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翻來覆去睡不著,寂靜無聲的夜成了可怕的黑暗。這些日子來他老是失眠,今晚又是這樣,他努力將眼皮封上,可它偏偏愈加張得大,兩眼睜睜的,看著黑黑的天花板。
窗外下著雨,風呼呼地吹,雨水沖擊著窗門,發出嚓嚓的聲響。
一旁的妻子王萍已睡了一覺醒來,見他仍未入睡,止不住歎了一口氣。這些日子,她見男人晚上睡不好,便也睡不踏實,總是瞇了一會眼睛就又醒了過來。她對他說:「明祥,你怎麼還沒睡著?我說你呀,就別老想著這事兒了,錢多多花,錢少少花,沒錢不花不就得了,大家能過日子我們就也能過,幹嗎老是這麼折騰自己呢?」
明祥就重重地歎了一口氣。
明祥是文化館裡的美術專幹,美術學院畢業後就分這兒了,一幹就是二十來年。誰都知道文化館是個「清水衙門」,沒半點油水的單位,眼下的官員們注重的就是抓經濟,抓發展,文化館不但不能產生經濟,而且一搞活動還得投入「經濟」,官員們就為之頭疼,因此文化館也就這麼一副半死不活的樣子。從去年起,所有的宣傳媒體都再三報道要漲工資了,明祥就睡不好覺了,他是興奮得睡不好覺的。想想啊,他一月工資還不到一千,王萍早幾年就下了崗,母親是個家庭婦女,父親雖說是廠裡的工程師,但退休早,一月才拿著五百。兒子在上大學,一年光學費就得上萬元。一家五口,每月就靠著這一千五百元,日子自然是過得緊緊巴巴的。按照媒體上說的,他這次能加二百五十元,父親也能加二百五十元,一年可是六千元啊!這能不令他興奮嗎?可是,前些日子政府傳出話不能加了,因為前任領導忙於搞政績,又是修路,又是建樓,縣財政虧了40多個億,連銀行都不肯給政府貸款,據說新來的縣委王書記一臉的無奈,直搖腦殼,這漲工資的事也就泡湯了。工資未漲,可物價卻是一個勁地往上漲喲!豬肉一斤賣到十塊,連辣椒也要賣到三塊一斤。明祥可是傻眼了,想想就感到喉嚨堵得難受,想哭,可眼睛只是澀。
王萍雖說在家裡只幹些家務活,可家務活是個綿細活,枯燥乏味的很,天天幹著人就會疲乏。這會她翻了個身,聽聽明祥沒再說話,也就又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明祥就這樣躺著,心中默念的數字都成千累萬地堆起來,可是他就是睡不著,睜開眼,眼睛就清亮亮的,連一絲睡意也不會引起來。
不知什麼時候天竟然亮了,夜如同一片淡紫色的花瓣,消融於一片白色的微光中,城市的輪廓已清晰地顯露在晨曦之中。
「怎麼會是這樣呢?怎麼會是這樣呢?」他一邊喃喃著,一邊坐起來穿衣服。由於晚上沒睡好,頭便有些暈。他打開窗子,一股清冷的風帶著城市的喧囂立時灌了進來。他就這樣看著窗外,一動不動。
眼下是梅雨季節,外面下著綿綿細雨,空氣裡濕漉漉的,到處都有滴水聲。他覺著有什麼東西在有力地撕扯著他的胸膛,眼睛便焦灼而痛苦地看著街上兩邊為生活奔忙的川流不息的人群。
他坐立不安,繼而在屋裡不停地轉著圈子,心裡就有一種一肚子話憋得十分難受的感覺,於是他就想著寫信,給省裡、市裡的領導寫信,他憋了太多的話要說。
他坐回到桌前,鋪開信箋,他寫信時的神情很緊張,也很嚴肅,胸脯不住地起伏著。
「尊敬的領導,我是一名普通的基層文化幹部,感謝黨和政府每月給了我一份工資!」他這樣寫道,「和許多人一樣,就靠著這份工資養家餬口。聽說要漲工資了,我興奮得好些個晚上都沒有睡好覺……」
寫著寫著,他就又激動起來,渾身的每一個筋骨眼彷彿都在往外漲勁,信箋上的字忽然都變作黑壓壓一片人頭,他腦海裡就又清晰地記起那次全縣萬人幹部大會。會上,作報告的是縣委書記李光彩。這是位三十多歲的年輕領導,何以取了「光彩」這麼個名字?大概是他父母希望他能給家裡掙來光彩,給自己掙來光彩吧。他現在也確實很光彩的,說話時,臉上漲紅了,神采飛揚,並且時時以右拳擊著左手掌,身子向前傾,兩眼裡閃射出火似的光芒。他大聲地說:「同志們,現在我們正處在一個改革的年頭,任務艱巨,責任重大,必須進一步加強管理創新和黨風政風建設。按照『感動基層、感動企業、感動群眾』的要求,倡導實實在在的工作作風,力爭幹出幾件對全縣長遠發展有影響的大事,幹出幾件讓人民群眾滿意的實事……」明祥和所有在場的人一樣都十分感動,他那佈滿粗黑的鬚根的臉頰上就蕩漾著一種夢樣的光輝。……
「不是講要讓群眾滿意的麼?」他又不禁嘟囔道。
雨有時大,有時小,總是在不停不歇的下,房頂嘶嘶地、沙沙地響著,他感到一種沉悶和壓抑。
他又重重地歎了口氣,繼續寫道:
「盼了一月又一月,盼來盼去,工資卻不能漲了,可物價在漲呀!不怕您笑話,我們家經濟本來就顯得有些拮据,這樣一來就更是捉襟見肘了。尊敬的領導,政府要抓建設,抓發展,這我們理解,也支持,但能不能立這麼一條制度,辦什麼事要先考慮群眾利益,誰搞虧了,應由誰負責還,不要把債務轉嫁給幹部群眾……」
他聽到窗外風嘩嘩剝剝撒野的聲音,忙下意識地去抓鋪在桌上的紙,卻遲了一步,風又灌了進來,把紙吹得飄了起來,竟然飄出窗外,飄到了陽台上。
父親這時候正好去陽台上忙什麼,見到紙忙抓到手上,一看是明祥寫給領導的信,臉一下就白了。父親年輕時就因為給領導提意見而被打成右派。其實,父親提的意見絲毫也沒有反對領導的意思,僅僅是說了現在一些單位講排場擺闊氣,要好好改一改,莫忘了鄉下還很落後,農民還很貧困,機關裡少買一套漂亮的沙發,就可以幫助農民解決好些問題。就因這,硬是給他戴上頂右派帽子,遣送到一個偏遠的鄉村勞動改造,一改造就是20多年。他現在想起來,還覺著心驚肉跳,背脊心裡搾出一身汗來。
他忙喊:「明祥,這是你寫的嗎?」
「是,爸。」明祥說。
父親說:「這信你就別寫了。」
「爸,不用怕,我是實話實說嘛!」
「實話實說更不行。」
「爸,都什麼年代了,不能再抱著老皇歷過日子。」
「我知道,雖說現在不興整人,不興運動了,可領導還是不能得罪的,老百姓只能是老百姓。」
「爸,工資不能漲就這麼算了?」
「不算了又能怎樣?」父親臉色憔悴而蒼灰,顯得十分孱弱,望著明祥又說:「你想想啊,寫了能解決問題嗎?就能給你漲工資嗎?」
「那也得讓上面知道情況。」
「虧了這麼多,你以為上面不知道?賬上有沒有錢,人家一查就查出來了,還用得著你寫信嗎?何況現在都是高科技。」
明祥就勾著頭不吱聲了。
父親又說:「人家光彩書記已調到市裡當領導去了,大家都能忍著,你犯得著去得罪嗎?」
明祥就抓過信一下一下地撕了。
吃過早飯,明祥就去上班了。
他坐在辦公室裡心煩意亂,一會摸摸這兒,一會動動那兒,可什麼事也沒法子做。
同事老王過來喊他去搓牌。現在是全民搓牌,好像大家都成了無所事事似的,一勁的瘋玩。搓牌就得玩錢,他們玩得不大,放一炮才五毛一塊的,不像公安、稅務,人家那才叫放炮,一炮起碼也是上百上千的。這就叫差距,現在不光人與人之間有差距,就是單位與單位之間也有很大差距。雖然才五毛一塊,可他們玩起來一樣不分白天黑夜了。有人說這叫自娛自樂,也有人說這叫精神麻痺,但不管怎樣說,玩起來大家就什麼煩惱都沒有了。明祥就是這樣喜歡上搓牌的。
明祥便跟著老王去了老干娛樂室。文化館有間老干娛樂室,是為離退休老同志設的。說是娛樂室,其實就是擺幾張牌桌,在職的幹部職工雖說年齡離退休還遠著,可都喜愛上這兒來,提早加入老同志的行列。室內已有兩桌人在搓牌,搓得嘩啦嘩啦地響。明祥人緣好,很快一下就圍攏了一桌。
他有些心神不寧,但很快就進入了角色,也許是他今天手氣特好,抑或是大家有意讓他高興,幾盤下來,他居然就贏了二十幾塊錢。他心情自然就好了許多。
老王就對他說:「明祥,難得見你高興,說個笑話吧,也逗大家笑笑怎樣?」
明祥說:「說什麼呢?」
「你想說什麼就說什麼吧,只要能搞笑就行。」
明祥忽然想到了幾句順口溜,覺得挺解氣的,但他卻不說是自己想出來的,他說:「好吧,最近我聽到一段民謠,大家要不要聽?」
老王說:「民謠好啊,我就愛聽。」
於是明祥就念:
領導搞政績,
虧欠幾十億;
工資沒法漲,
大家好著急;
當官不為民,
爛肚長臭蛆。
老王說:「這不好笑。」
明祥說:「但是解氣。」
大家便說:「好好,解氣好!明祥,還有沒有?」
「有啊!」明祥就又念了一首:
領導好旅遊,
歐洲到美洲;
花的是公款,
摟的是洋妞……
未待他念完,大伙就哄地一聲笑了,一個個笑得仰仰的。
他回到家已是掌燈時分,王萍把飯菜端上桌,衝他嘟囔了句:「你看看都什麼時候了,怎麼回這麼晚?」
他沒回話,端起碗便扒飯。他夾了一筷子菜往口裡送,忽然覺得不對味,便叫道:「今兒這菜怎麼有股爛味?」
王萍說:「是爸買回來的。」
父親說:「是我撿回來的。」
「撿人家不要的爛菜葉?」明祥兩眼就霍地一下睜圓了。
父親說:「孩子讀書要緊,錢不能少,要省我們自己省。從今兒起,每天10塊錢的菜錢,我決定了———減半。」
明祥就覺得眼裡澀澀的難受。空氣裡一直浮動著一層渾濁的灰塵,他轉過頭去看父親,看到父親的眼裡也浮動著一層灰塵,他的眼睛就很茫然。
不知為什麼,他忽然想到了在美院時一位同學,這位同學作畫時很怪,總是那麼奇特、荒誕,又是那麼天真、原始,他的畫是幻想的,超現實的,又是抽像的,他並不把看得見的東西加以描繪,而是用各種形狀、各種顏色的樹葉,組合成為一種新的藝術。
他居然就有了一種怪異的衝動。他很快地扒完飯,去廚房裡拿起幾片爛菜葉便去自己房裡作畫。他不用筆觸畫出色彩顫動的效果,只用這幾片爛菜葉往一張畫紙上拼貼,拼貼得很認真,很專注,他要以最簡捷的方法達到一種最強烈的效果。
房裡靜靜的,沒人去打擾他,王萍只是很怪異地看了他一眼,便不屑地撇了撇嘴一頭鑽進廚房忙碌去了。
這幅畫沒有明暗關係和透視關係,背景和前景都在同一個平面上,但整個畫面,靜謐地凝凍著一曲深沉的音樂。他能感受到這曲音樂是生動的,也是憂鬱陰霾的,它無聲地唱著一位平民百姓,也是一位藝術家的心靈的渴望。
他把畫裝進一隻牛皮紙大信封裡,裡面沒有寫上一個字,只在信封上工工整整地寫著:
市委李光彩領導親啟
然後,他便久久地注視著窗外,注視著這座夜色中的城市,在冷風中用力地抽著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