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卷(1)
站在臨時避難所簡陋的屋頂,極目遠眺。目光掠過枯黃妖異的草木,躍過污濁的河流,隱約能望見威瀾古堡緊閉的大門。那扇門篤實堅厚,除非開啟古堡內機關,絕對不可能被攻破,因此,雖然我和這裡所有人一樣,都不知道那扇門後面發生了什麼,但我們堅信,正是因為那扇連我們都無法輕易進入的大門的存在,才能令威瀾古堡成為唯一沒有被污染的地方,那裡是我們最後的希望——繼續活下去的希望,或者,真正死去的希望。
所謂的避難所,是一個外表奇形怪狀的桶形建築。它原本只是建造在山坡上的一個小哨所,經過陸續匯聚在這裡的倖存者們的加固、改造,慢慢變成了現在這副不倫不類的怪樣子。當然,只要它能暫時抵禦那些活死人的攻擊,沒有人會在意它是否美觀。
我從屋頂的煙囪滑進避難所,苦鹹酸臭的味道立刻砸進了身體裡每一處毛孔,令人窒息。半個月前,我被一群活死人追殺到這裡。我本以為威廉古堡附近應該是一片淨土,誰知道這裡的活死人更多。當時前有狼、後有虎,我陷入重圍,望著那些拖著腐爛的殘肢斷臂、流著膿液的怪物們,我深吸一口氣,正準備咬舌自盡,突然從哨所內衝出三個人,他們衣衫襤褸,身上塗滿骯髒而奇怪的泥土,指著我「嗷嗷」大叫,看起來比那些活死人還恐怖。其中一個人吼道:「女人!吉摯哥!是女人!」
那個被稱作吉摯的男人仰天大吼一聲:「搶過來!」
頃刻間,火光四起,吉摯甩著肩膀大搖大擺地從火光裡走出來,不慌不忙地拔出背上的砍刀,就像秋收時割莊稼一樣從容不迫,他所路過的地方,活死人紛紛倒地。最後,他拽住我的胳膊,將我拉進了避難所。當時算上我,避難所一共只有四個人,吉摯、我,還有他的兩個兄弟大熊和阿三。說實話,長這麼大,我從未見過像他們一樣沒有教養的人,就連我家裡的僕人,也比他們有涵養千百倍。他們不懂禮數,甚至不懂尊重女士,時常用猥瑣的目光打量我,還故意講一些低俗的笑話,害得我面紅耳赤、無所適從之後,他們就對視一眼,然後邪惡地哄然大笑。所幸他們只是過過嘴癮,並沒有把那些齷齪的想法付之行動,否則我寧願被活死人咬死。
後來,避難所的人越聚越多,每個人都和我們一樣,為了投奔威瀾古堡,不得不被那些活死人圍困在這裡。原本巴掌大的地方,竟然逐漸聚集了幾十人,莫說是躺下,就連站著都略顯侷促。避難所裡各種體味兒、汗味兒和排泄穢物的氣味兒越積越濃,充斥在房間的每一寸空氣裡,那些臭味兒似乎逐漸凝固成一粒粒粘膩難聞的小顆粒,在人們的鼻息間進進出出。
吉摯攀在圓形的石窗口,握著彈弓如野獸一般興奮地「吼吼」大吼著,想必是又射爆了某個企圖靠近的活死人的腦袋。他是避難所裡最強悍的男人,也是最惡毒、最自私、最蠻橫、最粗俗、最不講理的男人。他摸出兩顆淡粉色的小球,那小球看起來柔嫩無比,像是含苞待放的玫瑰。據說這種小球叫做奪命玫瑰,是威瀾王的軍隊最得心應手的武器,小球射一旦射出,就會在半空綻放出盛開的玫瑰,耀眼奪目、璀璨非凡,分散敵人的注意力,那些花朵飄到空中後,瞬間便化作無數尖刺的小刺,扎入敵人的皮膚裡,小刺一旦遭遇人類的體溫,就會迅速膨脹、爆裂,將對方炸成碎片。我時常暗自揣測,到底是怎樣的人,才能研製出這樣美麗又殘忍的武器呢?
吉摯又衝著窗外射出一顆「奪命玫瑰」,然後轉過身,隨口吐了一口吐沫,低聲咒罵著靠著窗下的牆壁坐下來。他目光陰冷地掃過房間的每一個角落,於是原本亂嗡嗡的避難所立刻安靜下來。大熊和阿三看了看吉摯的臉色,然後站起來,攤開手,輕輕咳嗽了兩聲,於是避難所的人們心照不宣地在身上摸索著,極不情願地拿出私藏的食物和水,輪流送到他們身邊。
我冷冷地將半片麵包甩到吉摯臉上,他翻著白眼看看我,說:「你不用!」
我固執地說:「我為什麼不用?我和大家一樣,一直以來都在接受你們的『庇護』,我憑什麼要受到特殊照顧?人家不知道的,還以為我暗中給了你別的什麼『好處』,我可不想自毀清白!」
阿三拉長了腔調說:「哥,人家是貴族小姐,得隨時隨刻和咱劃清界限!」
吉摯沒吭聲,一口吞掉我那半片麵包,然後大搖大擺地踢開橫七豎八坐臥在地上的人,逕直走到角落,拖起一個已經奄奄一息的少年,迅速將門拉開一條縫隙,把少年甩了出去,門外很快便傳出「哼哧哼哧」的咀嚼聲。吉摯從窗口微微探出頭,拉起彈弓向著發出聲音的方向連射三顆「奪命玫瑰」,窗外頃刻便映出忽明忽暗的火光,不一會,外面一切令人不安的聲音,都消失了。
有人在黑暗裡發出一聲歎息,更多的人沉默著、小心翼翼地喘息著,吉摯隔三差五就拿避難所的將死之人當誘餌,吸引成群的活死人,然後趁機殲滅。如果不盡快找出到達威瀾古堡的辦法,少年的今天,可能是每一個人的明天。
對於這場突如其來的災難,沒有人知道具體原因,但大家都隱約感覺到,這一切,都是源於「生還者」的入侵,源於那場曠世大戰。
那時,人們在威瀾王的帶領下,剛剛走出荒蠻、建立文明,過上富足的生活。然而,一群入侵者卻打破這份幸福和平靜。他們人數雖然不多,但個個身材高大、力大無窮,每個人都能以一敵百,威瀾王的軍隊節節敗退。入侵者自稱為「生還者」,揚言要奪回屬於他們的土地。他們似乎懷著某種深仇大恨,凶暴殘忍,視威瀾王的子民如猛畜惡魔,見人便殺,所到之處不留活口,即便是手無縛雞之力的老弱婦孺,也毫不留情。
千鈞一髮的時刻,威瀾王的軍隊得到了最新式的武器「奪命玫瑰」,那些如糖果般粉嫩的小球十分富有彈性,幾乎適用於任何武器,包括弓、弩、彈弓,就連空手投擲,也能獲得十分可觀的殺傷力。「奪命玫瑰」的出現令整個戰局出現了轉機,但此時威瀾王的軍隊早已損傷大半,即便有這樣犀利的武器,依舊不能徹底打敗「生還者」。
後來,據說威瀾王又得到一種比「奪命玫瑰」更霸道的武器,他帶領著勇士們打了一個漂亮的大勝仗,徹底消滅了「生還者」,真正統一了整個大陸。正當舉國歡慶之時,又有好消息傳來,那就是威瀾王已經和那個來歷不明的女子萊依分手,不日便將迎娶尊貴的喜晴小姐為妻——而災難就是在這個時候來臨的。
那時,威瀾古堡正在舉行盛大的婚禮,整個大陸一片歡騰,沒有人注意到,荒野濃密的草叢裡,零散地躺著幾具未被發現、不曾掩埋的士兵的屍體,他們都曾經是威瀾王引以為豪的勇士。清晨的時候,一隻小鹿不小心路過屍體附近,並很快發出哀嚎,正午時,整個荒野便躁動不安起來,到了下午,荒野附近的村子裡,人們發現身體潰爛、散發著腐臭的士兵搖搖晃晃地直奔人群而來。他們身後的荒野,河水變得污濁,動物們拖著殘肢斷臂涎著粘稠的口水,甚至就連植物們也變成了嗜血的怪物,它們迅速枯萎,並在枯萎後生出暗黃的利齒——凡是死去的士兵們經過的地方,所有的一切都變成了活著的屍體,那些活著的屍體,又不停地把新的生命變成活屍,水源被污染,植物和動物們都變成了殺人惡魔,災難如洪水猛獸般迅速蔓延……
又有三個倖存者發現了這裡。
吉摯隔著門上的小圓洞,像挑選牲口一樣打量著他們。他轉頭看看擁擠不堪的避難所,又看了看門外的人,吊兒郎當地舔著嘴唇。
避難所裡有個男人大聲喊道:「這裡已經不能再容納更多的人了。」
門外的人三個人聽了,對視一眼,其中一個喊道:「只有兩個人!我們只有兩個人!」喊罷,其中兩人合力將另外一人推入活死人堆裡。
過了不到30秒,門外又喊道:「求求你們讓我進去吧!只需要一個位置,一個就夠了!」話音剛落,門外便傳來一聲哀嚎:「哥!哥!我不要被吃掉!不要被吃掉!哥!救我啊!」
吉摯憤憤地吐了口吐沫,咬牙切齒道:「這種人也配有兄弟?!」說罷,他漫不經心地拽過避難所內剛才說話的男人,將他和門外那個為了生存害死兄弟的人一起推進活死人堆裡,淡淡地說:「我看你倆挺適合生死與共的。」
門外的活人吸引了大批的活死人,吉摯興奮地沖掌心吐了口吐沫,搓了搓,聞了聞,這才拉起彈弓。外面的活死人太多了,吉摯摸出一顆「奪命玫瑰」,又看了看包內所剩無幾的「庫存」,終究沒捨得用。他招呼著大熊和阿三一起向外扔火把,這才將那些該死的東西燒了個差不多。
黃昏時,吉摯像以前的每一天一樣,從大家手中搜羅來一點兒食物,吃飽後,看誰不順眼就一陣拳打腳踢。夕陽落到避難所的窗邊時,他像往常一樣背起裝著「奪命玫瑰」的背包,拿著彈弓,氣定神閒地走出避難所,就如災難前、晚飯後散步的懶散農夫。
每當這時,我就會順著避難所煙囪內的磚縫攀上屋頂,望著他吊兒郎當的背影,揣測他的意圖。
他並不像大家猜測的那樣是到威瀾古堡去探路,而是去了古堡另一側的森林,萊依森林。威瀾王以前深愛的女子萊依,就住在那裡。後來我才知道,萊依就是傳說中的女巫,會製造各種奇怪的東西,威瀾王的士兵們所用的新式武器,包括「奪命玫瑰」,都是她做出來的。擁有非凡智慧的女人令人不安,因此當得知威瀾王和她相愛時,上至王族下至平民,都極力反對,每個人都不同意這樣一個女人成為他們的王后,人們擔心她有操控整個王朝的野心,況且,能夠製造出如「奪命玫瑰」這麼殘忍惡毒的武器女人,實在是令人望而生畏。人們心目中的王后,就應該是一個漂亮的花瓶,而不是個皮膚粗糙、深不可測的女人。
其實,很多人懷疑這次災難就是萊依一手造成的,她嫉恨善良美麗的喜晴小姐得到了威瀾王的愛,因此毀掉了整個世界。
最近這幾天,吉摯看起來有點心事重重,時常望著萊依森林的方向發呆。他的脾氣也愈發暴躁,幾乎每隔一小會兒都要隨便揪起個人打罵一番,就連平日裡和他一起插科打諢的兩個兄弟,都小心翼翼地不敢輕易招惹他。一些倖存者不堪凌辱,三三兩兩憤然離開避難所,衝向威瀾古堡。他們中大多數沒走出多遠就被活死人吞噬,也有一些僥倖逃到了遠一點的地方,不過生存下來的機會亦十分渺茫。
我也要離開這裡了,因為我的食物不多了。如果我把僅剩的食物奉送給吉摯那個惡棍,我肯定沒有力氣走到威瀾古堡,只有死路一條。更重要的是,這幾天,我發現活死人開始進化了。兩天前,他們開始吞吃那些被打掉頭顱或缺胳膊少腿兒的同類,我本以為他們是飢不擇食,後來才發現,他們其實是在遵循優勝劣汰法則,消滅弱者,精簡優化自己的種族。沒錯,他們不再是只懂得傻吃傻咬的怪獸,他們有思維了。他們行走的步伐變得越來越協調,他們逐漸開始懂得互相溝通、合作,並從同類的死亡中吸取經驗。
有思維是好事。有思維,就懂得失、就有猜忌,就能感覺到恐懼,就可以設計欺騙他們、誤導他們,從而獲得更多的逃生機會,這比那些靠著本能不管不顧勇往直前的怪物要好對付多了——因此,在他們剛剛開始有思維卻又不夠聰明的時候,是我逃離這裡抵達威瀾古堡的最佳時機。
吉摯靠著窗罵罵咧咧,因為他浪費了三顆「奪命玫瑰」,卻只炸掉一個活死人的胳膊,那些傢伙明顯變得狡猾了。他氣急敗壞地順手揪起我的衣領,揚手便要打,然而那一掌並沒有落下,他望著我愣了愣,然後將我推到一邊,惡狠狠地踢了旁邊某個男人一腳。直到這時我才發現,自從我來到避難所,吉摯一次也沒罵過我,更不要說毆打了。留意到這一點,我竟然賤兮兮地生出幾分感激,好像他的打罵是理所當然,不打不罵反而成了恩惠。我不禁自嘲地笑笑,我,普圖軍團長最引以為傲的女兒,南燕將軍捧在掌心的未婚妻,不知何時竟有了這樣卑賤的弱者心態。或許,我應該恢復災難前的高貴和傲慢。
中午,在吉摯索要食物之前,我整理了下衣衫,順著煙囪爬上屋頂,準備離開。
吉摯顯然以為我只是像往常一樣爬到屋頂觀察活死人的動向,因此並未在意。直到我躍下屋頂跳到通往威瀾古堡的小路時,他才恍然大悟,瘋了一般衝出避難所,先是射出三顆「奪命玫瑰」擊退最靠近我的活死人,然後咬牙切齒地拔出砍刀,一邊奮力劈開攔住他的一切東西,一邊疾速奔到我身邊,將我護在身後,在大熊和阿三的掩護下,步步為營地逃迴避難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