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把今天這事寫一寫,」罐子說,「李隊長說要報到公社去評先進。」
「我只怕寫不好。」
「你能的,我知道,隊裡就只有你會寫。算我求你了,行嗎?像我們這號家庭出身的人,我也不求企什麼,只圖有個好的政治表現,不受人家的歧視。」
我心裡就咯登了一下,鼻子裡居然有些發酸,點了下頭說:「好吧,我寫。」
04
好不容易總算是找到了一家叫藍天的五星級賓館,我知道這家賓館設備齊全,服務周到,但要價也是全城最昂貴的一家。
上午10點半,侯局的車子就到了藍天賓館樓下。四十層的賓館大樓像鶴立雞群般地在城市上空炫耀著它的摩登的輪廓,樓下已停了不少小車。我和熊一兵早就在門口恭候著,還有賓館的一位領班小姐也出來在門口候著。顯然,這位領班小姐是刻意妝扮了一番,身著一件縫叉一直開到大腿臀部的紅色錦緞旗袍,胸前的開口很低,乳溝雪白,在那低領緊身衣裡似隱似現,透出一股令男人無法抗拒的青春魅力。侯局他們一行五人下了車,領班小姐便一臉媚笑地迎了上來:「喲,領導大駕光臨,歡迎歡迎!」
我瞥了侯局一眼,只見他雙眼頓時放亮,我知道他對我們的安排是滿意的,男人見了漂亮女人,心裡都會洋溢起一種說不清的愉悅感,這種感覺在身體裡面的各個部位萌動、發酵甚至膨脹,以至從胳膊、手一直到腿和腳,都會產生一陣一陣酥麻的傳動,有點像酒喝到微醺時的那種體驗。
我悄聲問她:「我們要的包廂,準備好了嗎?」
「在三樓特地給你們留了一個包廂,那裡清靜。」她說,並彎腰做了一個請的手勢,然後便扭著腰肢走在前面領著我們,高跟鞋踩在樓梯上橐橐地響,旗袍下擺叉縫裡透出雪白的肌膚,令人幻起一股撩心的旖旎。
幾個男人緊跟在後面,抬眼一瞅,雙目中遂升起一股火焰,火焰在迅速地燃燒。
這是靠右邊的一間包廂。她推開門,進入房間,將房卡插入電源開關,頓時一片光明。包廂不很大,卻顯得很雅,水曲柳製成的拼花地板,鋪著大幅的紅色暗花地毯,牆上鑲嵌著工藝精緻的護牆板。
幾人圍桌而坐,領班小姐立時給每人泡上一杯熱氣騰騰的龍井,眉稜子一閃問:「還可以嗎?」
「可以了,」我說,「就開始上菜吧。」
菜上來了,直徑一米八的大圓桌面擺了個滿滿當當。
領班小姐在一旁問:「幾位領導,要來點什麼酒?」
「酒就不要了吧。」侯局說。
「就來兩瓶紅酒吧,」熊一兵說,「紅酒不傷人,還有營養。」
啪!酒瓶打開了蓋。小姐便給每人倒了一杯。
熊一兵朝她說:「你也坐下一塊喝,有美女陪著,可是人生一大樂事啊!侯局,你說對不對?呵呵!」
侯局遂也呵呵地笑。
熊一兵酒量並不大,喝了幾口後,臉塊就漸而紅得像著了火一樣,但他竟然還要站起來敬酒:「侯局,您是我們的領導,好多事還得仰仗您的關心,來,我敬您,祝您身體健康,您健康可就是我們的福份啊!」
「這樣,我們就喝了這一杯不再喝了好不好?」侯局說,「來日方長嘛,下回等你們廠子搞紅火了,我們還要好好慶祝一下。」說罷,舉起杯子,往口裡咕嚕一下灌了一大口。
「這就還要仰仗您的關心扶持了,」熊一兵也喝了一大口說,「我們廠子的情況您是知道的,現在有一個機會,我們想上瀋陽那個國際展,材料己報上來了,不知您看了沒有?」
「唔,看了。」
「是這樣,我們是您旗下的排頭企業,如果我們上了,這也是局裡的榮耀……」
侯局不禁皺了皺眉,伸起手來摸著下巴,忽又摸著下巴的手往上一抄,兜臉兒抹了一把,就又落下來放在椅子上,卻沒有吱聲。
熊一兵看了他一眼,就說:「不說這些了,侯局,喝,喝酒!」又朝那幾位隨從說:「來來,一塊喝!」說罷,端起杯子,「光當」一聲與侯局很響地碰了一下杯。
用過餐後,熊一兵問:「侯局,是不是洗個桑拿再回去?」
侯局說:「桑拿就不用了吧。」
領班小姐這時不失時機地咯咯笑了一聲:「不用急著回去嘛,我們這裡的服務包您滿意。」說著,眼珠子滴溜溜地溜到了眼角上,斜眼瞧了這幾個男人一眼。
「好吧,就休息一下。」侯局說。
熊一兵朝我吩咐道:「你去開幾間房。」轉頭又朝侯局說:「您在房裡等著,我去叫小姐。」
侯局想張口,卻又沒說。他知道叫小姐的含意。
我遂領著他們上電梯,並給他們一人要了一間房。
一會,便有幾個女孩子走了過來。女孩子都很年輕,是經過著意打扮的,臉上畫過眉,眼圈塗著一層眼影,嘴唇抹成紫羅蘭的顏色,大片雪白的酥胸露了出來。還有,她們的肚臍竟然肆無忌憚地露在背心下擺與褲頭中間,圓圓的,就像溪流裡一個小小的漩渦,竟然在我們這些男人眼前旋轉起來,讓人有一種頭暈的感覺。
他們都一一進了房間。房門剛剛關上,不好,竟然上來了幾個戴大蓋帽的公安,彷彿是忽然從地底下冒出來似的。顯然人家是衝著我們來的。
熊一兵一下白了臉,凶狠地瞪了我一眼道:「你怎麼搞的,怎麼選了這麼個不安全的地方?」
我覺著委屈,喉結艱難地蠕動著:「公安的行動我怎麼會知道?」但終究忍住沒說。
熊一兵朝我一揮手吼道:「快去,說什麼也要攔住他們!」
我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趕忙跑了過去,找著一位高個子公安,大概是他們的頭,我急急地說:「公安同志,我是紅星機械廠的,他們這幾位可都是我們的客戶。」
大個子公安一臉的嚴肅,瞧著我眼光灼灼逼人:「是客戶就能幹這種事嗎?」
「都是我們不對,」我臉塊驟然脹成一塊紅布,硬擠出一絲微笑道,「對於我們企業來說,客戶就是上帝,我們只想著如何陪好,這與他們無關。」心裡一急,說話竟然變得流暢起來:「公安同志,我們紅星可是市裡的明星企業,每年上繳財政不少,是市裡的納稅大戶,這裡頭可離不開他們客戶,您說是不是啊?」
大個子公安仍板著個臉,雙眉顫跳了一下,兩隻眼睛刀片一樣瞪著我道:「你們可得記住,下不為例!人我們不抓了,但處罰還是要的。」
我便忙說:「是是,我們認罰。」
「這樣吧,每人罰款五千,他們五人,一共二萬五。」
我說:「沒問題,我這就去取錢。」說罷,便趕緊去銀行取來二萬五千塊現金交上罰款。
我不禁鬆了口氣。可是侯局卻黑著臉,臉色很難看,什麼話也沒說,領著人一扭身下了電梯,一頭鑽進車裡,嗖地一聲開車走了。
熊一兵陡然間變得像個啞巴似地呆呆的站著,擰起的眉頭上罩著一層陰雲,汗珠從額頭上迸出來,一滴挑在濃眉上,一滴滾下鼻樑。
05
我躺在床上,周圍的一切都靜了下來,聽得見遠處街道上的汽車喇叭聲。我很久沒有睡著,不知怎麼一來,我竟而覺得自己是在公社。我己離開了雲霧山,眼下全國學習小靳莊,公社就把我們十幾個會文藝表演的知青組成了一個文藝宣傳隊。
這天,宣傳隊都在屋裡排練節目,因為演出節目要經常更新,他們就不得不加緊排練。
忽然有人叫我:「宇軒,有客人找你!」
「找我?」我吃驚地睜大了眼睛,「別開玩笑,哪會有人來找我!」
「是我!怎麼,不歡迎嗎?」隨著一聲宏亮的話音,從屋外走進一個黑黧黧的山裡漢子。
我抬眼一瞧,來人竟然是雲霧山生產隊的政治隊長李青雲。李隊長仍然是那麼一副熱情,很隨和的樣子,他進門便大大咧咧地說:「小李伢子,有出息了,你演出得蠻好啊,那天,大伙看你的演出,手板都拍疼了。」
「是嗎?」我忙跑了過來,顯得很激動,「李隊長,您還好嗎?」
「好,好啊!」李隊長呵呵笑道,「怎麼,不想回來看一看?」
「怎麼不想,晚上做夢都想哩!」我說。
「那就回隊裡來呀!」
我給他倒了一碗茶,他接過碗,咕嚕咕嚕地往口裡倒,喝過水,用手朝嘴上一抹,嘿兒嘿兒地笑道:「我這次來,是要求你們給做一件事。」
「什麼事,您說吧,別說求,只要我們能做的我們一定做。」我忙說。
「你們把罐子的事編一個節目吧,罐子這伢子你們可得好好宣傳宣傳。」李隊長說。
「罐子,他怎麼了?」我問。
「罐子在救山火中負傷了,他傷得很厲害。」
我們幾個知青一聽,全驚得面面廝覷,倒吸了一口冷氣。
李隊長從衣口袋裡摸出一支皺皺巴巴的煙來,就拚命地吧煙,青煙從他鼻孔裡擰成兩根煙柱,衝了出來,又立刻被從門口灌進來的風舔得乾乾淨淨。好半天,他才說:「這是半個月前的事。你們走了後,知青組就只剩下他和何建國。那天,他與何建國一道在茅草沖裡鏟田墈,不知為什麼發了山火,那天風又大,火一下就燃起來了,而且越燒越猛。」
「就不知道是什麼原因發的火?」我問。
「不知道。事後我詳細問了何建國,他說確實不知道,正鏟著田墈,忽然只見前面山上一個火星一閃,火就燒起來了。」
「他們沒有喊人去救火嗎?」
「喊了,我們全隊的男女都去了,好不容易才把大火撲滅。可是,罐子卻被山火燒得差點丟了一條命,就連何建國也被燒得一臉焦黑,衣服也被燒得稀爛。」
我一愣怔,心頭感到有種隱隱的莫名其妙的痛楚,眼前忽地就騰起熊熊燎天的烈焰,轟轟隆隆!嗶嗶剝剝!火焰越來越擴大,越來越猛烈,一棵樹燒著了,兩棵樹燒著了,一片樹木都燒著了,火龍飛騰,染紅了整個天空。烈火中,罐子奮力地扑打著火,脫下上衣,光著膀子,衣服燒著了,就用樹枝扑打,烈焰包圍著他,顯得悲烈而雄壯。
我向隊裡請了一天假,趕緊乘車上縣城去醫院看他。
他的確傷得厲害,頭上纏著紗布繃帶,只露出兩隻眼睛。他雙眼閉著,顯然己經睡著。
何建國在一旁照看。
我問:「怎麼會發山火的呢?」
「罐子這事我清楚,」何建國把我拉過一旁悄聲說,「那火不是自燃,也不是階級敵人放的。」
「是嗎?那是誰放的呢?」我吃驚地問。
「還有誰?當然是罐子他自己了。我和他一起在鏟山墈,我親眼瞧見的。」何建國說。
「那你先前怎麼不說?」
「你想想啊,一個出身不好的青年能評上先進嗎?他不圖當官,也不圖發財,就只希望獲得一張寫著『先進』字樣的獎狀,就這麼一個要求,你說,我能說出去嗎?」
「他這麼做,連自己的命都險些丟了,這代價也太大了。」我說,悲愴地昂著頭,望著窗外那片藍色的天空。
「公社來人調查了,評了他一個『先進知青』。李隊長是個好人,給他把獎狀寄往他家裡去了,也算是給他一個安慰吧。」
我們就坐了下來,雙手擱在膝上。好一會兒,我突然伏下身去,吐出一口又細又長的氣息。
06
熊一兵的廠長很快就給撤了,並且辦了退休。熊一兵整個人一下就蔫了,而且一下就病倒了,病得很厲害,被送進了醫院。
辦公室裡的幾個人便湊在一起商議該湊多少份子去醫院看他。要是以往,這樣的事哪用得著商議,一個個早就拎著禮品、紅包爭著上醫院去了,而現在人家已不再是領導了,如果不去看望,則又顯得太過,去吧,誰也不肯多花錢。我便說:「去吧,這送禮的事我去準備。」
我知道他這輩子最大的喜好就是獲獎,便花了兩百元去街上買了一面紅絨布面子作的錦旗,請人寫了「模範廠長」四個燙金大字。我們一行人便去了醫院。
他躺在病床上,明顯地瘦了許多,也蒼老了許多,黑色的臉膛上爬滿了蜘蛛網般的皺紋,枯著兩道灰白的眉毛,眼眶下有著深深的黑暈,眼睛裡凝聚著無法忍受的倦累和迷亂。
我瞧著,不覺背脊骨上升起了一股冷氣,涼颼颼地直往上竄。我雙手把錦旗抖開放在他面前說:「老廠長,您看,我們給您送錦旗來了。」
他忽地鼻子抽吸了兩下,兩顆大粒的淚珠滾豆般從眼裡迸跳了出來,右臉上那枚巴掌大的碩大的「徽章」漸而變紅變亮,每一條皺紋便開始抖動,定格成一個很燦爛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