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條命 第12章 癲狂
    第十二章癲狂

    1152號鑽石套房外包裹著一層金屬絲網。克勞德大膽地摸了摸,診斷結果為銅。

    銅這種材料可以阻隔無線電波,從而創造一個密閉的空間,這在物理學中被稱作法拉第籠子。他笑笑,將身上攜帶的電子設備通通丟棄在門外,隨即推門進入。

    這是個大得離譜的房間,同時也空蕩得離譜。沒有傢俱陳設,四壁、天花板包括另一端的一扇門都油漆成白色,白到讓他險些突發雪盲症——多虧室中央的彩色方格地板幫助他避免了這種危機。他慢慢沿著邊線踱步,低頭琢磨這些方塊是否存在什麼玄妙。

    「喂!」

    背後驀地冒出來的喊聲嚇了他一跳,扭頭一看,原是一名特警小組的成員。他頓時有點不痛快,感覺外人插手了他的家務事:「你來做什麼?」

    「聯繫突然中斷,頭兒擔心你出事,派我上來增援。」特警推子彈上膛,沒多介懷克勞德的態度,「那名女記者已經安全獲救,沒什麼可擔心的了。哎,你怎麼不過去?那只妖怪就躲在那後面,對吧?」

    「不,別動!」

    勸阻無效,他已經大步流星地走向了那扇門,一邊走還一邊回頭招呼克勞德:「愣著幹嘛,走啊!這格子能有什麼稀奇,不就是小孩子玩的跳房子——」

    然而能夠出現在「拉普拉斯妖」的地盤,就說明它們不僅僅是拿來遊戲的。在他話音將落未落的時候,他踩踏的紅色方塊邊緣泛起詭異的銀色,繼而正中心一道激光束沖天而起,眨眼的工夫就把他切割成了兩半!克勞德目瞪口呆地注視青煙當中那具軀殼伴隨黏稠的骨肉分離的聲音,一左一右,端正地癱軟下去。

    這是遊戲出局的下場嗎?即使是身經百戰的「白手」殺手也不禁打了個冷戰。他沒來由的恐懼的根源,或許是因為策劃這一切的……是自己的弟弟。那個勤奮的學子,人人交口稱讚,無不譽他是「今日祖國的花朵,明日社會的棟樑」。而今他果真成長為厲害的角色,殺人如麻,嗜血且殘忍,狡詐又瘋狂。

    克勞德眼底酸澀得難受,不得不閉眼穩定心神。未幾再睜開,周圍的場景變幻作兒童遊樂場,兩個長得一模一樣的男孩追逐打鬧地穿過一片彩色棋格。一個歡快地奔向他站立的方向,在穿過他身體的一瞬間消失了,他抬頭凝視單腳跳著衝自己揮手的那個,微微笑道:「格雷斯,我來了。」

    第一步是南北向的第7塊藍色方塊,第二步是第2塊黃色方塊,第三步是東西向的第5塊紅色方塊,再來是第3塊綠色方塊。他默默計算,小心地跨過地上的屍體縱橫跳躍。伊始時頗為順利,但在行進至中間地帶時他甫一落地,便靈敏地發現腳下方塊開始變色!

    「糟糕!」

    激光束再次出擊,迅速變形的他拼盡全力縱身回躍,翻滾了好幾個跟頭才僥倖逃過一劫。黑豹喘著氣瞪向那片殺機重重的彩色地板,又急又怒地舔舐受傷的後腿。沉思許久,他一瘸一拐,重新站在方塊們前面,以視死如歸的烈士心態再度挑戰跳房子。他走到出錯的那一行停下來,正準備仔細研究一下,倏地方塊又發光了!絕地逃生又一次上演,他這回必須好好思索萬全的對策了,不然,同一類好運決不會眷顧他第三次!

    「不能踏錯方塊的位置和顏色,不能在中途長時間滯留……」他在邊線外轉悠,竭力回想兒時和格雷斯玩樂的光景。耀眼的白牆粗略描摹他模糊的身體線條,映出一團亂糟糟的漆黑。他突然醒悟這個遊戲是一個提示,旨在強迫他回首那段不復返的舊時光,回首他們的最初。

    「你……是這個意思嗎?」

    凝水豎立一面鏡子,他足尖點地地輕巧來到方格地板的正中,接著騰身轉圈,觀察鏡子映出的相反的格局,按相同的操作步驟倒退。這一回合,激光束沒有發動,他成功了。隔在他與格雷斯之間的,也終於只剩眼前這一扇門了。

    克勞德恢復了人形,轉動門把。

    「這是我們惟一一起玩過的遊戲,記得嗎?」

    門裡,那張跟他一模一樣的臉孔,瞇著綠寶石般漂亮的雙眼,用跟他如出一轍的方式掀起嘴角,微笑。

    這是世界上的另一個他。清秀的眉目,俊美的姿容,甚至透著股淡淡的書卷氣。如同一介古典書生,文靜內斂,沒有纖毫殺氣。他坐在一排大型儀器中央,背對巨幅投影螢幕,天花板垂下的無數鋼鐵觸手正麻利地操作著那些儀器,指揮槍炮攻擊天上的戰鬥機。

    「好久沒有這麼多人陪我玩了,」他站起來,親自走過去按下一個按鈕,「我總是一個人。」他一個一個地按,螢幕映出水立方號底層一個房間被炸毀了,緊接著是第二個,第三個……「來吧,人越多越好!都死在這兒怎麼樣呢?我用這殘缺的半條命換你們大家來殉葬,好不好?」

    一陣強烈的眩暈深深擊中了克勞德,他幾乎有些支撐不住:「住、住手!」

    格雷斯乖巧地停止了瘋狂的自殺式毀滅,趨前一步蹲下身子,伸手觸碰克勞德淌血的腳踝:「你總是這麼不當心,老把自己傷著。你看,口子很深呢!」

    克勞德驚愕地瞪圓了眼睛。格雷斯道了句「醫不自治」,拉他在椅子上坐下,取來醫藥箱忙活開來。克勞德看他拿雙氧水為自己消毒,頭就靠在自個兒的膝蓋邊,靠得那麼近,遲疑了好一會兒,才終於小心翼翼地撫上那頭濃密的黑髮。

    「真好。」弟弟埋著頭吃吃地笑,發出一聲滿足的歎息。克勞德木然抽離了手,改為頂住格雷斯的下頷,從而迫使兩人對視。

    「為什麼?」克勞德的手指僵硬了些許。

    「他們活該。妄想長生不死青春永駐、上天入地無所不能?多可笑呀!而且更可笑的是,他們居然對『拉普拉斯妖』的能力信以為真!」格雷斯收起紗布站起來,居高臨下俯視克勞德,「魔法這個東西是命裡的定數,有的人有,有的人沒有。沒有就是沒有,不要指望我能『無中生有』!」他煩躁地用小孩賭氣似的口吻說道。

    「所以你是故意的囉?埃博拉病毒熱,莫達非尼藥……這些的的確確出自你的本意?」

    格雷斯撇撇嘴:「我說過他們活該。他們不配入土為安。」

    「那麼新約那些從來沒巴望當超級英雄的普通市民你要怎麼解釋?」克勞德的眼光凌厲地刺向他,「他們也是咎由自取?!」

    他不以為然:「那群腦滿腸肥的豬頭還是不是被這些愚蠢的納稅人的錢養胖的。」

    克勞德真的震怒了,反手給弟弟一耳光:「混賬!你瘋了嗎?!」

    捂著臉跌坐在地,格雷斯的神情倏然改變。他瞳孔突兀地凝聚一線淒厲,就像刀鋒出鞘,纖細而尖銳,劃破克勞德的眉梢。

    「是,我是瘋了——如果你自以為正常的話!」他歇斯底里地叫囂著,「所有的偉人都是瘋子,所有的天才都是瘋子,所有的哲學家都是瘋子!他們的理想全是在瘋狂的驅使下昇華的,我也不例外!」加重語氣,他從胸腔發出一聲近似嘶吼的吶喊,「我知曉你們派了個臥底來做試驗,我也讓你們看到我確實有進行人工選擇的本事。可惜特例只此一出。『拉普拉斯妖』是什麼?它是最美麗的智能生物,一把瘋狂的標尺!你親眼目睹它測量出的成果了,嗯?殭屍,喪屍,哈哈!我不過是將貪婪實體化,然後奉還給它的主人們罷了——潛伏在這些人類心底的,可不就是這樣醜惡的怪物!你覺得他們對力量的索取是基於人類的慾望嗎?不,這是慾望的人類,這就是現實!」

    克勞德悲哀地看著格雷斯發狂。這是癔症的表現,是病人自我保護的手段。當他在生活中受創時,潛意識便會轉化,影響他的精神狀態,稱為心理分裂。

    ——這意味著一旦他產生殺戮的念頭,他會徹底變成另一種人格。

    就如眼前所見一般。

    他提升科技力量到匹敵魔法的可怕地步,卻將畢生所學用於殺人和折磨人;他憎恨人類,也憎恨自己……他是他少年時代的嫉恨對象,更是他這輩子惟一的弟弟,他的另外半條命。

    「格雷斯!」克勞德再也受不了了,情不自禁地跪下去,用力抱住格雷斯的肩膀,「是我對不起你,是我害你變成這樣!都是我的錯,我的錯!」

    格雷斯突然停止癲笑,呆呆盯著伏在自己肩頭懺悔的哥哥。

    「你的錯?」他疑惑地問道,「你的錯?」稍後他猛力搖頭,大聲反駁,「不對,這不關你的事,是這個世界不好。世界太公開了,要想感受真正的自我,就應當與世隔絕。你知道我的自我是什麼嗎?我起先也沒想到……我想啊想啊,想啊想啊,最後,解開了謎底。真令人沮喪,任何謎底都是那麼的乏味。」

    他無可奈何地凝視雙生子中的那一個。

    「我的謎底,是你。我要想找尋自己,首先就得超越你。因此我想方設法,企圖通過『進化』使自己擁有跟你一樣巨大的能量。可就算我能夠隨心所改造人或毀滅人,卻永遠無法在自己身上實現。我注定做不了你,取代不了你,我甚至從來都不能接近你!」他難得一吐為快,自覺心頭舒暢不少,「從小我就只能眼睜睜地旁觀著你。他們都說你調皮搗蛋,一天不鬧騰就要翻天……但你該有多自由!你資質卓越,你人生的起點是無數人一輩子為之奮鬥的終點。你可以做一切你想做的事情,而我只敢戰戰兢兢地終日與書為伍,用這種卑微的努力去討好所有人!有誰在乎我的感受?除了讀書我沒有別的選擇,我不想被社會拋棄,只好拋棄我自己。

    「我太累了,為什麼我只能做你的影子?你被『白手』帶走的這麼些年,他們沒有一天不念叨你的名字!我不得不愈發活得如履薄冰,因為萬一我出了什麼岔子,他們就會說:『看啊,換作是克勞德的話絕對沒問題。』你認為這樣很快活嗎?有時我真恨不得當年被『白手』帶走的是我!

    「克勞德,什麼時候我才能像你那樣神采飛揚、生機勃勃地活一回?我嫉妒你嫉妒得要命,只盼望有一天我可以真正做我自己,好好活下去。」

    格雷斯兀自沉浸在自己狂亂的臆想當中,眼裡赤裸裸的熱切炙烤克勞德的心。這是現實開的玩笑嗎?他嫉妒他享盡週遭萬千寵愛,他反過頭來也在嫉妒他的隨心所欲。兩個人長久地沉默,直到門外傳來的慘叫驚動他們。

    「是那支特警小組!」格雷斯率先反應過來。

    「關掉機關,」克勞德命令說,「這是你我之間的恩怨。」

    格雷斯應允地點點頭,似乎又恢復成那個溫順的孩子:「好,不過,我不覺得我和你存在什麼恩怨呢。」

    「格雷斯……你,不恨我嗎?」

    「唉,這真是個傻問題。」咬著指頭竊笑,蜷在他懷裡的格雷斯眼神純澈無比。克勞德不由得動容地緊緊擁抱他,不料在特警小組成員破門而入的剎那,他聽見弟弟以扭曲的怪異聲調補充道,「不恨你,怎麼可能?」

    下一秒,一把匕首毫無徵兆地……捅進他心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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