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沒動,他在想,這何偉光是老書記何求的兒子,何求是退下來了,但縣裡好些現任幹部曾是他的下屬,他的威望還有。他歎一口氣說:「我真不明白,為什麼有些人老是只考慮自己,就不為他人想想?」
她便笑:「俗話說:『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如果沒人考慮自己,前人能總結出這麼經典的話嗎?」
他便有些驚異地看她:「這話,你不是曾經慷慨激昂地批判過嗎?怎麼,你也贊同這話了?」
「我贊不贊同是另一回事,要緊的是你們有不少官員就只會考慮自己。」
「這也是,」他說,「今天你要是也去那鄉下看看,你也會生氣的。」
「那鄉下怎麼了?莫非又出了什麼事嗎?」
「我們一走進村子,看到的已是滿目淒涼,村民們連喝水也困難,一個個苦巴巴的過日子。一個官員,就為了自己的政績,居然把一方老百姓搞得勞民傷財,雞犬不寧,這就不能問責嗎?」
「我說大興,這也不是你一個人能解決得了的,何苦去跟人家拗著干呢?」她說。她當然瞭解他,他幹起工作來就會忘記自己,就會忘命地幹,她是擔心他的身體,也擔心他的安危。
他就也沒再說什麼,倒頭便睡。
他也確實是太累了,一躺下就打起呼嚕來。夏麗瞧著他,心裡便一陣陣的發疼。丈夫的睡相的確有些難看,內心的痛苦點點滴滴在他那張扭曲的臉上、黑圈包圍著的眼睛上坦露著,只有嘴唇在蠕蠕地動,像是在叫她,又像是在叫著別人。
04
周大興沒有聽從夏麗的勸阻,第二天一早便叫上李小剛要往紅蓮村去。
夏麗有些擔心地說:「你還是要去麼?」
「要去,」他說,「看到群眾有困難,我們不去幫助解決,自己一天也不會得到安寧。」
她理解他,她非常瞭解他的個性,也正因了他這個性,她才這般愛他,尊敬他。她送他走出門,仍不放心的道:「去了要多加小心,別全攬在自己身上,有事就多找程林書記商量。」
「放心吧,不會有事的。」他朝她揮了揮手,便和李小剛一佝腰坐進了汽車。
車子沒有去鄉政府,而是直接開往紅蓮村。到了山口,便沒再往上開,而是把車子停在學校,兩人遂徒步進山。
山路彎彎曲曲,望著鋪滿落葉的山徑,他忽然聯想到人生,人生之路不也是彎彎曲曲的麼?他便好半天無語。一路上,不時看到一些乾裂了的田土,忽然,他想到在一本書上看到一位湘籍作家韓少功寫的一篇叫《布珠一日》的散文,文中,作家說,那裡的人把糧食叫媽媽。大概他們把糧食視同乳汁,而乳汁源於媽媽,這是農人對土地滿懷著一種兒子對母親般的感恩。然而,現在媽媽的****已經乾癟了,兒子難以吸吮到那甘甜且賴以生存的乳汁,他們飽嘗苦痛卻又萬般無奈,這不能不說是一種悲哀麼?
他便問李小剛:「小剛,你說說,如果我們機關裡斷了水,斷了糧食,會是怎麼樣?」
「怎麼會呢?這絕對是不可能的事。」李小剛搖著頭說。
「我是說假設。」
「那肯定會鬧翻了天,領導會立刻出面追究供水部門和糧食部門的責任。」
「是啊,領導可以追究人家的責任,可是把人家弄得缺水缺糧食,老百姓又能追究誰的責任呢?」
這問題李小剛沒法回答,也不知該怎麼回答。
周大興看著那乾裂的田土,田地裡發蔫的作物,止不住重重地歎了一口氣:「是啊,現在就是很少有人能替老百姓著想,這是一種嚴重的不公,也是一種嚴重的犯罪。不尊重農民,不依靠農民,忽視農民在鄉村建設中『以人為本』的基本價值取向,發展農業就成了一句空話。」
李小剛說:「應該立這麼一條法律,凡是不尊重農民,不為農民著想的人,就不給他飯吃,不給他衣穿,他自然就會知道農民的重要了。」
周大興忍不住「噗」的一聲笑噴了,說:「哪會有這樣的法律,但我相信,如果一味地踐踏我們的『衣食父母』,破壞農業正常生產是注定要吞食惡果的。
「我看這不一定,吃虧的總是老百姓,」李小剛說「什麼事人家早就做得兩面光光的了,而且還掌握著權力,你還能怎樣?還能扔起石頭打天嗎?」
周大興便反過頭問:「你是說,我們這趟來又是白跑了嗎?」
「我可沒這樣說,也許還能起點作用吧。」
「為什麼?」
「因為你手裡也握著一份『權力』嘛!」
他便不再言語,想想這話也不無道理。但「權力」讓不同的人掌握,便會產生不同的結果。如果「權力」一旦被用來危害人民群眾的利益,那便成了一種想像不到的罪惡。那麼,紅蓮村這件事,究竟是「權力」的失誤,還是一種犯罪呢?他抬眼看了一下天,眼角浮現出一抹苦笑。
太陽升高了,天氣變得燥熱起來。山地裡那些本來就死蔫蔫的作物,這會就更顯得憔悴不堪。兩人的臉均被太陽曬的發紅,汗呢就只管鑽出來,像膠水一樣膠得渾身不爽快。
半坡上有一茶亭,一位面色黧黑的老頭,大約五十多歲年紀,正席地而坐,在編織著竹筐竹簍,身旁放著一個盛茶的木桶。老人是在這裡一邊編著竹器一邊賣點涼茶。
兩人走進亭裡,一人要了一碗涼茶。
「請問老鄉貴姓?家在哪個村?有幾口人?」周大興一邊喝茶一邊問著老人。
「我免貴姓周,是紅蓮村的。家裡有五口人,老伴、兒子、媳婦和一個小孫子。」老人說。
「呵,一個幸福家庭啊!」
「什麼幸福?你沒聽村裡人唱的:『紅蓮沒紅蓮,無水難作田,餐餐肯紅薯,肚子脹破天。』過日子難啊!」
「怎麼是這樣呢?現在不是山林田土全都責任承包到戶了嗎,應該日子越過越好了呀!」
「本來我們還能吃上米飯的,可是何書記要修渠道搞政績,誰的意見也不聽,結果村裡就沒水了,水田成了旱土,我們還能去挖泥巴來填肚子嗎?」
「老人家,你能詳細講一講嗎?」
老人卻不再說話,他在觀察眼前這兩位幹部模樣的人,心裡顯然有些不踏實。
周大興見對方不說話,也猜出了他心裡的疑慮。
「我就如實告訴你吧,我是縣政府的幹部,特地下來調查你們村缺水的事。你放心,我們只是調查。」周大興說。
這時,一旁的李小剛忙給老人介紹說,「這是我們縣的周縣長,你有話只管直說。」
「您真是縣長?」老人立時變得有些拘謹。
周大興笑道:「縣長就是替人民辦事的嘛!」
「縣長,」老人激動得竟然有些口吃起來:「這麼大熱的天,您竟然為了我們的事,還……還跑到這……這裡來,真沒……沒想到啊!」
「那你就不該有顧慮了嘛!」
「真的,我是不打算說的,」老人說,「前些年村裡不少人還去縣政府反映情況,可是被抓了七八個人。」
「政府就沒有管一下嗎?」
「就賠了點錢,這能管什麼用呢?」
「你能講具體一些嗎?」
「這樣吧,你們在這裡等一下,我回去叫我兒子來,兒子叫周斌,是村裡的會計,他比我清楚。」
周大興點著頭說:「好吧,我們就在這裡等著。」
05
兩三個小時過去,卻未見有人來。
周大興說:「看來,這個周斌是不會來的了。」
李小剛說:「他是會計,必定知道不少情況,他不來肯定是怕見我們。」
周大興說:「走,我們就去找他。」
走進村裡,好不容易才找著會計周斌的家。幾間灰瓦農舍,年代遠了,房簷上生了綠苔,階前栽了兩棵小香椿樹。
姓周的老人見了他倆,顯得有些尷尬,忙說:「對……對不起,縣長同志,我兒子他……他有事出去了,不……不在家。」
「什麼時候回?」
「不……不知道。」
「好吧,不打擾了。」周大興說著便走了出來。
在村裡遇著一位村民,周大興問:「請問,知道周會計去哪裡了嗎?」
「他沒有去哪裡呀,我剛才還看見他。」村民說。
「我們剛去了他家裡,他不在家。」
「你們找他什麼事?」
「就找他瞭解一點情況。」
村民打量了一下對方,便又說:「他這人什麼都好,就是膽小怕事。」
周大興笑道:「我們這樣子難道那樣嚇人嗎?」
村民也笑了起來:「他不是怕你們,是怕縣裡的領導。」
「呵,有這回事?兄弟,你坐下說說。」
村民說:「那次讓公安局抓了幾個人,他一個堂兄弟也被抓了去,關進去就被打了,在醫院裡躺了好幾天,總算撿回了一條命。」
周大興聽到這裡就沉下臉來,唇髭也微微地震動著。
他心裡清楚,我們這個社會法制還不夠健全,缺少有效的法律監督,好些事往往是由官員們說了算,這就造成權大於法,另一方面,為了自身的利益,往往是「官官相護」,致使法律的正義與公平大打折扣。同時,我們的農民群眾缺少起碼的法律和人身保護,只能任由人宰割,無視生命的存在。他必須冷靜下來,進行深入細緻的瞭解,作為一名領導幹部,他應該有這麼一份社會責任。他便向:「能找到他嗎?」
「一定要找到他嗎?他就那麼重要?」
「當然要找到他。」
「你們不會是來抓他嗎?」
「不會,」他笑了一下說,「我們就兩個人,你看我們像是抓人的嗎?」
村民的眼睛就骨碌碌地轉動,一會看看他,一會又看看李小剛。
他只覺著心像被一團草扎得生疼。
「走,我知道他在哪裡,我領你們去。」村民說。
於是,一行三人便朝一座山坡奔去。
山坡上很靜,林子裡陽光溶溶。四周的山嶺顯得十分肅穆,靜躺在藍天下,像在沉思著什麼。只有幾隻雀子在枝葉間啁啾,打破了這山裡的靜寂。
轉過山灣的時候,就有一狩獵瞭棚不堪坍塌地蹲著。
棚裡有一人,大概聽見有人走近的腳步聲,忙從棚裡鑽了出來。
村民便說:「他就是周斌。」
周斌正要溜走,被周大興喚住:「周會計,別怕嘛,我們來找你,絕對沒有什麼惡意。」
周斌臉一紅,這才站住。
周大興笑著說:「我們進去說話吧。」說罷,三人便又弓身鑽進了瞭棚。
瞭棚不大,地上鋪著一層乾草,三人就坐在乾草上。
周大興對他說:「我們只是來瞭解一下情況,對提供情況的人,我們會絕對保密,請相信我們。」
沉默了一會,周斌這才說:「好吧,你們要問什麼樣的情況?」
周大興說:「就從修渠道一事說起吧。」
「是這樣,」周斌說,「十年前,我們村還是有水的,有四百來畝水田,二十來口魚塘,北坡那邊雖沒水,但一坡幾好的油茶林,每年都能打上萬斤茶油,我們的日子雖不算富裕,卻也能過得去。」
被風吹裂的白雲片在藍色的天空上飄動和散開。
一群鳥雀歡叫著,從雲霞中飛落到向長天袒露褐色胸膛的大地上。
周斌繼續說:「但是何書記來了,要辦什麼樣榜,硬要挖一條渠道,把北坡的油茶林全給砍了造成梯田,結果,村裡就沒水了,全成了旱土,連吃水也成了問題。」
「就因為這樣,村裡才有人去向上面反映,對嗎?」周大興又問。
「是這樣,但老百姓的反映又有誰會理睬呢?沒法子,我們也就只能這麼苦熬著。」他沒有說村民被抓的事,也許是心裡仍存有顧慮吧。
「政府不是賠償了嗎?」
「賠了,135戶人家賠給了27萬,而實際上每戶人家只領到200元。」
周大興與李小剛對望了一眼。這就是了,與劉志強反映的是一樣。周大興看著他問:「這都確實嗎?」
「當然確實,」周斌很認真地點了下頭說,「我是會計,賬本上都清楚地記著。你們等一下,我回去拿賬本來給你們看。」
「那時候的賬本你還留著嗎?」
「長富村長硬要我當著他的面燒掉,我不敢不燒,可是我已另謄寫了一本,我怕將來有一天東窗事發我也脫不了干係。」
「這就好!」周大興暗地裡吁了一口氣,又問:「周斌同志,你認為要解決你們村缺水應該怎麼解決?」
「當然只能打井。」
「可是你們不是打了一些都沒有水麼?」
「政府不支持,大家又不齊心,各人打各人的,盲目的亂挖,當然打不出水來?」
「呵?那要怎樣才能打出水來呢?」
「當然先要找準地方,這要專家來勘測。」
「群眾會支持嗎?」
「怎麼會不支持?知道政府是在一心一意為大家辦事,高興還來不及嘛!」
周大興與李小剛又對望了一眼笑了。周大興朝他伸出手去,說:「周斌同志,我代表縣委、政府,感謝你對我們工作的支持。」
周大興這一說,在周斌聽來,就像春風從耳邊吹拂,有如清泉在心田流過,激動得伸出雙手緊緊地握住周大興的手,眼裡分明有晶亮的東西在閃爍。
周大興的手在他手裡握著,只覺得,他那長滿老繭的粗糙的大手,是那樣有力,那樣熾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