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兒在出國前和畫家的兒子結了婚。她只跟父母宣佈了一聲,什麼儀式都不要,第二天便登上飛機。畫家的兒子送她去上海,然後從上海回北京。從機場回到家,小菲覺得這就是她跟老歐做老兩口的開始。
找老歐的人又多了。有的是書迷,女書迷也不少。他的書在全國有一定的影響,在這個省可是了得,光憑那書的頁數、重量,都是省裡的文學豐碑。老歐總算活成他自己了,盡興寫,盡興玩,橋牌恢復了,鋼琴也常常彈。小菲有一天從話劇團回來,見到一屋子客人裡有個三十多歲的女子,老歐彈鋼琴她翻譜,半個屁股擠在老歐屁股上。客人們一走,她立刻把那個琴凳用肥皂狠狠搓擦。老歐一看,知道一場吵鬧免不了了。
「行了,啊?」他說。
「狐狸撅尾巴扭屁股,騷氣擦都擦不掉!」
「別說那麼難聽的話!」
「噢,你護著她?我偏說,****!****!」
老歐擰開電視,開足音量。鄰居早就習慣酣睡在他們的喧嘩聲、吵鬧聲、電視噪音裡。鄰居們也喜歡聽電視,既然他們不好意思老是登門來看電視,聽聽也好。
話劇團從一個鄉巡迴到另一個鄉,大戲小戲都演,小菲又成了金牌頂替演員,因為她基本上在這些戲裡都演過角色。少數沒演過的,她背台詞如神,立刻能頂替上去。她沒想到在近五十歲的時候終於如願,演上了《玩偶之家》的女主人公。鄉鎮沒有電視電影,但也知道城裡人眼下流行洋貨,所以演西方戲劇場場爆滿。
她的生活又回到三十多年前,打被包、出發、紮營盤、睡通鋪。年輕演員們都自找門路,拍電影、電視,沒門路的也不下鄉,反正工資都一樣,誰會稀罕那幾個補助?老演員們演了一輩子戲,有戲演就很快活。一個中年人的劇團,從縣城跑到鄉鎮,從鄉鎮跑到村子,連開的玩笑都和幾十年前差不多。似乎非得湊在一塊兒,才有這麼多玩笑。
幾個跟小菲從部隊文工團轉業的老朋友,見了牛糞還會說:「哎小菲,帽子掉了!」小菲還是會笑得很響。
小菲最不快樂的時候就是想到歐陽萸。現在歐陽老師歐陽大師照樣吸引女人。想到這小菲就咬牙切齒:老歐在鹽鹼地推小車,你們都縮在哪兒呢?想陪如今天風光的老歐,你有種從批鬥台陪起,陪到鹽鹼地,陪過了一個月給他掙二十份清蒸丸子、四兩白糖的日子,陪過來了,你就成我這樣了,又老又胖。說不定你還不如我呢,我還能演娜拉呢!
每次巡迴演出轉幾個縣回到省城,小菲就在家裡展開徹底大搜查。從歐陽萸的信件到他新添置的衣服、鞋子,到收到的禮品,包括書、字、畫、工藝品。他看得上眼的字、畫很少,收了也不會掛到牆上,若掛上了牆,她就要偵察作者是男是女,若是女,她會在客人裡把這個女人找到,若這位女客人有姿有色,兩口子必有一番唇槍舌劍。
話劇團一日日破敗下去,劇場的舞台上放了一張乒乓球桌,年輕演員天天打比賽。老演員們有的抱了孫子,便把孫子帶到這裡來逗。上北京參加全國話劇會演的戲拿了個小獎項,是一位配角得了什麼「新人獎」,編劇回來便進了省宣傳部。
這一天話劇團接到宣傳部的指示,讓他們演三場。
很久沒演戲,小菲和歐陽萸說:「你再不看我的戲,這一輩子可都錯過去了。」
「打電話給都漢沒有?」老歐跟她逗耍。
她一想,英明,都漢少說能帶一個營來。雖然他已離休,但影響是不散的。都漢一聽小菲要上台,說他必到無疑。第二天排練時,都漢打電話來,叫她給他留一百三十張票,他說機關俱樂部請全機關願意看戲的參謀、幹事都來。如果人到不齊,沒關係,票錢還是俱樂部主任花文化活動經費來付,只管給他留票就是了。雖然不足一個營,一個連是有的。這年頭能有一個連的人在台下看戲,演戲膽就壯了。
「到底是都漢啊!」小菲一邊給老歐剝蜜橘一邊得意地感歎。
「看一輩子戲,也沒看出名堂。」老歐說。
她斜他一眼:「哼哼。」
他不理她,眼睛盯在書上。
「嫉妒了一輩子,也不願承認。」她說。
他一點反應也沒有。
「有什麼意思呢?我看你不缺乏七情六慾,就是要裝得脫俗。什麼叫俗?俗是人之常。」
「你別說,這是句妙語。」他人在書後面說。
「諷刺誰呀?我沒水平,我嫉妒,嫉妒多痛快?想把那些小蹄子、小賤人打出去就打!像你,為一個脫俗,憋了一肚子嫉妒,憋了幾十年!」
「煩死了!」
「我知道你煩我。怎麼不煩呢?周圍一群嘴巴抹蜜的,彈個琴就有人說:哎喲,跟肖邦似的!什麼狗屁娘們兒,聽過肖邦沒有?」
「你再說一句,我就走!」
「她們憑什麼上我家來?欺負我呀?」
他站起來,在屋裡轉了兩圈,也沒想出來自己要找什麼。想起了:是找鑰匙。他拿了鑰匙就往門外走。
小菲喊道:「別走!」
他走到了變成鄰居家醃菜作坊的門廳。
她又叫:「你不吃蜜橘了?好不容易排隊給你買的!」從他背影看,也看得出他要瘋了。她把盤子遞上去,「喏,吃了再發瘋去。」
他走回來。
她開始換鞋,穿外衣:「你不走了,我走。我化妝去。」
到了五點票還沒賣出去一張。假如觀眾不到二成,演出就得取消。黨委書記越來越算柴米油鹽賬,他說:「省委宣傳部要我們演,他們就得拿錢,不然我們貼不起老本。」他叫演員們化了妝待命,自己到劇場門口拉觀眾去。
到了五點半,票房通知演員們,賣出去六張票,還是書記在門口跟人說這個戲如何在北京獲獎,其中一個演員就從這部戲登上了銀幕。快到七點,票子售出去二十二張。書記叫大家卸妝,演出取消。小菲心裡好酸,連都漢也不要來看她的戲了。
她摳出一團卸妝油,渾身無力地癱坐在那裡。似乎把這一臉妝卸掉,就是徹底地下台。她仔細看看鏡子裡的臉龐,化了妝只有四十歲。男人在歐陽萸的年齡是不愁沒人愛的,何況他又在走上坡路。這是個沒見過大世面的省份,出一點名有一點錢全省都是新聞。多少女人想把她小菲擠出去?她們會同情老歐:妻子是個破落劇團的老演員。老歐你找我們中間的誰不行啊?
剛要把卸妝油塗到臉上,書記在舞台上歡叫:「軍區來了幾卡車觀眾!別卸妝啊!還是我們部隊靠得住!」
還是都漢靠得住。小菲見一排排軍人整齊地入了席,卻沒看見都漢。軍人來了有三百多人,真是一個營的兵力。小菲穿著服裝走到台下,問一個軍人,都漢什麼時候到。
軍人說:「首長病了。躺在病上還囑咐:一定要把隊伍拉到這個劇場。」
「他什麼病?」
「好像是肺炎。高燒。昏迷不醒。」
演出結束後,小菲給都漢家裡打電話。接電話的是勤務兵,說全家都去了醫院。第二天一早,小菲醒來就撥都漢家的電話。
這回是兒媳婦。她說:「爸爸今天早上去世了。」渾身受十幾處傷的老軍人,最後輸給了肺炎。
「怎麼會呢?」小菲抽泣起來。
兒媳婦馬上受這邊抽泣的傳染,抽泣得語不成句:「……太突然了……他的肺上有彈片……不過沒想到……太大意了……」
從追悼會回來,一連幾天,只要小菲一想到都漢在臨終的床上還命令部隊去看她演戲,給小菲助威、捧場,她眼淚就止不住。
歐陽萸這天晚上給她遞了一塊毛巾,說:「這一來,我也沒人嫉妒了。」
她抬起淚眼,看他是想逗她樂,立刻吼叫起來:「你有沒有良心啊?我前世欠你的,都漢前世欠我的,我們都還了,你有良心嗎?」她也不要邏輯了,她只管把滿心委屈發出來,有一半為都漢發。
他怔了。因為他發現她是真捨不得那老頭兒。假如他一生中嫉妒地作痛,那麼就是此刻。
雖然和濛濛的筆戰打了一陣歇下,但濛濛並沒有停戰。歐陽萸的長篇小說問世一年之後,濛濛寫了一篇批判這部小說的文章。她的伯父對她恩重如山,她要和他伯父的無恥叛徒打到底,打出死活來。文章出來後,第二天、第三天,省報市報版面如雨後發蘑菇,一片一片黑壓壓全是攻擊歐陽萸的文章。方大姐人緣好,不像歐陽萸,死黨沒有一個。文章不僅批判他的作品,也批判他的為人。眼看著客人們就稀落下去。
歐陽萸手快,每天寫了小說還能寫一兩篇辯論文章,但漸漸的,報紙不再登發他的東西。
他這天吃了晚飯,拿起帽子出門去了。大街上很繁華,小菲卻覺得繁華景象中他更是形單影隻。人們可以在一夜間把一個人孤立成這樣。誰讓他好好的去革省長、方大姐的命?但他若不是這麼個人小菲會這樣愛他嗎?她默默跟在他後面。
他停下來,跟一個賣炒板栗的農民聊了幾句。小菲趕上去,胳膊套入他的胳膊。
「一看就知道是我們旅部當年駐地的老鄉。」他說,「生活好多了。」
小菲從側面看著他。第一次在旅部見到他,他就是個側面,正在寫一手絕頂漂亮的小楷。
「你別擔心。」他說。
「冷不冷?」她試試他手心的涼熱。
「不會又來一場『文化大革命』的。」他說。
「來了更好。」
「這是氣話。」
她想,才不是氣話。看看他身邊喊「歐陽老師」的女人剩下幾個?一個也不剩。只不過是報上批判批判。再停了他的工資,壓一堆罪名試試,那些喊「歐陽老師」的女人就會舉起她們的小白拳頭喊「打倒」了。再來一場「文化大革命」,小菲可學聰明了,索興搬到一個僻靜村落,看你們還能把他往多低去貶。也省得她憂心、嫉妒。你們別理我們吧,讓我守著他孤孤靜靜享幾年清福。
「其實濛濛給我最深的印象,就是心眼寬,不像女孩子。」他說。
她「哼」了一聲。愛錯人了吧?
他們走到護城河邊。這麼老的一對也在樹林裡晃,在平時他會難為情。他忘了。全部心思都在濛濛身上。他想搞懂這個叫濛濛的女人怎麼會這麼恨他。小菲心想,他現在搞不懂,就懂不了了。女人愛不成,是會恨的。恐怕開始就不是真愛。真愛得識貨。
暮色變成鐵灰。樹變成黑色。人影是最黑的。他把她的胳膊拉緊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