依一定不想看到世界上最後一片淨土被污染……可是現在,我顧不得那麼多了。」
他拽著我走到石堡的地下室,將所有的」奪命玫瑰」堆在牆壁的一角:「萊依生前總是抱怨,說我不如威瀾有抱負,不如威瀾有學識,不如威瀾有教養,不如威瀾懂得憐香惜玉、風花雪月,我確實不如他!因為我能做到的只有一件事,就是對自己說過的話負責。我說過,你是我的女人,就會為這句話承擔責任,只要我的女人能有一線生機,什麼顧全大局一類的道義都狗屁不是,我才不管那些人的死活!」
「奪命玫瑰」的威力有限,只勉強將通道炸開一個石洞。吉摯一邊用力將我塞進石洞另一側,一邊喊著:「見到威瀾王和那個賤女人,記得替我打他們兩記耳光,這就是我送給他們的祝福!」
吉摯將我塞進密道後,又嘶吼著強行留住殘存在體內僅存的信念,用石塊將洞口重新堵上。緊接著,密道的另一側傳來拉拽傢俱的聲音,吉摯的聲音變得遙遠而壓抑,我隱約聽到他口齒不清地喊著:「萊依!萊依!」
我真嫉妒萊依。
11
我想我獲得了新生。
威瀾古堡,世界上僅存的純淨之地,威瀾王最後的領土。
密道內一片漆黑,我扶著牆壁摸索著一路前行,越前行,那熟悉的、令人心驚膽戰的腐臭味越濃郁,不祥的預感將絕處逢生後的希望徹底淹沒。
當前方逐漸透出光亮的時候,我隱約看到密道外徘徊著一個男人的身影。男人頭戴王冕,身上黑紅相間的大婚禮服已經破敗不堪,他像鐘擺一樣,從密道洞口的左邊晃到右邊,又從右邊晃到左邊。
我屏住呼吸,慢慢貼近洞口,想看個究竟。這時,藉著洞口的光亮,我才發現密道四周的牆壁上深淺不一地刻滿了歪歪扭扭的文字。
萊依!萊依!
喜晴騙了我!她偷偷封死了我們約會用的密道!她有沒有傷害你?你現在好不好?
萊依!古堡被污染了!
萊依!你在那邊好不好?我想你,可我又不敢鑿通密道,我甚至興慶喜晴封死了密道,因為這樣你也許會逃過一劫。
萊依!萊依!
我正專注地看著石壁上的文字,洞口的男人突然發覺了什麼,他猛地撲進密道,已然殘缺的嘴唇一張一合地抖動著,似乎在叫著「萊依」的名字。
我真嫉妒萊依……
12
人們被咬,然後失去理智、潰爛、嗜殺,再然後逐漸擁有新的思維,新的記憶,新的智慧。大自然賜予萬物新的生命、新的生存方式、定立了新的自然規律。
沒有人記得以前的事,甚至沒有人知道,在自己成為不死族之前,還曾經擁有過另外一種生命形式的悲歡離合。
我也不記得。
我只記得,在我開始擁有思維的第一刻,見到的第一個人,是一個叫威瀾的年輕人,聽說在我沒有意識的那段時間裡,一直是他守護在我身旁,否則近乎瘋狂的我肯定會把自己搞得支離破碎。威瀾說,我在沒有理智地日子裡,曾經提到過萊依兩個字,他覺得這兩個字做名字不錯,於是,我有了名字。
一些智者建立了村落,並耐心地教會我們一些生存的技巧,那些村落的智者,又選出了最有智慧最有力量的人,在他的帶領下,我們建立了吉摯王國,那個最有力量的人,就是吉摯王。
有一天,我們在一片森林深處發現一座石堡,那裡很偏僻,沒有人居住,於是我和威瀾就把古堡當做我們的家。石堡裡有許多奇怪的工具,還有許多花草礦石的圖案,那些圖案似乎是什麼東西的配方。我熱衷於調配新的東西,雖然有時候會把家裡搞得烏煙瘴氣,但仍舊樂此不彼。我最成功的作品是煙花,並給它取了個好聽的名字,叫「薔薇之愛」,我想如果有一天我遇到了心愛的男人,和他結婚的時候,一定會讓淡紫色的花朵鋪滿整個夜空。
後來,石堡裡突然出現了一個衣著華麗的男人,他自稱無意在家中發現了一個密道,而密道正是通向我所居住的石堡。
不久以後,我們相愛了,那個男人說,不知為什麼,他看到我的第一眼,就砰然心動,就覺得我理所當然應該成為他的女人,似乎早在前世,我們就已經約定三生。
這個男人,就是至高無上的吉摯王。
威瀾對於我和吉摯王的感情表現出莫大的擔憂,他總是在我耳邊嘮叨,說平民和王族的愛情不會有任何結果,但我不以為意。
直到有一天,一群我們從未見過的物種開始頻繁入侵不死族的王國,他們皮膚光滑、身手矯捷,並且極具智慧,他們自稱為「人類的倖存者」,對不死族恨之入骨,所到之處如蝗蟲過境,寸草不留。吉摯王已經連續打了六場敗仗了,如果再繼續下去,那我們好不容易建立的幸福王國,就將毀於一旦。
我想,我必須為心愛的吉摯王做點兒什麼,比如將我最引以為傲的「薔薇之愛」,改造成殺人不見血的武器,這種武器,就叫「奪命薔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