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在秋天深夜的一九六八年裡,兩手捧著被櫻桃酒膨脹起來,又被夜晚涼意冷縮的頭顱。小石啊小石,那個跟他一塊兒進工廠,帶給他許多歡笑的猴子,那個為了給他歡笑,寧可不顧自己廉恥的小石。小石的姐姐送他到火車站時,對張儉和小環如同托孤那樣淚眼漣漣地拜託。結果呢,張儉把石家的獨苗齊根斬斷。張儉開了那麼多年的吊車,從來沒讓吊的東西脫過鉤,偏偏脫鉤就發生在小石走過的那一刻?
小彭但願自己在場,能推小石一把。
就像小石把他從火車軌道上拉下來一樣。
小彭在腦子裡一遍一遍看著小石怎樣跳上鐵軌,把蒙頭轉向朝錯誤方向跑的自己拉回來。小石這一拉,拉回來了一個鋼廠新領導彭主任。
小彭想著小石的大度,明明知道小彭在和他爭奪多鶴,還是拉了他那一把。他自己呢,為了多鶴多少次明裡暗裡詛咒過他。
結果讓他遭了張儉的暗算。難道還不是明擺著的暗算嗎?偏偏發生在他回老家去的時候。
這是一件命案。張儉這個兇手,居然還待在法網之外,上班領工錢,下班賞鴿子,出門是工人階級,進門是倆女人的男人。
小彭在三點多鐘睡著了。早晨有人進來送開水,看見彭主任睡在沙發上,睡得十分香甜,都不敢叫他。他是被九點鐘的第一批文件弄醒的。他盯著中央、省裡、市裡、廠裡的一大摞文件,心裡說:「小石,你兄弟對不住你。」
他把軍代表請到自己辦公室,關嚴了門,跟他談起一個叫石惠財的工人的死亡,以及一個叫張儉的吊車工的歷史。
張儉在吊車上看見車間的軍代表走在前,幾個公檢法的警察走在後,走到了車間主任身邊。是車間主任下意識的那個轉身讓張儉警覺的。他們剛和車間主任說了幾句什麼話,車間主任彈簧一樣向後上方看去。也就是說,是往吊車的位置看去。
車間主任走到吊車下,向張儉招招手,突然主任想到了什麼,慌忙地向一邊退。
已經夠了。夠他判斷什麼臨頭了。他停了吊車,喘了口氣,廠房的頂就在他的頭頂,下面的人和物都很小。他從來沒看到前方的鐵軌是怎樣繞在一起,又怎樣繞出各自的頭,分頭延伸,這一剎那都看清了。也許這是他最後一次在這個位置看那些鐵軌,看廠房頂部,看吊車下的人。車間主任怕他再玩一次陰謀,把他也砸成第二個小石。
張儉下來之後,意外地發現自己非常懼怕。他走在幾個公安人員前面,看著一向和藹的軍代表的背影,心裡對自己說:我是清白無辜的,我能把事情講清楚,一旦講清了,事情就都過去了。他馬上發現,正因為他對「講得清楚」抱有很大希望,他才懼怕。
他們把他帶進更衣室,讓他把所有東西從自己的儲衣櫃裡取出來,取乾淨,然後交出鎖和鑰匙。有兩個躲在更衣室打盹的工人一見這情形,把帽簷拉低,從他們旁邊溜過去。他把櫃子裡的一雙木拖板、一個肥皂盒、一把梳子、一套換洗衣服拿出來。假如他們不讓他回家,直接拘留,這些東西很有用。他再次跟自己說:關不了多久,我會把事情從頭到尾講出來,講清楚——從多鶴被買進家門那天開始。我們是一個平常百姓的家庭,父親是老工人,只想救救一條快要餓死的性命。難道日本普通百姓就不該救,讓她去餓死嗎?我們附近屯子裡的好心老百姓可不止張家一家,很多人把這些快餓死的日本小姑娘救回家了呀!你們可以去我們安平鎮調查……
張儉把鑰匙和鎖交給車間主任時,發現自己的手在發抖。他抱的希望越大就越懼怕。等他清理完櫃子,他的手似乎對他們沒用了,一個鐵銬上來,把它們銬在了一塊兒。
拘留所是公安局的干訓宿舍。因為真正的拘留所不夠用。干訓隊在城市的另一頭,張儉記得和多鶴熱戀的時候曾經來過這一帶。宿舍是簡易房,磚牆的縫隙長著小小的蘑菇。地上也鋪著磚。一走上去,地面跟著腳板動。窗子是十足的鐵窗,釘著鋼板廠裁下的廢鋼條,一條胳膊也別想伸出去。
第一天張儉坐在自己鋪席上熟悉著環境,心裡對每一個可能的提問都振振有詞。他寡言大半輩子,是懶得爭辯而已。
第二天一早,提審開始。他被押解著穿過院子,走向第一排平房。隔著窗能看到每個屋都是六七個人合囚。突然他一轉念,想到為什麼人家有六七個獄友,自己卻單獨囚著,說明自己的罪行不是太重就是太輕。那麼就是太重,他們把他當死囚囚著。小石的那條命是非得要他償了。所有希望剎那間破滅。沒了希望,他成了一條大膽的好漢。
幾隻黃鸝落在樹上,你叫一聲它叫一聲。那些幽會多鶴躺在他懷裡,兩人聽過各種鳥叫。這輩子再也沒有跟她一塊兒聽鳥叫的時候了。
審訊室也是臨時的,一頭的牆上,靠著一個側翻起來的乒乓球桌。審訊者三十來歲,張儉進來的時候他在讀案卷,頭也不抬地說:「坐那裡。」
指的是他桌子對過的長板凳。
「問你的問題,你要老老實實回答。」審訊者說,「因為我們對你的情況已經瞭如指掌。」他還在讀那一摞案卷。
張儉一聲不吭。他的一生雖然過了一大半,但做的就是那幾樁事,還至於這麼用功去讀?
審訊者終於抬起臉。這張臉竟有點像小石,比小石大兩號而已。你覺得他坐在這樣的桌子後面是他自己在找樂子。他沒有鐵面無私、執法如山的樣子,反而讓張儉剛抓住的自我感覺又失去了。這不會是個業餘審訊吧?這年頭業餘的人物很多:業餘廠長、業餘車間主任、業餘戰士、業餘演出隊,都是些外行們做起了他們夢寐以求的事。張儉覺得業餘是比較可怕的東西,它的自我彌補是把一切做得更過火,因此更業餘。
「你出生在哪裡?」
「黑龍江省,虎頭鎮。」
「……就完了?」
張儉的沉默是期待他開導,「就完了」是什麼意思?
「虎頭鎮就算交代清楚了?」
他還是沉默地等待對方啟蒙。難道不清楚?請問你想要我們家的門牌號?街坊姓名?
「虎頭鎮是日本鬼子比中國人還多的鎮子。這一點你為什麼不主動交代?」
他覺得他更張不開口了。首先他沒數過虎頭鎮的日本人口和中國人口,其次他剛剛兩歲父親就被調到了安平鎮。假如審訊者用功讀了卷宗,應該知道他離開虎頭鎮時的歲數。
「你父親是偽滿職工?」
「我父親……」
「回答『是』或者『不是』就可以了!」
張儉決定不理睬他。
「所以你所標榜的工人階級出身是冒牌的!」
「舊滿洲的鐵路工人有幾千,你都說他們是冒牌工人階級?」張儉發現自己原來十分伶牙俐齒,一下子把該說的說了,免得說慢了他叫他住嘴。
「可以這麼說吧!」他倒不急眼,挺高興有個吵嘴扯皮的對象。
「那李玉和呢?」
「誰?」
「《紅燈記》裡的英雄人物李玉和啊!」
「他是地下共產黨員。地下共產黨員不一樣,國民黨高官裡還有地下共產黨員呢!」
張儉又沉默了,看來他要從張站長那一代的開始否定他張儉。這很有可能,他也許會追認張站長為日本走狗。
「你們搬到了安平鎮之後,和日本人有沒有密切來往?」
「沒有。」
「我可以馬上指出你在撒謊。」
張儉想,果然是業餘的。
「你父親在抗戰以後窩藏在家裡的日本女人竹內多鶴是不是日本人?她在你家一藏二十多年,和你們的關係算不算密切?」
「她當時只有十六歲……」
「只需要回答『是』或『否』!我再問你一次,你們家窩藏的這個女人是不是日本人?是不是?!」
「是。」
「她在這二十多年裡,到底幹了些什麼對中國人有害的事情?」
「她沒有幹過任何有害的事情。」
「那你為什麼隱瞞她的身份?我們在東北調查過,確實有一些農民救了日本女人,跟日本女人結婚生孩子。不過他們沒有隱瞞真相。當年東北解放的時候,就有肅清、懲處漢奸和日本間諜的組織,他們都在那裡備了案。只有極個別的人沒有備案。不備案,只能說明居心不良。你為什麼把這個竹內多鶴帶到鞍山,又帶到這裡,一直隱瞞她的身份?」
張儉想,這一瞞,的確是令人生疑的。當初父母只想平息小環,只想瞞住張家一夫兩妻的事實,而開始了一場彌天大謊。多鶴為張家生了三個孩子,名副其實的一夫兩妻關係就更得靠謊言隱瞞下去。新社會的新工人張儉怎麼能背負重婚的罪責?何況三個成年人三個孩子早就過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打斷骨頭連著筋了。不隱瞞,最慘的肯定是多鶴,無論怎樣把她從張家擇開,她都是最慘的,因為她要和她親生的三個孩子分開。而和三孩子分開,她和世上的一切就都分開了。
「竹內多鶴去鋼廠刻字,是你介紹的嗎?」審訊者問道。
「是。」
「假冒中國人朱多鶴,混進中國的國防重地,就是這個日本女人含辛茹苦、隱姓埋名隱藏二十多年的目的吧?」
也許是不該隱姓埋名、瞞天過海。從一開始就不該瞞。讓人家生了孩子,又想把這孩子變成自己的,完全不沾日本血緣,就向安平鎮所有人隱瞞,撒謊。難道他們到鞍山不是想進一步隱瞞嗎?難道他們拖著多鶴一塊兒走,不是想讓她繼續生養,續上張家的香火嗎?他們想一勞永逸地隱瞞,才從東北搬到江南。他們拖著多鶴一道南遷,也出於良心的不安,因為他們不想讓這個苦命的日本女子由於他們而更苦命。感謝這場審訊,它讓他好好地把自己審明白了。他對於多鶴,是有罪的。
「其實懷疑竹內多鶴的人並不少。那個石惠財就是其中之一。他是不是跟竹內多鶴當面對質過?」
「沒有。」
「我有鐵的證據。」
張儉知道,證據來自誰。無非是兩個人,一個是小彭,一個是大孩張鐵。小石過去肯定跟小彭談過什麼,張鐵或許從家長們的爭吵裡判斷出事情的大概。
「你抗拒也沒用,我有證據。石惠財跟竹內多鶴私下對質過。現在我問你,是給你機會,不要自取滅亡。」
「他倆對質的時候,我在場嗎?」
審訊者一愣。一會兒,他恍悟過來,說:「據說你不在場。」
「我不在場,我怎麼知道他倆對質過?」
審訊者又來了個停頓,然後他說:「你比我們想得狡猾多了。竹內多鶴事後告訴了你。她是你的姘頭,什麼不能睡在枕頭上告訴你?」
張儉想他的一貫沉默正是讓這類人逼的。這類人的話講著講著就不要體面,不成體統。
「因此,你就決心殺人滅口。」
張儉不做聲。爭辯不爭辯一個樣。
「你決定跟石惠財上同一個夜班的時候行兇殺了他,對不對?」張儉不反應,扯皮扯不起來不刺激,審訊者很不甘心。這就像吃了瀉藥的肚子,一路毫無阻力地瀉下來,缺乏大小腸子廝殺一團、最後一陣陣痙攣帶來的戰慄的快感。「你掐准了時間,等待大多數人都吃夜餐的時候下手,是不是?」
這是個冤案重生的大時代。辯爭會招來麻煩的冤案,而不辯爭將導致省事的冤案。張儉這一瞬間明白那些跳高爐的、上後山坡吊頸的都是怎樣想通的。他們是經歷了一連串皮肉麻煩和精神麻煩才想通的,張儉卻這麼快就想通了這個道理。給他們省事,也給自己省事。最重要的是給自己省事。看看那張乒乓球檯子,一個人打過去,抽得再狠,沒人抽回來,檯子就得靠邊豎起來,遊戲就得收攤。
「你必須回答問題!」他狠拍一下桌子。狠抽了一個空球。
張儉半睜的駱駝眼看著他心目中的遠方。
「那你默認你的罪行嘍?」
「什麼罪行?」
「你殺害石惠財以達到滅口目的的罪行。」
「我沒有殺過任何人。」
「石惠財不是你殺害的?」
「當然不是。」
「你假造事故,對不對?」
他又鑽進了沉默的甲殼。
「你算好時間,正好跟石惠財上同一個夜班,對不對?」
他的眼簾又合上一點。虛掉這個世界吧!暗去所有的現實吧!原來自己從小愛耷拉眼皮就是要把世界虛化。這樣好,這樣就看不清那四條桌腿後的人腿,一條抖完抖另一條。這樣一個由不安分的腿組成的世界還是虛化成一片灰色比較好。多鶴在多年前的一個八月天,和他去公墓附近的塘邊過日本的「Obon(鬼節)」,點起紙燈籠,接她在另一個世界的父、母、兄、弟、妹回家過節。可她不能接他們回張家,就在塘邊上搭起一個和張儉共有的家:插了荷花擺著酒和飯團的草棚。棚子是從農民那裡買的蘆席扎的。也許明年,她接回家的親人裡有張儉。他已經成功地錯過了審訊者一連串提問。這場業餘審訊的遊戲該收攤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