鍋蓋頭 第26章 步兵戰
    我低著頭坐在那裡,從地上扯了一根乾枯的小草,扯成兩半,再扯成兩半,最後扯成了碎末子。我是有點生氣,我就是為了讓自己更好地愛她才去當的兵,她從前一直也沒反對,原來是當我開玩笑的。好像當兵是件見不得人的事。這事要是放在解放戰爭那會兒,他們應該給我戴上大紅花,讓我騎在馬上在村子裡轉上幾圈,村裡的姐妹們還會送我幾雙繡有她們名字的鞋墊的。要是放在六七十年代,當兵也是一件很光榮的事,那時流行一句順口溜:「解放軍叔叔好,穿皮鞋,戴手錶,阿姨跟在後面跑」。可惜那時我還沒出生,沒有趕上那個當兵無尚光榮的時代。聽她這口氣,好像我這不是去保家衛國,而是要去跳火坑。

    我說,我想到部隊鍛煉一下。實際上我想當兵都是為了她。我還想在部隊找個機會,哪怕轉成個士官,就是呆了四五年退伍了,手上也能攢下三四萬元錢,再幹些其他事也有本錢了。我要是一個農民,就是她的父母不反對,她肯定也不會嫁給我的。我們都不是小孩子了,早就過了相信童話那個年齡了,神話我們就更不信了。她是一個很現實的人。

    米小陽衝著地上的小草撇了撇嘴,說,當兵有什麼意思?現在去當兵的,都是被社會淘汰好幾輪的小年輕們。她掰著指頭給我算了算,先是被高考淘汰,接著被社會就業淘汰,實在無路可走了,這才去當兵。

    我說,是啊,我這不就是剛被高考淘汰嗎?

    她咬著嘴唇看了看我,臉紅紅地說,你不一樣,將來我讓我爸爸想辦法給你弄個工作。

    她說得很認真,但我覺得很可笑,我們這個窮地方,工作機會比被污染的城市上空的星星還要少,我父母在縣城幹了一輩子還只是個收廢品的,她父親只是一個小小的鎮長,能給我弄個什麼工作啊?他能不能看上我還是個問題呢。

    我抬頭看了看她,陽光照著她的下巴,她的下巴曲線秀美流暢,她的睫毛長長的,她很漂亮,我甚至看到了她潔白的皮膚下面青色的血管,她的身上散發著一種好聞的味道,這種味道讓我心猿意馬,跟她說實話了:「小陽,你別想那麼多,我當兵其實還是為了咱倆將來在一起。我到部隊不會像中學時那樣了,我一定會好好幹的,如果能留在部隊轉個士官,咱們就可以結婚了。」

    她朝我嫵媚地笑了一下,仰著小腦袋看著我,發嗲地說:「你說的是真的嗎?」

    她發嗲的聲音很好聽,清脆柔和,她嘟著小嘴唇的樣子也很可愛,漂亮清純,我忙心情很好地給他賭咒發誓是真的。她很感動,然後我們就抱在一起,一聲不吭地發瘋接吻。這都是拜部隊所賜。我還沒當兵,就已經嘗到了部隊帶給我的甜頭,那時我就對自己說:胡建軍,你到了部隊,一定要好好幹!

    但她現在給我的信和電話都越來越少了,我不知道她怎麼想的。我們的愛情就像用一根蜘蛛絲吊著一塊豆粒,稍微有個風吹草動,都有可能掉在草地上,你再也找不到了。我畢竟是個來自窮人家的大兵。這樣想時,我心裡有點不大舒服。

    張富貴當然不知道,他突然說了一句很雅的話安慰我:「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我看看這個憨厚耿直的老兵,嘿嘿地笑了笑:「你可以嘛,這麼雅的話也能說出來了。」他很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頭,也朝我笑了笑。老兵張富貴是笑著走的,他順利地入了黨。他以後會做個很好的村支書的,我也衷心祝願他妹妹將來能順利地考上大學。我那時是這麼想的。我沒想到,世事是那麼難料,許多事情你根本就想不到。當我再次聽到張富貴的消息時,竟然是我最不願意聽到的。這是後話,我過一會兒再說吧。

    我很快就成為了班長。二班長也要退伍了,由於我表現好,軍事素質過硬,連長讓我臨時代理二班班長。我想我和李保根都是班長了,算是平起平座了,誰知他還是不理我,我們一起到連部開會,他見了我,就當我是空氣,理都不理。有幾次我主動找他搭話,他也是公事公辦,說完就緊緊地閉上了嘴巴,不打算和我再說了。

    我想,慢慢來吧,他總會發現我這個人其實並不壞的。

    老兵們很快要走了。那天宣佈完退伍名單後,他們開始上交軍銜、帽徽、領花。老兵們靜靜地站在那裡,沒有人動。指導員咬了咬嘴唇,他不好再勸他們上交了,哪個老兵不想留下一套做個紀念啊。但這是規定,必須上交。指導員只好一個一個地過來收了。他走到張富貴跟前時,張富貴沒有伸出手拿出來,相反緊緊地抓住軍銜、帽徽和領花不肯放手。我們靜靜看著他,他的眼睛通紅的。指導員把手伸向了下一個,他這才把手中的軍銜、帽徽和領花遞了過去。他的眼中流出了一行淚水。我們都不敢看那些老兵們,我們怕他們會控制不住,突然放聲大哭。我們也怕自己哭起來。我們都是兄弟,我們曾在一個鍋裡吃過飯,一起參加過演習,一起摸爬滾打過的兄弟啊。

    張富貴他們走的那天,我們抱在一起,終於放聲大哭。我們每個人都哭得很真誠,沒有做作,發自內心,就是想他媽的好好地哭一場。我們是獨生子,從小都是一個人長大,沒有姐姐妹妹,沒有哥哥弟弟,但我們在這裡知道了什麼是兄弟,什麼是兄弟感情。我們都哭了,我們哭得很凶,一大堆男人就那麼擠在一起,大聲地嚎哭著。沒有當過兵的人,沒有在部隊裡呆過的人,是根本沒辦法體驗這種感情的。我們是兄弟,是一家人,我們現在面臨著生死離別,誰都知道,這一別,可能是再也不會見面了。

    我從來都沒有像那天一樣流過那麼多的淚。我的兄弟,祝福你們會有一個燦爛的前途、幸福的明天,也祝你們能找到一個真正愛你們的姑娘!

    送走了老兵,我的第一年新兵生活就這樣結束了,我也成了一個老兵。

    有些事,我還要交待一下。老兵退伍沒幾天,旅裡宣傳科不知道怎麼瞭解到我在中學時發表過文章,想把我借調過去,說是搞新聞報道。我沒有去,我喜歡上了連隊,連隊裡有這麼多兄弟,就像我的家一樣,我不想離開這裡。人都會變的,想法也一樣。我現在是個老兵了,不是新兵了,新兵時的想法當然會變的。

    宣傳科的那個幹事有點不理解了,他扶了扶眼鏡,很奇怪地說:「這麼好的一個機會,你怎麼不去呢?在連隊混,你會有什麼前途呢?」

    我就不好再說什麼了,他是軍官,我是一個小兵,我沒法和他理論。有些人,雖然穿著軍裝,甚至還是當了一二十年的老兵了,但他骨子裡還不是一個軍人。我這話當然是有所指的,但我不能多說了。我只是一個小兵。

    老兵退伍一個多月後,我忽然收到了張富貴寫來的一封信。信上說他現在在建築隊裡干小工,一個月能掙五六百塊錢。現在妹妹又能上學了,我還繼續學著文化,不認識的字妹妹教我……信還沒看完,我的淚水就掉下來了。我知道他家在革命老區,至今還住著茅草房,下雨時還漏,比我家還要窮。張富貴當兵這兩年沒有照過一次像。他在信裡還說,姑姑給他說了個對象,一見面他才知道是被人販子拐賣來的,他讓他們送她回家,家裡人都不答應,他偷偷地借錢買了車票,偷偷地把那個姑娘送走了,被家裡和村裡人都笑話他當兵當傻了……

    那天我到部隊的附近一個小鎮,用這個月的津貼給張富貴的妹妹買了幾本複習資料、作業本、鋼筆,又給他買了幾本世界文學名著和農村致富的科技書,連同我那本皺巴巴的《三國演義》寄給了他。我在心底裡默默地祝福他,願他正如自己的名字一樣,早日發家致富。

    但沒過多久就出事了。那天我和一名老兵正坐在連隊門口,瞇著眼睛看著剛來的新兵蛋子在操場上走著歪歪扭扭的隊列時,有兩個人到了我們連隊,說是記者,要找我們連首長。我倆忙把他們帶到連長那裡,他們說來瞭解張富貴的事。我的胸口像被人擂了一拳,緊張得大氣不敢喘,心臟咚咚地跳個不停,張富貴能出什麼事?開始我們連長也嚇得不得了,臉色都變了,一個勁地擺手:「退伍了,退伍了,早就退伍了,是老百姓了,我們部隊管不著了。」那兩個記者見發生了誤會,忙給我們連長講了事情經過。原來張富貴後來到南方一個城市打工,他坐在列車上,一路上一直在打瞌睡。

    快到那個城市時,和他坐在一起的一個年輕人捅醒了他,低低地說:「別睡了,有小偷,他剛偷了這位老大娘的錢,你要小心點。」張富貴立馬不瞌睡了,他抬起頭慌慌地說:「誰,是誰?」這時他已經看到了一位六七十歲的老大娘正焦急萬分地在座位上到處找她的錢包。那個年輕人偷偷地指了指旁邊一個戴著墨鏡的傢伙。據說張富貴當時連猶豫一下都沒有,立馬竄過去,抓住了這個傢伙的領子,用手指搗著他的鼻子說:「狗日的,把偷來的東西交出來!」那個傢伙剛想反抗,張富貴抓著他胳膊把他擰得哇哇叫,張富貴的軍事素質絕對過硬。那個傢伙乖乖地交出了錢包。張富貴也就鬆了手,整了整衣服,坐到了座位上。但張富貴很快發現事情有些不妙,那個戴墨鏡的傢伙身邊一會兒就聚了七八個人,都虎視眈眈地瞪著他。張富貴剛站起來準備去找乘警,幾個歹徒一擁而上,張富貴雖然奮力反抗,但寡不敵眾,身上被捅了十三刀……

    我們連長一把抓住了記者,焦急地問:「後來呢,後來呢?」記者黯然地說:「他犧牲了……」他倆是張富貴家鄉的報社記者,要把他當作典型宣傳,他們是來部隊瞭解張富貴生前事跡的。我們連長一根接一根地抽煙,久久沒有說話。這時,有許多兵們擠在連長門口,他們都流淚了……

    我默默地站在那裡,太陽明晃晃地照耀著我,我的頭有點暈。我使勁地咬著嘴唇不讓自己的眼淚流出來,覺得好像做夢一樣,張富貴、我親愛的兄弟,就這樣……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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