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落在長江南岸邊上的這座城市是嶄新的,被九座不太高的山圍住,環繞三片湖水,一面臨江。叫做花山、玉山的兩座山,其實就是巨大的盆景,一座五百米左右,另一座六百米出頭。山上松樹林是像樣的,颳風的日子松濤聲也打哨,山下都聽得見。兩座山的山腳憑借山勢立著嶄新的紅磚樓房。綠的山和紅的房,讓上山的人往下一看,就要大唱《社會主義好》。
樓房一律四層,張儉家在四層樓最靠頭的單元,樓上鄰居誰也不會有意無意走錯門走到他家去。房有兩間,帶一個能擺下吃飯桌的過道。陽台上一趴,臉往左一側,就是一面開滿金紅色野花的緩坡。
整個懷孕期間多鶴沒出過門。這天下午,她套上張儉的帆布工作服,八個多月的便便大腹就被遮得嚴嚴實實。她呼哧帶喘地來到山坡上,倒是要看看這是什麼花,一開開成一片山火。走近了,她失望了,發現這不是代浪村附近山上開的豬牙花。豬牙花每年四月開,到了夏天,就變成更美的山百合了。每次小環和丫頭爬山回來,總帶回松果、野蔥和野芹,從沒有把花帶回家。
多鶴被大得嚇人的肚子壓得微微仰身,看不見腳下的路,只能拉緊一棵棵松樹慢慢往上坡爬。三月的太陽已經有點燙人,不久多鶴脫得就剩一件貼身背心。她把工作服打了個包,用兩個袖子把它捆在背上。
金紅色的花細看花瓣上有一層細絨,花蕊長長地翹出來。丫頭好奇起來,眼睛完全綻開,從二孩那裡來的駱駝眼睫毛就成了黑色的花蕊。多鶴常常發現自己的臉映在丫頭黑得像井底的眼珠裡。丫頭把小環叫成「媽」,把多鶴叫成「小姨」,每回她的腮幫或手背或後脖頸癢癢地停落著丫頭那雙毛茸茸眼光時,她便覺得六歲的丫頭不那麼好糊弄:她六歲的腦瓜在飛轉,這三個人到底都是什麼關係?用不了多久,丫頭會有她自己的答案。那是她們秘密母女關係的開始。
遠處,工廠的小火車悠揚地叫了一聲,比一般火車調門稍高些,也模糊些,聽上去跟另一個世界似的。
世上沒有多鶴的親人了。她只能靠自己的身體給自己製造親人。她每次懷孕都悄悄給死去的父母跪拜,她肚子裡又有了一個親骨肉在長大。
幾個月前,丫頭和多鶴一同洗澡,她突然伸出她細嫩的食指,順著她肚子上那條棕色的線劃下去,然後問她肚子是不是從那裡打開、關上。她說是啊。丫頭手指劃得重了一點,肚子都給她的指甲割疼了。但她絲毫不躲,讓她往深處探問。丫頭果然又說:「打開了,這裡就會出來一個小人兒。」她笑著看她入迷的樣子。丫頭又說,她從裡面出來,然後這裡就關上了,等弟弟出來,這裡又打開。她的手指甲使勁劃上劃下,馬上就想打開它,要看透大人們扯的一切謊。
手上抓了兩大把金紅色的花,多鶴發現下山幾乎寸步難行。她找了塊石頭坐下,煉鋼廠的小火車拉長聲調從一頭往另一頭開,過一會兒,又有一輛拉長聲調開過去。多鶴把眼睛一閉,拉長聲調的小火車就是她童年世界裡的聲音了。代浪村的孩子都是聽著小火車的聲音長大的,吃的、穿的、用的日本貨是小火車運來的。她記不清日本的任何事物,小火車運來的一包包擺放整齊、裝幀考究的紫菜,一小捆一小捆仔細折疊包裝的印花布,就是她的日本。代浪村有個啞巴不會說一個詞,學小火車尖叫卻學得一流。多鶴這時閉著眼坐在石頭上,把遠處鋼廠的小火車聽成了逗孩子們樂的啞巴。
鈴木醫生也是從小火車上走下來的。鈴木醫生戴雪白手套、漆黑禮帽,穿藏藍洋服,走起路來,手杖邁一步,腿邁兩步,兩條腿和一根手杖誰也不礙誰的事,把村裡的鄉間小路都走成了東京、大阪的華燈大街。不久她就知道鈴木醫生連同手杖一共有四條腿——他的左膝下面接了一條機器腿。鈴木醫生因為要支配那麼多腿才從前線退了下來。多鶴相信東京、大阪一定美好,因為鈴木醫生就那麼美好。全村的女孩子都這麼看鈴木醫生:即便打仗打掉一條腿還是那麼美好。在代浪村最後的日子裡,鈴木醫生的真腿、假腿、手杖急得走亂了,他一家家鼓動,要人們跟著他乘小火車離開,經過釜山搭船回日本。他說蘇聯人突然和英、美站到了一起,從背後的西伯利亞掃蕩過來。所有人跟他來到鹽屯車站,卻看著火車把怒髮衝冠的鈴木醫生帶走了。多鶴覺得鈴木醫生最後的那瞥目光是落在自己臉上。多鶴相信有些神秘的鈴木醫生能把別人的心思看得一清二楚。他應該知道多鶴多麼想跟他走。
多鶴有點冷了。太陽已經被山頭擋住。一幫孩子從山坡頂上下來,脖子上套一塊三角形紅領帶,一個男孩舉著三角形旗子,他們大聲問多鶴什麼。多鶴搖搖頭。他們太七嘴八舌。她發現他們不是扛著棒子就是拿著網。他們又問她幾句,她還是搖頭。她不懂他們說的「田鼠田鼠」。他們的旗子上三個字她認識,但放在一塊兒她又不明白是什麼意思:「除四害!」
學生們從她旁邊跑下坡。他們一個個斜瞟她,琢磨這個女人不對勁在哪裡。
多鶴再站起來往山下走時,一腳踩滑,順坡溜下去好幾米遠,最後被一塊石頭擋住。她聽見嘩嘩的水響,側頭去看,一條石溝裡渾黃的汛水飛快衝過。她怕再來一跤,索性把兩隻鞋脫下。這些布底鞋是她跟小環學著做的,穿舊了又鬆又大,也滑。一陣腹痛來了,她兩手趕緊抱住肚子,肚子又緊又脹,鐵一樣硬。她發現自己不知怎樣已經又坐回地上,被一座小山似的大肚子壓在下面。疼痛在肚子裡亂撞一陣,很快找著方向,朝兩腿之間的出口衝來。
多鶴看見溝裡的泥黃色汛水上,翻騰著金紅的花。
她知道疼痛與疼痛之間還有一段時間,她可以往家裡一點一點挪。生過兩個孩子,她覺得她已經很會生孩子了。她眼前現在是太陽落山後的晴天,藍得微微發紫,鳥叫出晚夜歸林前的那種叫聲。等這陣疼痛過去,她會跨過石溝,往家裡去。過了石溝,山坡下上百座紅磚樓房中的一座,就是她家。可是疼痛越來越兇猛,扯住她肚腔裡所有臟器往下墜。她把手按在肚子上,她得把這個親人平安無恙地生下來,她可不能死。她要給自己生許多親人,然後她就再也不是舉目無親的女人了。
藍紫的天在她眼前明一陣暗一陣。疼痛過去了,她的臉冷冰冰的,汗珠在她額上像一層冷雨。她側臉看看旁邊的石溝,要她跨過這道嘩嘩作響的水,等於要她跨過長江。
這是下班時間。每座樓下的小路通向去廠區的大路,每天這時大路就到了汛期,人流轟轟地往前衝。全是穿帆布工作服脖子上扎毛巾的下班工人。多鶴從來沒有聽過那麼多自行車鈴一塊兒響。這個人群被樓前的一條條小路切分開,穿帆布工作服的男人們各自把自行車鎖在樓梯口,然後水泥建築的禿樓梯上好一陣都會響著男人們百十斤重的腳步聲。這時從鋼廠回來的張儉會發現多鶴沒了。又跑了?他會轉身就下樓,累散架的身子馬上聚緊。
張儉從鞍山到了這座新的鋼鐵城市,給調到了剛成立的鋼廠,幾個月的訓練學習結束,他已經是吊車手。這些消息是多鶴聽他跟小環說的。多鶴總是把每次聽到的話記在腦子裡,有空時再從記憶裡翻出,慢慢拼湊出意思。這時張儉會在哪裡找她?他知道她從沒出過家門,哪裡也沒去過。
疼痛再一次發作。她叫了一聲。山坡下已經有燈光了。她又叫一聲。她叫叫心裡好受些。一叫就順應了疼痛的勁道。她自己不是很清楚她在叫什麼。
她這一刻恨所有人,頭一個恨讓自己莫名其妙懷起孩子的中國男人。多鶴不喜愛這個男人,這個男人也不喜愛她。她不是要跟這男人討到喜愛,她討的是生存。她母親、她祖母差不多都是這樣。她們真正的親人是她們自己生出來的人,或者是把她們生出來的人,一條條的產道是她們親情來往的秘密隧道。她和丫頭有時候對看著,忽然都一笑,她們瞞著所有人的一笑,小環是沒份的,連張儉也沒份。
她叫啊叫啊,什麼東西進到她嘴裡,一看,是她自己的頭髮,她向一邊扭臉時,咬住了散了一肩的頭髮。母親把她生下來,把弟弟和妹妹生下來,給她自己生下這麼多親人,加上把母親生下來的外婆,以及從外婆的產道裡爬出的一個個骨肉,這是一個誰也進入不了的骨血團伙。因此父親的陣亡通知書在母親的面前展開時,母親沒有瘋。她生下這些親人們就為了這一刻:在丈夫一去不返時,一群小小的親人圍繞身邊膝下,讓你知道你還沒有完蛋,每一個小小的親人都將可能是你的轉機。
多鶴要把肚子裡小小的親人生下來,這樣,她才能接下去一個一個地生。她要生出這個家的大多數來,看小環怎樣把他們一個個制伏!他們都會像丫頭那樣,瞅個空就遞過來一個微笑,那笑就跟密碼一樣,除了血親,誰也解不開。
她就那樣叫啊叫啊。
一個人在遠處叫了起來:「多鶴!」
多鶴立刻不叫了。
那個人打著電筒,抱著一件破襖子。手電筒的光先照到多鶴臉上,馬上又去照她襠間。她聽見這個人叫了一聲:「哎呀媽呀!」
多鶴顧不得想,為什麼來的不是張儉,而是小環。小環的臉湊到她臉前,一股煙味。小環湊那麼近是為了把一條胳膊塞到多鶴頸下,抱起她來。多鶴比小環胖,加上肚子上那一座山似的身孕,小環一試就知道她是妄想。她叫多鶴再挺幾分鐘,她去山下叫張儉。小環一劈腿從石溝上跳過去,還沒站穩又跳回來。她給多鶴蓋上破襖子,又讓多鶴拿著手電,萬一摸不準方向,多鶴可以用手電給他們打信號。她一劈腿又從溝上過去了,沒走多遠,多鶴又叫一聲,小環給這一聲非人非鬼的高腔嚇壞了。
「現世現報!你跑啊!跑山上找你親爹親媽親姥姥來了?」小環一邊大發脾氣,一邊又從溝上跳回來。
多鶴的姿態變了,她改成頭朝山頂腳朝山下,兩隻手把身子撐成半坐,兩個膝蓋彎起,腿分得大大的。
「成母野貓了!把崽兒下在這兒……」小環上去拉扯至少有一千斤重的多鶴。最近她飯量大得不成話,連丫頭都得省一口給她。
小環再一次使勁,不但沒拽動多鶴,反而給她拖倒了。把手電撿回來,光一下子晃在她兩腿之間:一坨東西凸在褲襠裡。小環上去就扯了多鶴的褲子,手電光裡,一團濕漉漉的黑頭髮已經出來了。小環馬上脫下自己的裌襖,墊在多鶴身下。沒用了,血水把泥泡透,已糊了多鶴一身。
小環聽多鶴說了一聲什麼,她知道那是日語。
「好,想說什麼就說……使勁……有什麼心裡話都說給我聽聽……使勁!」小環怎麼跪也使不上勁,一腳還得使勁踹著樹根,不然她會滑下坡去。
多鶴下巴朝天,說了很長一句話。小環只是說:「好,行,說得對!」多鶴其實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假如這時有個懂日語的人在旁邊,會從那些斷斷續續的詞句裡聽懂她在跟一個人懇求。是跟一個叫千惠子的女人懇求。多鶴的牙齒深深咬進每一個字眼,求她別殺死久美,讓久美再多活一天,久美才三歲,明天她的病還不好,再把她掐死也不遲。就讓她背著久美,她不嫌她拖累……
「行!好!」小環滿口答應著多鶴,一手托住那個又熱又濕的小腦袋。
多鶴的聲音已經變成另一個人的,她低啞陰沉地懇求著,聲音越來越低,變成了咒語。假如有個懂日語的人附到她嘴邊,會聽到她在胸腔深處嘶喊:別讓她追上來,別讓她殺死久美……殺孩子了……
「行,聽你的,有什麼都說出來……」小環說。
多鶴哪裡還像個人?整個山坡成了她的產椅,她半坐半躺,一手抓緊一棵松樹,狂亂的頭髮披了一身,大大張開的兩腿正對著山下:冒煙的高爐,過往的火車,火紅的一片天,那是鋼廠正在出鋼。多鶴不時朝山下拱一拱,大肚子頂起,放下。那個黑髮小腦袋對準山下無數燈火,任這兩個女人怎樣瞎使勁也不出來。
多鶴的肉體全破了。她的母親就這樣把她生到地球上,那麼甘心地忍受一場超過死的疼痛,就因為她要生出一個自己至親的親人來。
小環嗚嗚地哭著,多鶴的樣子讓她不知為什麼就哭出來了。手電的光亮照著多鶴死人般的臉,眼睛死不瞑目地大睜著,什麼樣的磨難才能把一個女人變這麼醜?什麼樣的了不起的磨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