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女人的史詩 第17章
    巡迴演出不斷加場,行期延長了一個月。小菲總是每隔兩三天寫封信給歐陽萸。采一朵當地的花,或者抄錄一兩句普希金、海涅、拜倫、雪萊的文,放在信裡一塊兒寄回去。偶然她用紅色唇膏在信上印十多個吻。有時心血來潮,她畫一段五線譜,把歐陽萸常彈奏的「月光」前兩句寫上去。她現在華爾茲、倫巴、探戈都跳得很好,餘暇時間男女演員們模仿蘇聯青年,手風琴、口琴,就拉開了假想中的螢火舞會。

    小菲有時浪漫得受不住了,突然來一句:「田畔上殘存的花朵,往往比燦爛的花束更迷人。」

    團裡新招進來的十六七歲的男女學員全讓小菲征服了,問她剛剛背誦的是誰的詩。

    「普希金啊!」

    大家便對小菲很另眼看待。張嘴就來詩呢,誰說小菲這樣的女演員是繡花枕頭?小菲更加詩意盎然,早晨背下幾個優美句子,到人多時脫口誦出。她想,她不是存心賣弄,這就是個詩的時代、詩的年華呀!

    她這樣詩興大發地過了三個多月集體生活,直到有一天,來了幾個公安人員,把「列寧」給帶走了。演列寧的演員叫陳聲聲,第二天話劇團的人都咬耳朵說陳聲聲原來是個暗藏的美蔣特務。因為他是特型演員,個頭矮,奔頭大,下巴翹,所以一直沒有找到合適的B角,演出只得取消。連夜趕排了幾個獨幕劇頂替上演,同時團長四處招募有「列寧特徵」的演員。到一個城市就有不少當地劇團、文化館的業餘演員來應考。團長叫小菲跟應考演員對詞。

    不招考不知道,一招考便發現長大奔頭、翹下巴、深眼窩的矮個男子成大把抓,一來就是一屋子,除了普通話說得太次,模仿的「列寧動作」都神似。鮑團長下面計劃上演的戲都有列寧:《列寧在十月》、《列寧在一九一八》,所以他索性招足特型演員,萬一再出現美蔣特務讓警察逮走,他們不至於再取消演出。不論走到哪個城市,話劇團駐紮地都擁著一大批大奔頭的矮子,走路挺胸仰頭,大拇指插在肚子兩邊,預先進入「列寧」狀態。

    小菲坐在小凳上,看著一個外形不太像列寧,語氣神采和列寧畢肖的演員正在表演。他頭戴一頂鴨舌帽,身穿列寧式大衣,一舉一動都是活脫脫的列寧。小菲從來沒見過如此精妙的表演,和鮑團長做了個眼色。團長問他演過戲沒有。他羞澀一笑,說他是師範大學學生會業餘劇團的。

    小菲說:「真有才華!團長!讓他試一段羅密歐?」

    他又羞澀一笑,說:「我可以試一段朱麗葉。」

    團長和小菲預感到什麼戲法要變出來了。他一把揭掉頭上的鴨舌帽,甩出一頭短髮。一個十八九歲的少女,有一點歐洲血統。

    團長和小菲都驚得失語了。她脫下列寧大衣,裡面穿一件黑色高領細毛線衣,一條銀灰的長紗巾,披掛到膝蓋上面。小菲挑剔地看她念朱麗葉的獨白,念完後小菲忘了她想挑剔她什麼。她也忘了自己不是主考人,從小凳上站起來,把流浪兒的一段戲讓她馬上模仿一遍。當她走近她,她聞到一股古老的香氣。是一種凝滯的薰衣草香水,年代陳了,非常古舊。她終於挑剔到什麼了,她的毛衣上有破洞,但被織補上了。紗巾卻是質地不俗,很像歐陽萸買給她的。

    是個素質難得的演員,收得起、放得開,再奔放也不露痕跡。儘管形象不太如團長的意——扮演工農兵會困難些,不過其他的優勢可以把她分數扯平。

    回省城的時候,車上多出四個長大奔頭的矮子,像四兄弟。這下闊了,警察再逮美蔣特務也逮不完四個。那個叫做孫百合的女學生卻沒有錄取,團長只說她的家庭有問題。孫百合瞬間即逝,就像來昭告一下,這些不乾不淨不三不四的江淮小城裡也臥虎藏龍。

    小菲記得孫百合來複試那天,團裡開午飯,鮑團長便留她一塊兒。吃。孫百合坐在小菲的桌上,吃的架勢絕對不是吃「捲心菜炒肉片」和「辣醬豆腐丁」的。小菲不能形容孫百合吃飯的儀態,但她覺得它似曾相識。她咀嚼得很慢,嘴唇緊抿,問她話的人很多,她卻總是抿嘴抱歉地笑笑,加快咀嚼,把東西嚥下去才回答提問。小菲細看她的頭髮,發現它是微微發紅的,連她手指上的汗毛也有些發紅。她是個汗毛濃重的女孩,嘴唇上一圈紅兮兮的小鬍子。小菲叫大家看,孫百合像不像達吉亞娜?大多數人不知道誰是「達吉亞娜」,但從孫百合的神情中,小菲知道她是讀過《葉甫蓋尼·奧涅金》的。孫百合回答說別人說過她像刺殺列寧的女匪徒。孫百合知道自己美麗,就把自己往丑角上拉,她是個聰明、明智的女孩,並且成熟得驚人。

    回省城途中,叫孫百合的女孩子總是出其不意地出現在小菲的記憶中,零碎的細節,片斷的話語,一舉手一顧盼,讓小菲感到莫名的刺痛。少女如孫百合是不必刻意顯露讀過多少書背過多少詩的,那些詩和書全在她的舉止言行中。她不必顯露聰明,她明白她顯露了就會孤立。她才十八九歲,那樣的精明和城府,又是一派瀟灑渾然,小菲再拿出十年去讀書,也望塵莫及。

    車一進城小菲就雇了三輪車回家。家裡沒人,小菲有點失落。她打電報告訴歐陽萸今天晚上到達。她想先換下一身風塵僕僕的衣服,再去母親那裡看女兒。走進臥室,她站住了。窗簾是新換的,米白的亞麻布,床罩是乳黃和乳白雜織的泡泡紗。雖然典雅隨意,但小菲感到一種陌生的影響對自己家的入侵。床頭掛了張油畫,也像不用心塗的一幅靜物。床頭櫃上放了一大束藍色鳳仙草,煙灰缸是拙頭拙腦的一塊整水晶。她不懷疑新佈局是歐陽萸的手筆——他是個天天造新環境的人,儘管他自己一個月不換一件外套。但有一種陌生的影響在這裡面。一個女人的影響?小菲覺得她成了這個家的不速之客,連坐的地方都找不著。歐陽萸一共給她寫過四封信。

    四個月,四封信。

    她慢慢走過去,站在床邊,突然明白自己在聆聽樓下的汽車聲。沒有汽車進這院子。她揭開泡泡紗床罩,動作難免賊頭賊腦。床罩下還是冬天的被子,該換夾被了,還這樣不知冷暖。從刺探秘密到滿心憐愛,在小菲這兒毫無過渡。她趴到枕頭上聞。想聞出什麼?一個女人用的洗髮粉香味,或者檸檬霜的香味,或者一種只有妻子能刺探到的敵意的氣味。然後她打開所有燈,在床單上細細地找。似乎有什麼疑點,似乎又是一張無辜、貞潔的床單,幾乎沒人睡過。

    但不能證實和證偽都讓她煩躁。四個月夠出多少問題?四個月寫了四封信,還剩多少時間去出問題?不行,她得馬上找個傭人,得馬上把傭人馴成自己的心腹。走回書房,見又添出一排書櫃,是紅木的,線裝書挪到那裡面去了。一個茶杯放在歐陽萸的大茶缸旁邊。是給女客人用的茶,一定是,看看,還用小碟托在杯子下面,讓她精巧地、帶點嗲氣地品茶。這個翹著蘭花指捏著小茶杯的女人是誰?是那個分了手的戀人?原來藕斷絲連。不會的,歐陽萸那麼痛苦,顯然當時是生離死別。這麼多年,絲再連也是女大當嫁。小菲深知女人是什麼東西,都是天生的務實者,一務實都能消滅自己的柔情。也許就是方大姐來串個門。她總說有空來看看他們的家。方大姐那長長的馬牙,粗大的手指,這樣嗲溜溜地端著茶杯的細把?小菲覺得滑稽。

    她聽見母親的嗓音突然在樓下響起來。探到窗口,見母親推著兒童車裡的女兒來了,手裡還提個蓋籃。她想到給孩子買的禮物,馬上打開箱子。一輛逼真的救火車通身火紅,她趕緊擰緊發條。母親一路和女兒講著嬰兒語言上樓來,小菲打開走廊的燈,躲在走廊盡頭的洗浴室。

    聽到母親對女兒說:「找媽媽去吧!」

    小菲便把救火車放了出去。救火車的警笛也逼真,尖利地鳴叫著朝剛剛學步的女兒衝去。女兒先是張大眼睛,張大嘴巴,驚得失了聲,救火車衝到她腳邊她一下子坐在地上。若不是母親站在樓梯口,女兒一定會冬瓜一樣滾下樓梯。

    坐在地上幾秒鐘,「嗚哇」一聲,女兒哭出來了,尖利得如同救火車。

    母親一把把女兒抱起,轉身便下樓去。「十三點一個!我孩子怎麼這麼命苦?見不到娘幾個月見不到,見到了魂先給她嚇掉了!」

    小菲站在那裡,也張著眼張著嘴,手裡的救火車被她肚皮朝上地捧在手裡,四個輪盤還像死而不僵的蟲腿,動個不停。對歐陽萸的猜忌弄得她自己失常了。

    她追到院子裡,女兒正伏在母親肩上,眼睛散神,一會兒抽動一下。母親慢慢走著,慢慢拍著女兒的背,嘴裡念著低低的咒語。這是在召喚女兒驚得迷失的魂魄,小菲小時也經歷過不少次。

    「十三點!沒頭沒腦的東西!我前世作什麼孽,養出這種東西?媽都不會做!不如貓狗,貓狗下了崽子就曉得怎樣為母!」

    小菲說:「媽,別說了,孩子都聽得懂了!」

    「聽得懂才好,我就怕她聽不懂!懂了她長大不去學她媽的樣子,把德行都散光了!」

    「讓鄰居聽見了!」

    「還怕誰聽見?人家剛才聽見孩子那一聲哭,當是你殺她呢!」

    「讓我來抱……」

    「你問她要不要你!」

    母親把孩子轉向小菲。小菲對女兒拍拍手,叫她的乳名阿寶,滿臉都是討好的笑。女兒卻立刻把頭回過去,再次靠到母親肩上。

    「在外面瘋啊!快活吧?男男女女在一塊兒,吃豬食都香。香吧?回來指望孩子認得你?上來還嚇她!演出去吧!革命大戲,快去演吧!回來做什麼?連老母雞孵出小雞來還帶個半年,她三十天就孩子也不要了,男人也不要了。不如個老母雞!」

    「媽,落後話讓人家都聽見了。」

    「她以為她成名角兒了呢!屁股頭撅著,下巴頦送出去半尺長,滿場子猴蹦,革命大戲就是這樣子?不演也罷,不看也罷!」

    母親罵罵咧咧地回到樓上,一手抱孩子一手為她熱飯菜。嘴裡叨叨咕咕只和孩子說話:「你爸可憐喲,飯都沒得吃,不送點給他吃,他就開個罐頭,那不是騙自己肚子嗎?」

    母親是埋怨小菲,而小菲聽進去的是她要聽的。至少母親每天晚上來送一頓晚飯,可以保證那段時間沒有女客。其他時間歐陽萸在辦公室忙。小菲替他算算,時間富裕不下太多,平時找他打橋牌的、打彈子的、聽詩歌會的也不少,就更閒不下他了。

    詩歌會卻正是惹是生非的所在。這是個出詩人的年代,也出女詩人。每星期「中蘇友誼大廈」的舞廳總是先餐後詩再舞,連衫裙都不叫連衫裙,叫「布拉吉」,滿場都是穿布拉吉的女人、打領帶的男人,樓梯上走廊裡跑著男孩女孩,相互叫著「瓦佳」、「娜拉」、「柳芭」。小菲從巡迴演出途中回家那天晚上,歐陽萸不迎接她的原因就是因為幾個年輕詩人的新詩朗誦會,文化局的幾個領導都被拉去當貴賓。

    後來小菲被請去為新詩人們作朗誦表演,歐陽萸常常對小菲說:「你替他們朗誦朗誦就完了,千萬別以為那些是詩。」

    他為這些年輕詩人寫評論時也非常嚴厲,「空洞」、「乾癟」、「缺乏音韻修養」,要他們多聽音樂,多讀古詩詞。他本人反感西方詩人被翻譯過來的詩,他認為新詩人們該先學俄語、英語,再讀普希金、雪萊。他批評得猛烈,因此他偶然有一兩句表揚就讓那位受了表揚的詩人馬上紅起來。並且越批評越有人自找上來,請歐陽副局長「指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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