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姨多鶴 第6章
    她舉著葫蘆瓢,把水澆在自己的左肩或者右肩上。水大概有些燙,每一瓢水淋下去,她都小小地、快活地打一個挺,那小調也冒一個尖聲,像是小女孩被呵了癢癢,笑岔了音。熱水經過了她的身體,調和了她的體溫,才落到孩子身上,於是水一點也不讓孩子怕。孩子當然不會怕,孩子在她母親肚子裡的一包熱水裡泡了十個月呢。十點多的太陽還在東邊,拆去煙囪的牆留了個圓窟窿,從那裡進來的太陽成了一根亮晃晃的柱子,落在地上,亮晃晃的,成了個地上的月亮。孩子貼在母親胸口上,安詳極了。多鶴的身子脹鼓鼓的,不僅是兩個奶子讓奶汁灌得要爆開,她整個身子都圓圓飽飽,灌滿奶汁,一碰就要流出來似的。這樣的母子圖世世代代有多少?泥捏的、面塑的、瓷燒的……

    她看見多鶴彎腰拿了一塊毛巾,把孩子裹了進去。她趕緊往邊上一閃,她可不願意多鶴發現她這麼眼巴巴地看她們。多鶴沒有看見她——她嘴裡哼著的小調順暢連貫,證明她顧不上看任何東西。她水淋淋地站起來,走到五月陽光塑成的柱子裡。一個濕漉漉的小母親,肚子的大小跟生孩子之前沒差多少,肚臍下面一根醬色的線,直插進兩個大腿之間一大蓬黑絨毛裡。那裡長了有小半個腦袋的毛髮,而多鶴腦袋上長了兩個腦袋的頭髮。她的族類是個蠻夷的多毛的族類,因此在小環眼前顯得更加觸目驚心。小環的身子深處一陣奇怪的扭絞,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被自己所看見的噁心了。不是。分明不是噁心。

    這陌生族類的小母親不知羞恥的身子讓小環看見了女人是什麼。她從來沒好好地看、好好地想女人究竟是什麼。她自己作為女人是當局者,當局者迷。現在像是站在局外,看著窗內一個小小雌獸般的女人。小環苦死了:心裡沒一個詞來把她看到的、想到的順序起來,鋪排成一個意思。她抓撓不住的意思,讓個能讀會寫的人來鋪排,大概會順序出下面的意思:她正看著的,是個女人透頂的女人——灌足漿汁的皮肉把凸處不知羞恥地腆出去,又在大腿交叉處叵測地收斂,黑暗下去。那是個黑絲絨的誘陷,黑得像謎一樣深邃,自天地起始,它誘陷了多少獵手?它可不平白無故誘陷,它的誘陷全是為了最終能分娩出這麼一團粉紅的小肉肉。

    小環想到了二孩。他也被誘陷進去了。二孩的一部分化在了這團小肉肉裡。小環不知是妒忌還是動了感情,心裡和身上都一陣虛弱。不能再分娩出血肉果實來,還要這誘陷做什麼?正如小環她自己,兩腿間是塊枯黑的荒地。

    直到端午節這天,小環才第一次正式看見孩子。

    這天她剛起床,二孩抱著孩子進來,說多鶴想給大家做一次日本的紅豆糰子,在伙房裡忙,所以他得替她抱一會兒孩子。

    小環一看他的樣子便說:「你是抱個冬瓜嗎?有你這樣抱孩子的?」

    二孩換了個手勢,更使不上勁了。小環一把奪過襁褓,把孩子擱在她兩臂窩成的搖籃裡。她看看白胖的女嬰,雙下巴雙眼皮,才兩個月大已經活得很累了,懶得把眼睛全睜開。真奇怪,二孩的眼睛怎麼就給搬到這女嬰臉上了,還有鼻子,還有那雙眉。小環輕輕從襁褓裡扒拉出一隻小手,她心都抖了:手指頭手指甲都是二孩的。小日本婆子可沒有這麼長的手指頭,這麼結實、方正的指甲。她不知道自己盯著孩子已經盯了半小時,小環很少有定下神待半小時不抽煙的。她的手指尖描著孩子的額頭、眉毛。她最愛二孩的一雙眉,不濃不淡,所有表情都在眉頭眉弓眉梢上。孩子又睡著了。真是個不勞神的孩子。那眼睛真像駱駝。和二孩的眉毛相比,二孩的眼睛更讓小環疼。二孩的哪一處又不讓小環疼呢?只是她自己不知道罷了。就是知道她也不承認,對自己也不承認。小環太好強了。

    隨後小環總是讓二孩把孩子抱過來。孩子最打動她的一點是乖。她從來沒見過這麼好哄的孩子,兩句兒歌一唱就樂,五句兒歌就睡著了。她想自己怎麼這麼沒出息,人家的孩子抱著抱著就抱成了自己的心肝肉。

    這天全家給孩子取名,不能總是「丫頭丫頭」地叫。一個名字取出來,二孩就把它用毛筆寫下來。總是取不上一個讓所有人都心服口服的名字,一張紙寫滿了毛筆字。

    「叫——張淑儉。」張站長說。

    大家明白他的用意。二孩的學名叫張良儉。

    「不好聽。」二孩娘說。

    「好聽!怎麼不好聽?」張站長說,「跟張良儉就差一個字。」

    二孩娘笑了,說:「張良儉也不好聽。要不怎麼從小學校到中學校,誰都管二孩叫二孩?」

    「那你來!」張站長說。

    二孩從頭到尾看著紙上的一溜名字,不是咬文嚼字就是土裡土氣。多鶴走進來。她剛才在隔壁給孩子餵奶。多鶴從來不當人面敞開懷。她看看每個人的臉。

    小環叼著煙說:「看什麼呀,正說你壞話呢!」她咯咯直樂,多鶴更是把一張張臉看得緊。她把煙桿從嘴裡拿下來,敲打著煙灰,笑嘻嘻地對多鶴說:「只要你一背臉,我們准數落日本鬼子的罪行!」

    二孩叫小環別瘋了,多鶴那麼看著大家,是想知道孩子究竟叫什麼。

    張站長又去翻字典。他當年是翻《論語》才給二孩翻出良儉兩個字來。這時多鶴吐出幾個字來,人們都看著她。多鶴和這家人從來不用語言相處,只是常聽到她用日語給孩子唱歌。多鶴又把那幾個日本字說了一遍,然後眼睛很亮地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二孩把毛筆遞給她,又遞給她一張紙。她偏著腦袋,抿著嘴,在紙上寫下「春美」。

    「這是小日本名字不是?」張站長問二孩。

    「那不能叫咱張家孩子小日本名兒。」二孩娘說。

    「只興小日本叫『春美』?」張站長凶他老婆,「他們還能佔領咱這倆中國字呀?」

    多鶴看看老兩口,眼睛有些害怕的意思。她很少看見張站長這麼凶狠。

    「日本字就是從咱這兒拿去的!」張站長指點著紙上的字說,「我還偏叫春美!他們拿去了,我給它拿回來!都別吵吵了,就這麼定了。」他甩甩手,出門接火車去了。

    從此小環沒事就抱著孩子出去逛。該餵奶的時間,她把她抱回家,餵了奶又抱出去。孩子細皮白肉的臉曬黑了,兩個腮讓風吹出兩片皴紅,漸漸也不那麼安靜了,剛剛長牙的嘴裡又是涎水又是混沌不清的囉唆。鎮上的人老遠就能看見小環懷裡那件招展的桃紅斗篷。

    有一天二孩媽去鎮上辦事,看見小戲園子門口的台階頂端坐著個大人,躺著個孩子。走近了,看見小環和孩子都在睡午覺。

    二孩媽從來讓媳婦三分,這時小腳一跺便叫喊起來。她說小環難道是想讓孩子順著台階滾下來,跌得七竅流血嗎?小環醒了,抱起孩子,拍打著桃紅披風上的塵土、瓜子殼、紙煙蒂。一向占婆婆上風的小環這時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二孩媽把孩子奪過來,事也不辦了,小腳擂著小鼓一路回到家。

    十分鐘後小環回來了,完全不是在鎮上張口結舌的樣子,對婆婆的責罵回過味來了。是把她當後媽指責嗎?是說她天天抱孩子出門是為了把她摔個七竅流血嗎?小環就是真有歪心眼也不能讓誰指到腦門上罵,何況她對這孩子沒有絲毫歪心眼。

    「你把話說明白了:誰想把這丫頭片子跌個七竅流血?!」小環說。

    小環嫁到張家和婆婆從沒大吵過。這回誰也別想攔她了。二孩去地裡鋤草,張站長去巡道,把多鶴也帶去幫著撿鐵道上的垃圾。

    二孩媽手指頭指著她:「那台階是讓孩子睡覺的地方嗎?」

    小環把二孩媽的手指頭往旁邊一推,說:「我就讓她睡那兒了,怎麼著吧?」

    「那你就存心要讓孩子滾下來摔壞!」

    「你怎麼把我想那麼好啊?我想讓她摔死還費那事?自打她兩個月,我就天天抱她,把她兔崽子兩條腿一拎,頭沖地一撒手,我還等到現在幹嗎?!」

    「問你呀!你想幹嗎?!」

    小環眼淚一下子上來了。她獰笑一下:「我……我想幹嗎你不知道?我想拿把刀把那小日本婆給宰了!我肚裡掉下來那條小命還沒人償呢!小日本造了多少孽我管不著,我就是要替我沒見天日的孩子索他們一條命!」

    二孩媽知道小環潑,但從來沒領教她的毒勁。她本來是怪罪她的馬虎大意,把孩子放在又高又窄的台階上。現在看她一雙埋在厚厚的腫眼泡後面的眼睛完全野了,說不定她一念之差能幹出什麼渾事來。

    這時二孩回來了,氣喘吁吁的。

    「幹什麼呢?!」他大聲說道,「一里路外就聽見孩子哭!」

    「半拉兒小日本的丫頭片子,把你們稀罕的!傳宗接代!讓殺人放火的日本雜種傳去吧……」小環簡直是歡天喜地地朗朗叫罵。

    二孩幾步跨到她跟前,把她一拽就走。她下半身已進了他們自己屋,上半身還擰在門外,臉上還是帶些狂喜。

    「小日本還沒把你們禍害夠?現在還請進家門來下狼崽子!……」

    二孩終於把小環整個人拽進了門,把門狠狠關上。他奇怪母親怎麼會忘了?小環在這種時候能夠理會嗎?他自己對癱在地上哭鬧的小環半閉上眼,走到炕前,脫了鞋坐上去。他對小環的罵和鬧都是不聽不看,完全忽略。等他一袋煙抽完,小環果然只剩下抽鼻子聲音了。他還是不朝她看。

    「過不了,不過了。」小環喃喃地說,顯然發作得差不多了。

    二孩又裝了一鍋煙,把一根火柴在鞋底上穩穩一擦。

    「現在我要是跑出去跳井,你他姥姥的準定連撈都不撈我,準定連繩子都不去拿。是不是,張良儉?」

    二孩看看她。她已經爬起來,渾身上下地拍土了。

    「我說得對不對?你才不拿繩子撈我呢!」小環說。

    二孩皺皺眉。

    「知道我老把孩子抱出去為啥呀?」

    二孩抽一口煙,吐出來,眉梢一挑,表示對她的下文有所期待。

    「為了那一天,你把小日本婆裝回口袋裡,扔出去的時候,孩子不覺著媽沒了,她早早跟我親上了,把我當她媽了。明白了吧?」

    二孩半閉的眼睛大了大,在小環臉上搜尋一會兒,他眼睛仍回到半睜半閉,但眼珠子在眼皮下直動。小環看出他被她的話搞得心神不寧。小環你真是這個意思?二孩在心裡自問自答,說不定你就是說說讓嘴皮子舒服。

    小環看二孩的樣子,給她磨壞了,一隻手伸出去,摸摸他的腮幫子。二孩躲開了。二孩的躲讓小環害怕也傷心。

    「你說等生了孩子就把她用口袋裝到山上,一放。你說了沒有?」小環說。

    二孩還是隨她的便,愛說什麼說什麼。

    「等她給你生下個兒子,就把她扔出去。」

    二孩的眼珠子在半閉的眼皮下忙著呢,腦子在那對眼珠後面忙著呢。小環全看得出來。假如她這時說,看你疼的!我逗你呢!他就會踏實些。不過她偏不說。她自己也糊塗了,她是在說鬥氣話還是藉著鬥氣吐真言。

    小環又逛到鎮上去的時候,人們見她給大胖閨女戴了頂小草帽,是用新麥秸編的。小環手巧,就是人懶一點。只要不勞她的駕,給她吃什麼她都嘻嘻哈哈、罵罵咧咧湊合吃,不過她也有來勁的時候,勁頭一上來能幫鎮上的小館包出十多個花樣的包子。張站長家人人幹活,沒有老爺、夫人,只閒養著小環這麼個少奶奶,只圖她高高興興一盆火似的走哪兒熱鬧到哪兒。人們見大胖閨女頂個小草帽逗死人了,都說「丫頭越長越像小環」!

    「你罵我還是罵她?」小環問。

    「丫頭吃得太胖了,眼睛都不見亮了!」

    「什麼丫頭丫頭,我們也有個學名啦,叫春美。」

    背地裡,人們的嘴可不那麼老實。

    「春美是咱中國人的名字嗎?」

    「聽著怎麼有一點兒東洋味?原先我認識一個日本女教書先生,叫吉美。」

    「張站長買回去那個日本小娘兒們哪兒去了?咋老不見她出門呢?」

    「別是專門買了拴在家裡下崽的吧?」

    這天晚上,小環見二孩打了一大桶水在屋裡擦洗,皮都給搓紅了。每回他這樣沒命地擦洗,小環就知道他要去幹什麼。二孩不願意髒著上日本婆的炕。春美過了一週歲,已經給她餵羊奶煮的小米粥了。多鶴該是懷第二胎的時候了。小環抽著煙,瞅著他哧哧直樂。

    二孩看她一眼。她假裝張張嘴,不好啟口,又去哧哧地笑。

    「大兄弟兒,就那點人味兒好,還給它洗了。」小環說,「是她讓你好好洗洗?你該告訴她,小日本毛多,膻,咱中國人光溜,用不著那麼恨皮恨肉地搓!」

    二孩照例做聾子。

    「又是你媽催你了?你爸也等不及了。七塊大洋呢。要不就是你憋不住了?準是她背著我撩褂子給你看了,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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