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鶴給二孩買的衣服也就歸了大孩。這樣大孩有春夏秋冬的衣服各兩套,一模一樣的兩套。多鶴心裡記著他的身高,寬窄竟一寸不差,大孩一件件試穿後,總是走到多鶴面前,讓她抻抻這裡、拉拉那裡。
小環突然「撲哧」一聲笑了,都不知她笑什麼,一塊兒抬起頭看她。
「小兔崽子!日本人碰過的東西,你不是不要嗎?」小環笑著指點著張鐵。
張鐵馬上賴唧唧地笑了。眼下的場合,它也就是一句笑話。親人和親人間,不打不成交,打是疼罵是愛,事後把一切當成笑話,和解多麼省事。滿世界貼父親大字報,揭發老子在家藏金磚、藏發報機的孩子們現在不又是老子的兒子了嗎?張鐵身上那一半來自多鶴的血液注定了他跟多鶴只能這樣稀里糊塗地和解。
晚飯時多鶴說起久美的好處。一切都得靠久美。回到日本的多鶴成了個半殘廢,連城裡人現在的日本話都聽不懂。不懂的事情很多:投錢幣洗衣服的機器,清掃地面的機器,賣車票的機器,賣飯和飲料的機器……久美得一樣一樣教她。有時得教好幾遍。常常是在這裡教會了,換個地方,機器又不同前一種,學會的又白學了。沒有久美她哪裡也不去,商店也不敢進。不進商店還有其他原因,她沒什麼需要買的,她的衣服、鞋子、用品都是撿久美的。撿不要錢的衣裳鞋子可美了。幸虧久美只比她高半頭,衣服都能湊合穿,要是比她高一個頭,衣服改起來有多麻煩!更萬幸的是,久美的腳比她大兩號,鞋尖裡塞上棉花湊合穿,挺好,要是久美的腳比她小,就該她遭老罪了。
大家發現多鶴滿嘴都是小環的語言,左一個右一個「湊合」,動不動就「可美了」,「遭老罪」。
多鶴還像從前那樣刷鍋洗碗。一面刷一面跟小環說,水泥池子太不衛生,沾了污垢容易矇混過去,要把池子貼上白瓷磚才行。貼就索性把廚房都貼了,中國人炒菜太油,瓷磚上沾了油容易擦。她清洗完廚房的每一條牆縫,回到屋裡,四下打量。小環心裡直發虛:一個日本「愛委會」的檢查員來了,她還想得什麼好評語?多鶴卻沒評說什麼,皺皺眉,放棄了。多鶴從小皮包裡拿出一摞十塊錢鈔票,交給小環,要她明天就去買貼池子的瓷磚。
小環一躲,說:「哎,怎麼能拿你的錢?」
多鶴便把錢塞給張鐵,讓他去買。
「敢拿小姨的錢!」小環凶他。她想,多鶴穿著鞋尖裡塞一大團棉花的舊皮鞋,腳在裡頭好受不了。什麼都能湊合的小環鞋可從不湊合。沒有比人的腳更霸窩的東西,它們在一雙鞋裡臥一陣,鞋就是它們的窩,按它們成了型,凹的凸的,哪裡低哪裡高,內八字外八字,翻砂翻出的模具似的。另一雙腳進來,對不起,原先那雙腳的形狀丑也好美也好,都得硌你磨你,且得跟你的腳磨合一陣。要不你就得替原先那雙腳矯枉過正地掰扯內八字或外八字,等掰扯過來,你的腳終於在鞋裡霸了窩,鞋也該爛了。多鶴的錢有一部分是靠難為自己的腳省下的,小環可不願多鶴的腳遭老罪,讓廚房的牆舒服。
張鐵又是賴唧唧地笑笑,從多鶴手裡接過錢。小環為了給多鶴、大孩留面子,也就不再說什麼。
張儉在床上半躺著,有氣無力,卻感到畢竟是有了一層陌生,它隨時會出現,會膨脹,因此給這三十多平米的房子增加出緊張來。緊張得他都想躲開,又沒地方躲。
多鶴什麼都沒做錯,每件事她都是自己出錢出力地做,並都是建設性的事情,家裡還是越來越緊張。連多鶴自己都意識到了,不斷解釋:她沒有嫌棄他們,只想來點小改善,讓他們更舒適更衛生些。
小環和多鶴陪張儉又去徹底檢查了一次身體,五臟六腑似乎都基本健康。多鶴便終於開了口,說她這次回來之前,就打算把張儉帶回日本去檢查治療。看了他的樣子,她認為這打算是唯一出路。怎麼可能沒有大礙?他這樣衰弱無力,消瘦得皮包骨會是基本健康?
能去日本治病的有幾個?能去是福分!好好把病治好,晚年他能把被冤枉的那幾年找補回來。不然人家冤枉自個兒,自個兒還冤枉自個兒!小環是這麼勸張儉的。
要辦就得馬上行動起來。要正式結婚,要向兩國同時申請,一是出國,一是入國。
大孩張鐵請了長假,自行車後面帶著父親,多鶴在一邊步行,一個機關大門出來,又進另一個機關大門。
鄰居們看見張鐵穿著新衣服匆匆去匆匆來,都說他的日本夾克好看,問他借樣子剪個版。
「是你小姨帶回來的吧?」一個鄰居捏捏他那衣料,「就是不一樣!」
「是我媽媽帶回來的。」
「喲,不叫『小姨』啦?」鄰居們促狹地笑。
張鐵卻非常嚴肅:「她本來就是我媽媽!」
鄰居們聽他在兩個「媽」字之間拖了個委婉的小調,跟話劇或者羅馬尼亞、阿爾巴尼亞電影裡的人叫媽媽似的。
「那你跟著你『媽——媽』去日本嗎?」
「肯定得去呀!」
「將來回來,就是日本人啦!」
「我本來就是日本人。」張鐵走開了。他忙得要命,這些鄰居一點都不識相,見他就打聽。
張儉和多鶴辦好一切手續,快要離開的時候,張鐵的日本身世已經在他同年齡的小青年裡廣泛流傳開。故事是這樣的:他父親在東北老家時,給一個日本人家做活,那是個非常富有的日本人,家裡有個美麗的日本小公主,叫竹內多鶴。父親悄悄地愛著這個美麗的日本小姑娘,看著她一天天長大,終於被許配給了一個日本大官的兒子。父親痛苦得差一點自殺。他辭了工,回到家裡,跟一個叫朱小環的農民女兒結了婚。有一天在趕集的時候,他碰上了日本姑娘,她已經十五歲了。她傷心地問父親為什麼辭了工,離開她家,害得她不得不答應大官家的婚約。父親這才知道竹內多鶴從小就愛他這個中國長工,然後他們就乾柴烈火了一場。那就是他姐姐張春美的生命在多鶴腹中開始之時。
然後呢?
然後張鐵的父親不斷地和竹內多鶴幽會。
後來呢?
後來是大戰結束,日本戰敗。那家日本人全被殺了,日本村子的人全逃了。竹內多鶴帶著女兒春美找到張家,張家把她收留了。因為張家的正式媳婦朱小環不生孩子,所以張家人都知道張家真正的媳婦是日本媳婦竹內多鶴。
小青年們都為張鐵這個漏洞百出的愛情故事感動得直歎氣。要不是現在正是革命的大時代,他們認為張鐵可以把這故事寫出來,一舉成名。
這天一早,多鶴攙扶著張儉慢慢下樓,往雇來的汽車裡走的時候,所有鄰居都以「有情人終成眷屬」的目光祝願他們。「朱小環還跟著去火車站幹嗎?」「還不讓人家一家三口子在一塊兒待著!」「不過朱小環也真不容易……」
這樣一說,人們可憐起朱小環來。人家比翼雙飛東渡扶桑了,她會咋想?
然而朱小環還是老樣子。大孩張鐵成了她笑罵、嘮叨的唯一對象。每天張鐵上班,她都追到走廊上:「飯盒裡的肉湯別灑出來,盡油!過鐵道別跟人搶道!火車來了等會兒就等會兒……」她有時候追出來太急,一隻腳穿了布鞋,另一隻腳還穿的是木拖板。
張儉和多鶴走了一個多月,有天人們看見小環微腫的眼泡大大地腫起來,昨夜一定哭了很長時間。人們想問她,又不好意思,前幾年跟她家彆扭過,小環到現在也不原諒人們。他們好不容易抓住了無精打采的張鐵。
「你媽咋了?」
「啥咋了?」
「你們娘兒倆吵架了?」
「噢,你是說我這個媽呀?她沒咋,就大哭了一場唄!」
張鐵覺得他已經把他們最好奇的懸疑給解答了,他們還瞪著他就沒道理了。因此他皺皺眉,從中間走出去。
第三天穿了一身軍裝的二孩張鋼回來了。把張鋼也招回來,一定是張家出了大事。
這麼多年,人們也摸出了跟沒嘴茶壺張鋼談話的竅門。
一個大媽說:「喲,張鋼回來探他媽的病呀?」
「我媽沒病啊!」
「那你回來準是相對象!」
「我爸病了。」
「在日本檢查出來的?沒什麼大事吧?」
「是骨髓癌。」
張鋼沒事就坐在陽台上拉胡琴,拉得鄰居們都聽懂了什麼。他們這天又問張鋼:「你馬上要去日本看你爸?」
「來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