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若是不吃那些花生米她是不會走的。於是小彭大咀大嚼,一邊吃一邊發佈著充滿受潮花生哈喇味兒的號令,人們一批批領了號令走了,又有新一批人聚來,等他發新的號令。發號令之餘,他就對多鶴說:「快下去!你在我這兒算咋回事?!」
這時出現了大危機。廠外的對立派根本不打算攻打正門、偏門,也不翻牆。他們不知怎樣弄了一列火車,沿著鐵道長驅直入。廠內的人開始沒反應過來,等火車已進入了廠區,把一輛停在軌道上的空車皮撞翻,他們才發現。
火車裡殺出來黑壓壓的農民大軍。對立派畢竟是南方人,不像這一派的東北人這樣容易上火,一打起來就不活了,他們的目的是要奪權,誰幫著他們奪都無所謂,反正農民閒著也是閒著,就把他們變成一火車的義勇軍。農民們在少數工人的指引下,馬上奪取了廠區大大小小的關口。東北人全撤進一座廠房和廠部大樓。農民不久佔領了另一座廠房和廠部對面的俱樂部。俱樂部不如廠部大樓高,但射擊起來至少不處於絕對劣勢。
通往五樓頂的鐵樓梯被鋸斷。只要守住端口,誰也別想爬上來。這就保障了彭主任的安全。
兩方的射擊開始在凌晨。
對方火力很猛。水泥袋給一個個打穿,洩出了水泥,工事一點點癟下去。
小彭咬著牙說:「這幫狗日的劫了武裝部的軍火庫還是咋的?彈藥這麼足?」
打到天亮,雙方熄火了。小彭查看了一下,發現沒人掛花,連多鶴也如平常一樣寧靜。現在她走不了了,兩人的約會成了這麼一場生死情。還要和她一塊兒待多久?沒吃沒喝地待在這個禿樓頂上,一根線上拴的兩隻螞蚱,一隻牛蹄子踩進泥裡的兩棵芨芨草,將一塊兒從泥裡一點點活過來。小彭覺得只要他們不給對過來的子彈打死,這種約會真是舞台上才有的。
「你渴嗎?」小彭問多鶴。
多鶴趕緊四面張望,被搬上來的一大桶水已經給喝光了。
「我是問你!」小彭心想她可真是個好女人,馬上以為是他渴。
小彭很快陷入新的戰鬥準備。多鶴一直看著他,希望他注意到自己最痛苦的不是渴和餓,而是排泄。等他那邊佈置得差不多了,小彭跟她打了個手勢。她跟著他毛著腰跑到樓頂邊緣,圍著樓頂有一圈凹下的槽,用來疏通雨水。小彭對所有的手下命令:「都給我閉緊眼睛,臉轉過去!」他自己也閉緊眼睛,不過臉沒轉過去。他蹲在她身後,為她撐開一件工作服。
她的臉紅透了,脖子也紅透了。
一直到對立派退兵,小彭都用一件工作服給多鶴建造臨時廁所。後來也不往樓頂邊緣跑了,小彭把那件工作服在多鶴身下一擋,就了事。好在沒吃沒喝,這件窘事七八個小時才發生一次。
農民紛紛想到了稻子快熟,要回去放水的事。有的農民家裡老婆孩子們找來了,說一仗打死了家裡少了掙工分最多的一個勞力,這個賬跟誰結?農民的攻城大戰在第三天清早結束。
人們又把鐵梯子焊接上,一個個撤下樓頂。撤的時候下起大雨來,水泥給泡了,不久就會築成永久的工事。小彭讓所有人先撤,自己和多鶴留在最後。
大雨嘩嘩地在他倆臉上流淌,小彭看著雨中的多鶴。這樣的看比什麼舉動都浪漫。
「謝謝你!」
她不明白他謝她什麼。
「謝謝你的花生米!」一天兩夜他精神飽滿地指揮作戰,力挽危局。靠的是那一捧花生米?他也不知道。
她也說:「謝謝你!」
「謝我什麼?」
隔著一道道雨水他看見她臉又紅透了。
小彭還有天大的事要幹,下了樓和多鶴就分了手。
張儉和小環見多鶴晃晃悠悠走來時都一塊兒下樓迎了出去。一場仗把她打哪兒去了?怎麼臉色這麼壞?
多鶴說她給困在廠部的樓頂,一天兩夜沒飯吃。她和他倆一直沒有真正和解,對話絕大多數是小環自問自答:「咋弄的?一天兩夜沒吃吧?肯定沒吃!也沒洗臉?肯定是給堵在哪個沒水的旮旯了……」
然後小環跟多鶴說她一天兩夜也沒吃飯——差不多沒吃。她以為多鶴給子彈撂倒在哪旮旯,不知怎樣在遭老罪呢!她一會兒推搡多鶴,一會兒拉著多鶴,每路過一家家廚房的窗口,不管窗子開著還是關著,她都朝裡面大聲報喜:「回來了!啥事兒沒有!」
碰到窗子打開的,就會從裡面傳出一句回應:「他小姨回來了?那就好了!」
有的鄰居在樓梯上碰到張家的三口子,就打聽一兩句小姨多鶴怎樣脫的險。等他們三個背影不見了,這個鄰居就想:這事不瞞大伙了?那你家丫頭的事咋也不跟大伙說個明白呀?還不是得了啥見不得人的病!
小環知道他們家欠鄰居們一個交代,有關丫頭的交代。但她頂著他們追債似的眼光,照樣跟他們嬉笑怒罵。欠的就只能欠下去。張儉又黑又瘦地回來好幾個月了,才把實情告訴她和多鶴。丫頭已經被滑翔學校退兵了,丫頭不願意再從夾道疑問的鄰居們中間走回來,所以張儉把她送回了東北老家。憑張站長生前的關係,她在縣城找一份工作還不難。小環一聽就跟張儉差點動武,讓他立刻去把丫頭接回來,沒聽說天下有把人壓死的羞恥。張儉告訴她,丫頭說了,硬要她回來,她就一頭撞死。
就在小環得知丫頭去向的第二天,居委會的幹部問小環:「聽說丫頭在空軍裡講日文,被發現了,開除了?」
小環正和居委會幾個老太太閒扯,直接用閒扯的語氣說:「你媽才給開除了。我閨女把空軍給開除了。空軍有那福分要我女兒嗎?」
她離開居委會沒回家,上了山坡。她從來沒上過山,喜歡熱鬧的小環怎麼會往山上去?她找了塊避風的地方坐下,眼界馬上非常開闊。丫頭和張儉都是什麼見識?那麼怕人家咬耳朵、戳胳膊肘。讓他們咬去、戳去,什麼羞恥都長不了,別人會很快出新的事,就會有新的羞恥。一有新的羞恥,舊的就復好如初,什麼都沒發生過。
下山後她就帶著山上的視野和滿腦子清涼的山風,她在晚飯時跟大孩、二孩、多鶴、張儉宣佈:她要親自出馬把丫頭接回家。
「連小偷、破鞋都有臉活著,吃一日三餐!」小環說,「咱樓上的反革命,不整天戴著白袖章在菜市場給他老婆買菜嗎?」
大孩眉頭皺成一疙瘩。他眉毛粗濃,原本和髮際就暗暗連著,所以煩惱起來他一張臉就有三份煩惱。
「大孩你幹嗎?」小環用筷子敲敲大孩的碗。
「那我怎麼跟我那些同學說呀?說我姐在夢裡講日語,又編造假身份……那些同學還湊錢買了日記本送她呢!」
「你就跟他們那麼說!」小環說。
「那麼說?」大孩說,「說我姐讓軍法給處置了?」
「噢,你姐光榮你想沾光,你姐受處置就不是你姐了?」
「沒說不是啊!」大孩頂完嘴,喝一口粥,就著稀里呼嚕的聲音說了一句,「要我,我也造假身份!」
「說啥?」張儉問。
大孩不做聲了。
「他說他也編造家庭出身。嫌咱這家不好唄!」小環說,「他寧可編造一個家庭出身,說他爹他媽拉棍要飯,那也比咱家強!」
大孩的舌頭和牙齒咬著多鶴醃的黃瓜,「咕吱咕吱」地說:「可不!」
小環剛想駁他,頓時又把駁他的話忘了。因為她突然意識到丫頭跟他一樣,寧可選擇家境更貧窮、更沒什麼可炫耀的父母做父母。她和大孩從小到大恐怕都感到這個家暗暗存在一團混亂,無法理出頭緒的一大團,把他們的出生也亂在裡面。並且一切都剛剛開始亂,小石叔的死是一個開始,小彭叔的消失又是一個開始。大人們對這二女一男的真實關係從來就支吾搪塞,他們猜想到這二女一男都不夠清白。
小環心裡一股不得勁。可憐的丫頭,你以為她那麼快活,那麼紅撲撲的臉蛋只給人看見笑,張嘴是笑,抿嘴也是笑。她心裡是那麼膽小、自卑。恐怕她從懂事的時候就小心翼翼等待什麼大災大禍降臨到這個家庭。因此她自卑地只想去做一個窮鄉僻壤的農家女兒。她心裡的那些擔驚受怕,受的那麼多熬煎成年人都沒發現。或許她連她的血緣都猜到了:她說不定無意中看到多鶴那雙手,手指不長,關節圓順,一根根肉乎乎的……跟她自己的手一模一樣?說不定她照鏡子時忽然看見小姨的眼神從她那雙跟父親一模一樣的駱駝眼裡閃出來?她會不會注意自己的頭髮和後脖頸的胎毛:前者還沒截止後者已經開始,所以穿衣服領子一高,就把毛茸茸的碎發擠到外面。丫頭有沒有發現這片永遠長不完的胎毛跟小姨一模一樣?發現了她會不會乍出一身冷汗?丫頭從小就不哭不吵,是個特別讓人省心的孩子,原來她不聲不響把什麼都看到眼裡,聽在耳朵裡了。大人們都白費心機。什麼也別想瞞過她。
小環那天坐在飯桌前,滿心都在想披著桃紅斗篷的嬰兒丫頭。年輕的小環抱著她,走到哪裡,耳朵裡都是「丫頭福相」,年輕的小環那時都忘了丫頭不是她自己生的。那個時候,她怎麼也不會相信,丫頭將來心裡會這麼苦。她什麼時候開始懂事,什麼時候就開始擔驚受怕、忍辱負重?
大孩吃完飯,嘴一抹,站起身說:「咳,全國人民都在鬧革命,有啥事就應該趁早坦白。」
三個成年人一動不動,聽著他這樣離開了家,躋身到全國人民裡面去了。
小環在多鶴樓頂被困的一天兩夜裡,心裡出現過許多可怕的念頭:她怎麼會失蹤了?也許誰告發了多鶴,把她直接從車間抓走,抓到某個不見天日的地方去了。她也想過,那次衝突後,多鶴跟張儉和她一直疏遠,從來不跟他們說話,有話通過二孩大孩說,或許她終於受夠了這種日子,自己結果了自己。這可是個自殺的大時代,多鶴又來自那個崇尚自殺的民族。
多鶴現在唯一的談話對象是二孩。小環有時聽見他和她在隔壁簡短地對答幾句,不知二孩說到什麼,讓多鶴咯咯地笑。二孩人緣不好,在這一帶動手不動口,所以在外面也沒有什麼人可以講話。常常有人告狀上門,說二孩跟人摔跤,把好幾個人摔趴下站不起來。二孩偶爾把黑子留在家,多鶴就跟黑子聊聊,語言也是她跟幼年的孩子們說的話一樣,半日語半中文,夾著只有最蒙昧的生靈才懂的詞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