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府形象 第7章 一支不能忘記的歌 (2)
    石板路,在林子間無盡地扭曲著。松脂和草木混合的香味,愈往裡走愈是濃重。一條銀溪依山而流,碧清清的水流撞在潔淨的岩石上,發出「叮咚叮咚」金屬般的脆響,像唱著一支好聽的歌。

    走出林子便是登上山頂了。將軍站在山頂,抬目四望,只見遠近諸峰有如一隊隊身著綠軍裝向前行進的戰士,此刻將軍又找回了當年出生入死與敵鬥爭的那種感覺。站在山頂,視野自然要比在山腰時更為開闊,不僅能看到鎮子的四周,還能望到江西的黃茅,能清晰地望見那條通往黃茅的路,當年是一條仄仄的泥土路,現在已變成一條寬闊的水泥公路了,有如一條灰色的緞帶飄展在大山腳下。路旁山埡口那兩棵樟樹還在,經過幾十年漫長的歲月,比當年更巍峨、更挺拔,遠遠看去,像是兩大團凝聚在山腳下濃重的綠色雲煙。將軍瞧著,臉上露出了一絲不易覺察的微笑。

    ?牛伢是兒童團長,這天元階先生交給他一大捆寫著「打倒國民黨反動派」,「打土豪、分四地」,「工農革命軍萬歲」等革命標語,晚上,他便領著狗伢等幾個兒童團的小夥伴出去張貼。牛伢熟悉文家市到五神嶺這一帶的地形,而且他人小又機靈,不惹人注意。,常常是由他領著兒童團員們摸黑出去張貼、散發。為了能準確無誤地區分出誰是「自家人,牛伢給兒童團員們想了許多經常變換的統一暗號,如歪戴帽子,換左(或右)衫袖,扎左(或右)褲腿,解開衣襟的第一個鈕扣等,同時配上接頭時的口令,如「今天發什麼風?」答:「發東風。」「明天會晴嗎?」「天沒有一絲雲(或『有雲』)。」晚上出去遇見人,既對暗號又對口令,是自己人則可以放心地幹,不是自己人則好早些脫身。

    今天晚上,牛伢忽然發現情況有些不對,路上常能碰上幾個不明不白、鬼頭鬼腦的人。原來每天早上出現在各地的大量革命標語惹惱了白匪,他們想弄清革命者的神秘活動,晚上便派出一些狗腿子盯梢摸情況。牛伢兩隻眼珠轱轆轆地一轉,立刻召攏來狗伢他們幾個團員,把他想出的主意告訴大家,狗伢他們一聽,也都點頭叫好。於是,大家便分頭行動。

    ?一棵大樟樹下,有兩個白狗子守在那裡,鬼鬼祟祟地探頭探腦。忽然,一團黑乎乎的物件朝他們飛了過來,「叭!」一聲響釘在了樹上。兩個白狗子嚇了一大跳,趕忙藏進暗影裡,好半天不見再有響動,這才爬起來跑過去看,只見一把鋒利的匕首戳著一張紙條釘在樹上,紙條上寫著:「七十二行早回家,晚上殺了莫怪他!」兩行大字,意思是奉勸各行各業的人晚上不要輕易出門,一旦被人殺了頭,那就別怪罪他人了。白狗子一看,嚇得額上都冒了汗,卻又虛張聲勢地喊:「是哪個?出來!」忽然,又飛過來兩包黑糊糊的東西,「叭!」一聲,臉上打個正著,稀糊糊的,還有一股腥臭,是兩包稀牛屎,一包牛屎裡還夾著石頭,把一個白狗子的門牙給打落了,挨打的正是那個喊話的白狗子,滿嘴是血,疼得他嘰哩呼嚕再也喊不出話。又「叭!」一聲,又一把匕首落在他倆腳前,也釘著一張紙條,上面寫著:「誰要為團防局賣命,小心他的狗頭!」兩個白狗子半晌一眨眼,誰也不敢吭聲,只覺一股像是從地縫裡鑽出來的凌厲寒氣從腳底沿著背脊一直衝到腦門,人便像樹樁一樣死戳在那裡,好半天也未敢動一動。

    牛伢領著狗伢他們把標語貼得四處都是,還散發到江西的黃茅一帶。

    太陽的光輝像熔化了的金水似的,潑灑到嶺上到處都是。不遠處一叢茅草窩裡,一隻粗笨的山雞大概是受了他們的驚嚇,嚓的一下飛了起來,翅膀擦著樅樹頂,拖著長長的尾巴,飛到更遠一處茅草叢裡。佳佳便歡叫一聲,拔腿便追了過去。忽然,他大聲喊道:「佬爺,您快看這裡怎麼有一道溝呢?」

    將軍轉過身去,將軍也看到了那道溝,那是當年挖的戰壕,如今已被一些茅草所掩蓋,將軍頃刻間便變得莊嚴肅穆,耳畔彷彿掠過子彈的嘯叫、戰鬥的吶喊,眼前彷彿閃出炮彈爆炸的火花、大刀向敵群砍去的颶風……

    敵軍以一個團的兵力向高昇嶺發起瘋狂的進攻,而拒守在嶺上的我軍卻不到一個營的兵力。牛伢和狗伢藏在林子裡,目睹了這無比慘烈的場面。

    戰鬥激烈地進行著,密集的子彈,縱橫交錯地在空中組成駭人的火網。敵人的炮彈接二連三地落到山頭上,整個山頂的土都被炸翻了,敵人像一層疊一層黃色的陰雲向山頭湧去。只聽山頭上吹響了「嘟——嘟——嘟——」幾聲長號,接著手榴彈像一片黑烏鴉一般,紛紛蓋了下來,戰士們從戰壕中一躍而起,像道道咆哮的山洪似的,怒吼著翻捲著撲向敵群。

    殺伐的進展是慘厲的、悲壯的,卻又是無比激奮的。

    靠近黃昏的時候,槍炮聲才停息了下來,敵人扔下幾十具屍體倉慌逃走了,我軍也死傷慘重。牛伢和狗伢從林子裡鑽了出來,眼前橫七豎八的屍體,讓他倆驚恐得像半截木頭似的愣愣地戳在那兒。

    到處都是血,到處都是成群結隊的蒼蠅,在屍體上爬行著,嗡嗡著。

    忽然,他倆聽到了呻吟聲,順聲望去,他倆立刻看到了有一具身著灰布軍裝的屍體不像其他屍體那樣直僵僵地躺著不動,而是身子一下一下地在那裡拘攣,大概是想爬起來。他倆趕忙跑了過去,想把那人攙扶起來,但那人傷勢太重,怎麼也無法站立起來。他倆只得找來兩根樹枝,把傷員抬回家去。

    抬回家後,牛伢爹便忙去五神嶺請來元階先生。元階先生懂醫術,他給傷員看了傷,並細心地傷員敷好了藥。

    這幾天,白狗子不斷地來周圍各村搜查,並召集了村民大會。團防局的匪團長是個凶殘狠毒的傢伙,他橫眉怒目地在會上宣佈,誰家窩藏了「紅腦殼鬼」,全家都要砍腦殼。

    牛伢爹和牛伢便只得把這傷員送到山上一處較隱蔽的巖洞裡藏好。

    這天牛伢爹從山裡回來,沒想村裡有人告了密,剛進家就給守候在家裡的白狗子五花大綁地抓了去,還把牛伢娘也一塊抓了去。

    白狗子又把村民全趕到河灘上,白狗子一個個全副武裝,全端著槍,槍上全上了發亮的刺刀,他們全都長身挺立,像一群忍饑待發的狼。

    匪團長凶狠狠地朝村民說:「我說過了,誰敢窩藏『紅腦殼鬼』,就砍誰的腦殼。」說罷,手一揮,大聲吼道:「推上來,砍了!」

    幾個白狗子便把牛伢爹娘推了過來。

    牛伢爹死得是挺英勇的。他橫眉怒目,咬牙切齒,使原本英俊的臉膛都變了形色。他高昂著頭,瞟了匪團長一眼,然後不屑一顧地把臉扭向一旁。

    一個白狗子舉起刀,只見一道白光閃過,牛伢爹娘身子都向後面晃了晃,便四平八穩的倒在沙地上,一股子血,箭也似的由他頸腔子裡噴了出來。

    牛伢立刻暈了過去,是好心的鄰居把他抱走的。

    一個月後,那名傷員的傷好了許多,能夠走動了,便要回部隊去。那名傷員是紅三團的一位連長,姓洪,是江西銅鼓人。牛伢子去送他,送去了十多里,連長便站住對他說:「小兄弟,謝謝你,回去吧。」

    「不,我要跟著你去部隊。」牛伢說。

    「你年紀還小,過兩年吧。」

    「我都吃十五歲的飯了,不小了。」牛伢說著還把胸脯挺了挺。

    「回家去吧,你若不回去,你爹娘會急壞的。」

    他低下頭,小聲地說:「我沒爹娘了。」

    連長吃了一驚,忙問:「是嗎?這是怎麼回事?」

    「爹娘讓白狗子砍了腦殼。」牛伢說這話時,臉色驟然大變,一臉的慘白。

    連長在那一刻眼睛霍然瞪圓了。連長朝他用力地點了下頭。

    牛伢便跟著連長走過黃茅,一徑往井岡山奔去。

    路上,連長還教他唱《工農紅軍歌》:

    工農紅軍打勝仗啊嘿,唔未錯啊!

    活捉敵人的師團長,嘿當真!

    紅軍打下文家市囉喂,唔未錯啊!

    得了敵人幾千槍,嘿當真!

    土豪劣紳要消滅啊嘿,唔未錯啊!

    工農政權有保障,嘿當真!……

    陽光明媚得像一杯打翻的橘汁。

    群山如黛,連綿不絕,像一些晾在陽光下的綠綢子,環繞著將軍。

    將軍變得高興起來,居然想喊想叫想唱歌。他突然叫住佳佳:「佳佳,我們來唱歌好嗎?」

    「好,」佳佳說,「佬爺,唱什麼歌?」

    「唱佬爺教你唱的《工農紅軍歌》。」

    「不,我要唱《一個師傅三徒弟》。」

    「不行,一定要唱佬爺教的歌。」將軍一下變得非常嚴肅。佳佳從未見佬爺這麼嚴肅過,嚇得幾乎要哭了。

    將軍也覺得自己不該發這麼大的火,便換了很親切的口吻說:「佳佳,這支歌佬爺教會了你爺爺,你爺爺又教會了你爸爸,你千萬不能忘了,懂嗎?因為你是軍人的後代。」

    佳佳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於是,山頭上便響著一個粗獷與一個稚嫩聲音的合唱,唱著那段永遠閃爍著光彩的歲月,整座山嶺與一片純淨的藍天,遂顯得格外壯美。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