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層鎮長 第28章
    花二出車禍的消息傳到花東興耳朵,花東興那股子高興勁不遜於金福,原本打算找機會撤掉花二的鎮長職務,沒想到花二這小子這麼快給了他機會。這叫人算不如天算,你花二半斤八兩命,沒這當官福分,怪誰?心裡一高興,又趕上天黑,親自驅車去了趟花妖鎮,主動約出金福。金福那會兒在家裡擺慶賀宴,盤腿坐在火炕上,一會命令老婆熱酒,一會命令老婆加菜,喝一口小酒,吧嗒一下嘴,心裡樂得開了花。按下揣摩,花二這次不死也是半拉殘廢,鎮長不換人才怪。家裡的電話連氣響,金福讓老婆接下,老婆說縣長找他,金福聽了腦門子都是冷汗,縣長?是花東興嗎?他去縣上開會見了花東興,花東興淡如白水。而今主動找他,啥鳥事?金福不慌不忙地接了電話,電話裡花東興的熱情勁又跟一鍋沸水樣。花東興約金福來到月紅酒店,花大沒有花二那些手段和技巧,也不會恭維人,居然吩咐服務員收了花東興的客房錢。花大人厚道正直,覺得開店要一視同仁,管你是什麼皇親國戚,住店付錢,天經地義。花東興急了,態度嚴肅地要服務員叫來負責人。花大在查當月賬,查得認真仔細,眉頭皺成一塊形成溝紋,和花鐵匠腦門子上的溝紋一模一樣。這是花大比較認真時的情形。

    服務員說了實情,花大頭都沒抬,手一揮說:

    「讓那個縣太爺等著吧,我得忙完才有空見他。」

    服務員小聲說了句「是」,退出。要是換了花二,能哄得花東興屁眼發笑。花二做事有目標、有圈套,花大做事直來直去且認真得毫無水分。酒店員工打了碗弄壞什麼器械,或者遲到早退,花大絕不留情面,按照規定罰款。錢是人類自古以來熱愛的東西,扣誰的錢誰都背後罵花大小摳不開事,由此開始懷念起花二來。花二對損害月紅酒店物品的員工從不扣工資,只提出批評了事。對方覺得對不住花二這個老闆,再做事時相當謹慎。星裡星外的小事,花二從不理睬。花大卻一根筋地處理,結果是怨聲載道。被扣者為發洩心中不滿,背後不是扔條活蹦亂跳的魚,就是把被單床罩撕開口子做廢品處理掉,口裡陣陣罵花大是狼吃不算狗吃攆出屎的傻貨。常常是見到他這個副總,面子上和藹背地罵娘。

    花大一出現,花東興即刻擺出領導姿態,說他是來視察的,為啥收他錢?花大一側嘴巴向上掀動下,臉形顯得更有魅力,他帶著讓花東興嫉妒的魅力開了腔:

    「只要住店,不管來幹什麼都得花錢,這裡是私營企業,不是公館,不能因為你是縣長就破例優待。」

    走南闖北的花東興,第一次見到花大這種不開事的人,縣上十里八鄉的人哪個不是對他花東興畢恭畢敬,熱情地喊他花縣長,逢年過節,PMP們哪個不是拎了重重禮品滿頭大汗敲開他家門?有些基層單位的PMP更加老到,他們多數是送來好煙好酒,等人走後,老婆喜眉笑臉打開煙包,發現裡面有那麼多展眼的鈔票,樂得臉上的笑都定了型。

    花東興來花妖鎮根本不是什麼視察,心虛中從兜裡掏出住店費使勁往櫃檯上一砸:

    「沒見過你們這樣的店,上面來人視察還要收費,真是豈有此理,豈有此理。」

    收銀員看了眼花大,花大示意收銀員收下花東興的錢。花東興滿臉陰雲地被一名服務員帶進客房,客房是高間,裡面設施齊全,衛生到位,打眼一看舒服死人。花東興滿臉陰雲撤去一半,另一半變成小人藏進心裡,一旦有機會,他會扒花大幾層皮。以往每次來月紅酒店,他都要歌舞聲簫外加找服務小姐銷魂。今晚要和金福見面,他及時壓住邪念,身子臥在沙發上,不住口地品茶,喝一口茶,嘴巴向兩旁抻一抻,嘴巴間的兩條八字線深刻掛在兩邊。這是他愜意時的表情。

    月紅酒店在鎮東,金福家在鎮北,算起來要有六七站那麼遠,打花二當上鎮長那日起,金福沒了獨坐小車待遇,和幾個副鎮長共坐一輛小車。按理說他是一任副鎮長享受獨車待遇也在情理中,花二把他變得不倫不類,一任副鎮長沒宣佈拿下,干的卻是末流鎮長差事,這叫竹竿子打人疼到骨頭縫裡。吃了這樣大的暗虧,氣得金福暗地裡破口大罵花二,揚言早晚撅了花二這個鱉犢子。

    花東興突然找他,金福覺得蹊蹺又興奮。自從他去縣裡找花東興落實鎮長被捲,再也沒去找過花東興,對花東興的恨意直線上升,但沒敢背地嚼舌根。花東興是頂頭上司,人家說花是綠的,他得趕緊附和,否則沒準哪天連副鎮長也當不成。上下級關係在花妖鎮看得很重,好比皇帝和大臣的關係,嚴肅、微妙得很。金福遭到花東興回絕,一直把肝火壓在肚子底層,直心疼那些送出去的禮物。一肚子火氣竄到牙根上,一段時期口腔裡都不敢吃鹽,酒也自然免下。喝一口酒,牙花子沙得他直淌眼淚。花東興親自找他,啥事呢?在送不送給花東興見面禮一事上,他頗費腦筋。

    送,他得拿出上眼貨,家裡的上眼貨無非是好酒好煙外加一隻明朝小鼎爐,這些東西都是他心愛的寶物。好煙好酒,他自己都捨不得用,每天摸幾便過把癮而已。至於那個明朝寶貝,他更是愛不釋手;不送,那個花東興肯定沒好臉色,沒好臉色給他,他日後的光景會更慘。思來想去,他打開一隻終年緊鎖的櫃子,從裡面摸出兩條好煙、兩瓶好酒放進牛皮紙袋,又抖了抖牛皮紙袋,顯然他在掂量裡面的份量。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盛行煙酒禮物。辦事送得不夠檔次,人家就要「研究研究」,送到位,那會瞬間心想事成。金福把牛皮紙袋掛在車把上,騎上那輛放到倉棚好久的自行車,兩腿緊搗腦袋緊搗地來到月紅酒店。

    找到花東興居住的房間,金福的一臉嚴肅換成笑臉,笑臉定型的時候,他推開門。花東興格外熱情地款待了金福,臉上的笑比金福還燦爛。金福被花東興過分的笑弄得緊張又慌亂,這個姓花的到底藏了什麼彎彎腸子,咋笑得這麼開心?之前那張驢臉完全變成向日葵。

    「坐,坐嘛,算起來我們有一年多沒見了。」

    金福很合適宜地遞過去牛皮紙袋,措辭得當地說:

    「好久不見,一點煙酒,不成敬意。」

    花東興眼睛亮了下,隨後給他瞇縫的笑眼遮蓋住:

    「老朋老友的還這麼見外,見面就好嘛,不要弄這些世俗的把戲嘛!」

    好聽話說著,動作卻和好聽話形成反差,花東興從牛皮紙袋裡取出煙酒,眼睛笑得幾乎看不見瞳人。煙是進口雪茄,酒是進口白蘭地,兩樣東西是供銷社副主任送的,人家兒子在國外,這東西不難弄,但很貴重,供銷社主任退位,人家求他扶正,才送他貴重禮物。如今拱手承讓給花東興,心裡疼得絞了勁,比女人生孩子還絞勁。花東興拿起一條雪茄,擺弄中乘興拆了封條,煙包現出原形。他抽出一根雪茄放到鼻子上聞了聞,深吸了口氣,又暢快地吐出來,之後是叼在嘴上點燃。抽一口,那個香啊。他仰頭吐出許多煙圈,饞得金福直嚥唾沫。

    「這煙好啊,外國人就是有本事,人家生產的玩意好抽又衝嗓子香。」花東興瞥了眼金福接續道:「這麼好的玩意你是哪弄來的?」

    金福被問得臉紅脖子熱,頓了頓嗓子扯謊說,咱有個侄子在國外,想抽這玩意吱一聲,不出半個月,咱侄子就給寄過來。還是家裡有人在國外好啊!」

    「好哇,以後你供上我抽這玩意,我扶正你,你看咋樣?」

    金福以笑回答了花東興的扯皮,小心翼翼地問花東興找他來有何吩咐。花東興的嘴巴一張一合地吐出幾個煙圈,這才書歸正專:

    「老金哪,我聽說花二出了事,一時半節好不了,群龍不能無首,我琢磨著還是由你上任鎮長比較穩妥,這也是你一直以來的心願,現在我坐了一把交椅,那就是一句話的事,咋樣老弟,我花東興夠哥們,夠江湖義氣吧?」

    金福使勁掐了把胳膊,那一把掐得很重,他忍不住「哎喲」一聲,真是有心栽花花不開,無意插柳柳成蔭,他金福的美夢眨眼工夫變成現實,他不再心疼好煙好酒,甚至不記前嫌流出激動淚花。盼望多年的願望終於實現,他簡直要喊花東興「爺爺」,不,花東興是佛祖,是他金福的救星。當了那麼多年的副職鎮長,當得他要酸背痛,工作沒少干,還得彎腰向鎮長施禮,那副點頭哈腰的賤相,他受夠了。工作沒起色,得挨鎮長磕;有起色,成績是鎮長的。副手,就是他媽給人擦屁股的角色。金福喝醉酒時經常說這樣的話。他和花六喝酒那天,回到家裡還有些後悔給花六出了餿主意,擔心花六做事不利連他一塊捅出去,心裡一害怕,臉上的冷汗層出不窮,後來只好拿自己沒下手害花二做安慰,再後來乾脆去掉那層怕,動用嘴皮子煽風點火算個球罪,即使花六供出他,那又咋樣,沒憑沒據,可以說花六陷害他,法律那關也會輕鬆過去。至於花二,倒是能聽信花六的話,可他能不能醒來還是個問題,心裡那點恐懼瞬間被鎮長頭銜覆蓋住。

    那晚,金福做東陪同花東興吃了頓不當不正夜餐,燈光把他們的臉照得慘白,兩張慘白的臉不時地湊到一塊。他們在講張三李四的從官史和笑料史,但雙方誰也沒提花二。金福一直在想,花東興始終沒說花二壞話,那為啥要擼了花二?鎮長突發意外,手下的工作照樣有人做,下面一大堆副鎮長都閒出屁來,莫非花東興和花二有著難以言表的隱情?就餐間,花東興臉上始終掛著陰笑,金福捉摸不透那陰笑到底意味著什麼。花東興喝口酒嘴裡便絲絲吁著酒氣,表示酒的醇香。金福馬屁拍得很響,邊給花東興斟酒邊要服務員再上一瓶。為把自己深埋起來,花東興忍住酒癮擺擺手說:

    「老金哪,還有下次嘛,酒這玩意不能過量。」

    「那是,那是。」金福附和著說。

    兩個人酒足飯飽,各自喝了醒酒茶這才分散。金福帶著滿臉愜意離開;花東興痛快得直搖雙腿,輕而易舉解決了花二的官位,又恰到好處補還上金福往日的人情債,整個人興奮至極,皮肉癢癢得難以把握,親自找來服務小姐,唱歌、跳舞、摟抱、性愛,一陣折騰,天就大亮,他幾乎一夜沒合眼,趁鎮子裡的人還在睡夢中,他揉揉眼睛、哈欠連天坐進小轎車一溜煙離開花妖鎮。那時的花妖鎮到處響起雞鳴狗叫,那是人們起床的前奏曲。花東興開車的速度比平常要快許多,他怕人們看見這輛從縣上來的車,也怕人們看見他這個縣長在月紅酒店逗留一宿。精明人做事滴水不漏,他想,他要比猴子精明幾倍才行,不然,他的花天酒地很快會被人知曉,對他這個縣長職位眼紅的人,有的根基還很硬,要是抓住他什麼把柄,他頭上放光的烏紗帽就得被掀掉。縣人事局長、組織部長、宣傳部長、財貿部長,全都死盯著他這個縣長位置,這些政客中有親戚在省裡做大官的;有實力雄厚的;有工作業績突出的;他們面子上恭維他,暗裡不斷伺機奪位,他稍有偏差,下場便是夾著尾巴從竿子上落下,輕則擦破皮,重則摔斷脊樑。

    一股涼風吹進車內,花東興不由得打個冷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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