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真相
克勞德在掛鐘機械的節奏中艱難醒轉。烏紅大廳寬敞而明亮,掛鐘高懸在裝飾型壁爐上方,教父坐在窗前,平和地端詳躺在地板上的他。
「感覺怎麼樣?」
顧不上行禮,他掙扎起身,隔著層層繃帶判斷傷勢。
「你弟弟是左撇子,施力時方向略有偏差,讓刀被肋骨夾住。」教父離開那張寬大的扶手椅,「雖避開了致命危險,不過也夠你受的了。孩子,你的缺點應該為敵人高估,而不是洞悉。」
克勞德勉強昂起頭。這個映落他眼底的形象,有一瞬幾可和死神相提並論:「他在哪兒?」
「暫時關押在東南洲際監獄,被控一級謀殺罪,預審日是下月初,拒絕保釋。」頓了頓,教父殘酷地添上後話,「在我看來,審判只是走個過場。茉國廢除了死刑,他的下場不出意外應該是終身監禁。你的任務圓滿完成,祝賀你。」
「不行,我……我要去救他!」克勞德摀住胸口,搖搖晃晃站起來。終身監禁!如果法官如此判決的話,格雷斯這一生怕是當真永遠與自由無緣了!
教父看著他疼得渾身冷汗還在固執地要求前去探監:「他有辦法躲開牢獄之災的,不是嗎?我是醫生,醫生……有資格給他開具精神證明!他患有癔症,根本就不能對自己的行為負責!」
「克勞德,我派你參與這次行動不是為了這種結果!這筆交易的初衷不過是參與消滅『拉普拉斯妖』的殭屍,你做的——太多了。」皺了眉頭,教父一掌拍在他肩頭,「傷害不是泯滅良知的借口。駱駝總是給最後一根稻草壓垮的,然而錯在稻草堆太重,還是駱駝太逞強,我想你我都很清楚。」
他立刻倒抽口氣栽倒下去,劇痛難忍,卻猶不死心:「我不管!」他全身直打哆嗦地爭辯,「殺手本來就游離於法律之外,超脫所謂的道義也是應該!沒什麼比他更重要,再說,再說……」他的聲音漸漸弱下去,某種心酸的啜泣響起,「這是我欠他的啊!」
教父驚訝地看見兩行淚在克勞德臉上肆虐。
——原子元素在化學反應下形成分子,組成能自我維持穩定和發展的多分子體系,進而演變為原始生命。一個嶄新的生命體由此誕生,包含水、脂肪、蛋白質糖、維生素、無機鹽和微量的生物活性物質,另有5公升血液、6磅皮膚、206根骨頭、600塊肌肉及3500萬腺體穿梭其中。
「那天我受到校長處分,被罰去打掃主實驗室。」克勞德的胸口劇烈起伏著,血跡隱隱從繃帶縫隙滲出來,「那是一間古老的實驗室,很多設備都已陳舊,打掃起來非常費勁。我一邊清除那些頑固性污垢一邊發牢騷,抱怨為什麼我要每天枯燥地學習我已經掌握了的知識呢?之後我在一道暗門後面,發現了一個保險櫃。」
他沖教父淒苦地微笑,繼續述說童年的故事:「我費九牛二虎之力打破它後,找到了『那個』——我在典籍裡見過它的圖鑒,很容易判斷出它是傳說中可以增強人法力、實現人願望的奧利哈鋼之石。接下來我做了一件無比荒唐的事,荒唐得……無可救藥!」
他想一鼓作氣傾訴下去,但是喉頭哽噎得難受,於是將臉埋在手掌裡,久久不得語。末了他一拳打在地板上,悲憤地叫喊:「你猜得到我做了什麼嗎?我,竟然向奧利哈鋼祈求!」
「你祈求得到什麼?」一向不喜形於色的教父也不禁愕然。
「我祈求有人能夠代替我去應付那些該死的功課,代替我考試寫作業,代替我接受禮儀訓練,代替我參加無聊的社交應酬……」呼吸一窒,克勞德用溺水者的口氣回復道,「而奧利哈鋼,它真的——回應了我的願望!」
在那間灰塵撲撲的舊實驗室,那個孩子手握翠綠的魔法石,有一下沒一下地往空中投擲。「我受夠這種古板的日子了,」他半是玩笑半是認真,「請再賜予一個『我』,來分擔這種痛苦吧!」
他在黑灰色的儀器包圍下喃喃自語,顯微鏡的鏡片和玻璃試管忽閃過細小的綠光,奧利哈鋼瞬間光華萬丈,綠色的光芒擴充整間屋子。尖叫著丟開那塊寶石,他摀住兩眼連連後退,直到光芒消散才敢鬆手。
「天哪!」他無可置信地瞪著跟前那個男孩。那男孩衝他勾勾食指,笑得很甜很甜,發如烏木,高鼻深目,可不就是他本人!
「從今往後,我就是你,一切你不情願做的事情,就交由我來完成。」
因為我格雷斯,是為了克勞德而存在的哦!
掛鐘的秒針仍在精準地嘀嗒,嘀嗒移動。
「您看,這就是真相。」說不清是在哭還是在笑,克勞德氣喘吁吁,傷口滲出的血流得更歡了。外人輕易就相信了「自小在親戚家寄養」的雙胞胎弟弟這個說法,他的家人更是在時間的洗腦下,完全忘記這個多出來的兒子並不曾為母親真正哺育,甚至他自己,也需要強行回憶才會記起這個弟弟的來歷。
「是我『造就』了格雷斯,他今日的一切過錯都是我犯下的罪孽……是我把自己不想要的人生推給他,逼得他走投無路,變成一個歇斯底里的瘋子!」
教父長歎一口氣,憐憫地把手伸向克勞德胸前:「這種局面我倒從來沒想過。」他放出一團柔光溫暖那處重傷,「我只能表示遺憾,孩子。雖然是老生常談,不過人選擇不了生活方式,總歸能選擇生活方向。人性的表現就在於此了。怎麼來的不重要,重要的是怎麼去。」克勞德心口的傷在他手下緩緩停止流血,「那只可憐的駱駝決定放火解決背負的稻草堆,最終引火燒身,這怨不得你。可以同情,無法開脫,否則對你這根稻草不公平。」
克勞德苦笑著吻了吻教父的手背:「哪裡有公平可言呢?教父,倘若當初被您帶回來的是格雷斯,一切,會不會有所不同?」
「現實不接受假設。它只有發生,沒有意外。」
「那麼……」低垂了腦袋,克勞德心灰到眼淚也乾涸。是的,這個世界沒有如果,上演的全是源於必然的戲碼。他們從無數可能當中篩選抉擇,走出自己獨斷的道路。就如他被教父以不齒的手段綁架進「白手」,卻最終皈依了它堅持的正義;格雷斯在長期隱忍下的爆發,用分裂的人格來減輕痛苦。
哀號一聲,克勞德直視著教父的眸子,一步一步退開去。教父看他退到門口,彷彿想退離這出殘酷的悲劇。他抽身告退後,教父點燃一支雪茄,略表遺憾地轉向房間盡頭層疊的帷幔。
「正義凌駕於法律之上,親情凌駕於正義之上……」教父悠悠噴了口煙,自言自語道,「『白手』提供的灰色地帶倒成了他罔顧正確的人生觀世界觀價值觀的借口,這是否表明我的教育太失敗?」
其實他很欣慰這樣的結果。殺死一個人需要理由,拯救一個人不需要;恨一個人需要理由,愛一個人不需要。他搖頭,叼著雪茄來到陽台,眺望外界清新的風景。
人常讚譽父母之愛的無私,殊不知孩子對父母的愛也同樣偉大。愛使人盲目。隨著歲月更迭孩子的年歲漸長,將再不會有人能如此全心全意、不帶任何附加條件地愛你了。
格雷斯最終因嚴重的精神疾病逃脫了牢獄之災,他的後半輩子將消耗在精神病院的特殊監護病房。
旁聽完弟弟的終審判決,克勞德重重酬謝過負責此案的辯護律師,乘飛機飛往越城為母親掃墓。他把手心輕輕抵在冰冷的墓碑上,就像觸摸母親的額頭。
「媽媽……到現在我終於也能說,沒什麼比我弟弟更重要。所以我不恨他了,再也不恨了。」
他的老父親站在兒子身旁,不知該說些什麼。最後他囁嚅地望向自己的獨生子,神情有三分瑟縮,七分愧疚:「對不起,克勞德……」
克勞德轉身,用力擁抱他乾瘦的身體:「您不必對我道歉。」
「不,不!」他的心在滴血,逆流著自口中湧出,化作鮮紅的字句,「願神寬恕這罪,是我們的偏心害了你!我們一直想補償格雷斯,好讓他能夠遺忘出身融入現實世界,卻不曾想因此忽略了你——」
「我說過您不必道歉。」破天荒摘掉象徵「白手」殺手身份的手套,克勞德切實以雙手再度擁抱顫抖的父親,「相信我,我從未介懷過媽媽和您。我只是嫉妒格雷斯奪走了你們所有人的心,渾然忘記我的侵略深深扼殺了我弟弟。」
「克勞德……你真不恨我們了嗎?」父親老淚縱橫,脆弱地伏在兒子肩裡懺悔,「我們選擇了格雷斯,我們把你遺棄在『白手』手上,我們……」
「在那種情況下,你們沒有選擇。」克勞德伸手擦拭他的淚,「是命運選擇了我們。」
「那麼回來吧,我的孩子!脫離那個邪惡的組織,回歸正常的生活來!」
「我不能,」克勞德拒絕了他的提議,「我被『白手』掠走是事實無疑,但我並沒有被洗腦——我之所以選擇成為殺手,完全基於自我的意願和判斷。在那個戰場上,我不曾恨教父一如我不曾恨你們,我愛教父也恰如我愛你們。」
是的,就像教父所言,他做的太多了。與父母相認完全是他這次任務裡意外的一筆,事先他甚至鮮有回憶他們的時候。他不曾記恨父母對他的出賣與遺棄,相對的,他也不會為此拋開他個人的信仰。過去或將來,他將繼續為「白手」服務,奔走在黑暗的角落,撫平正義的土地上那些被不公擠壓出的皺褶。
突然有人厲聲喝斷了這對父子的交流:「既然你這麼執迷不悟,那我們只得請你跟我們走一趟了!」大群便衣們霍地四面八方圍堵上來,為首的警官拿出逮捕令宣讀,大致罪名是克勞德·唐涉嫌參與「白手」籌劃的系列殺人活動,必須緝拿歸案。在克勞德洗耳恭聽的時候,他父親不停在拉扯他的衣袖,哀求他趕快逃跑。
「我已經眼睜睜地看著你被奪走了一次,不能再讓這樣的事情發生!克勞德,我的兒子,求求你快逃,快逃呀!」
克勞德莞爾一笑,戴上手套,朝前跨了一步,瞳仁變化作狹長的橢圓,西裝革履轉眼蓬起油光水滑的黑色皮毛,森森白牙張口發出咆哮。圍堵的警察手忙腳亂地緊縮包圍圈,大聲疾呼:「他變成豹子了,快叫馴獸師過來技術支援!」
「我會回來的,爸爸。請不要為我擔心。」
優雅地拉伸弓一般的欣長身軀,殺手醫生突然不合時宜地聯想到同弟弟之間的對話——
「克勞德……你不恨我們嗎?」
「……格雷斯,你不恨我嗎?」
「唉,這真是個傻問題。」
他暗自唏噓這確實是個傻問題。
「不恨你,怎麼可能?」
不恨是可能的。
因為我將永遠愛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