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女人的史詩 第10章
    晚上排小菲的戲。小菲剛上場就看見都旅長從吉普車上下來。鮑團長向小菲擠眉弄眼,迎到都旅長跟前,說小菲這姑娘太逞強,病得那麼重非要帶病上陣,也沒辦法,誰讓她角色多,戲份兒又重呢!

    都旅長做了個不打攪的手勢,裹了裹軍大衣就坐到前排的板凳上去了。小菲接著排練,一招一式都在都旅長火辣辣的目光普照下。由於都旅長的推崇,小菲的戲風慢慢成了潮流,地方上的劇團和其他部隊的文工團都來看小菲的戲,明白什麼叫「革命激情」、「工農感情」。小菲一個八十九斤的身子骨,亮開嗓門挺起胸脯就是頂天立地。

    都旅長等小菲歇下來,說:「看看這個勁頭,發條上得多足!生病也不礙事!」

    他把小菲叫過來,坐在他旁邊,把自己大衣給她裹上。小菲動也不敢動。他告訴小菲他又三思一番,覺得他不該帶她去前線。場上在排其他人的戲,他不必壓低聲音也是私房話。前線太苦,又危險,他不願小菲去冒險。萬一小菲有好歹,他會一輩子心裡過不去。小菲媽他也見了,他不能讓田媽媽老了做孤人。

    小菲歪過臉。她頭一次好好看這位首長。他顯得比他本身年齡大。說什麼呢?你不能說他醜或好看,他就是個男人。他可以殺人不眨眼,可以刀前不低頭,可以在手下人全戰死後照樣睡得著,吃得下。當他跟你說:你做我的人,一生都虧不了你。你可以完全相信他。

    「我要上前線。」小菲說。她沒料到自己會這樣說。

    「不行。我招呼都打過了。你下鄉土改去。」

    「不去。我上前線。」她又一次意外。跟歐陽萸在一起,她順從得很。和都漢這個人人怕的打仗狂,她使小性子居然不擔驚受怕了。從什麼時候起,她開始不怕他,知道使性子惹不出禍?她想不起。她以後的幾十年都為此怪異。女人是很厲害的,立刻能明白自己可以欺欺誰,必須讓讓誰。

    「誰說的?」都旅長笑瞇瞇地問。

    「我說的。」

    都旅長又笑瞇瞇了一會兒,說:「你別不放心我。我從井岡山一路打仗打到現在都不死,剿幾個土匪會怎麼樣我?」

    小菲一聽便有些煩心。他自作多情什麼呢?以為我不放心他?上了前線,這位老粗一有空就來和我這般柔情蜜意,可讓我怎麼受?別看他打一輩子仗,和女人黏糊起來也有兩隻花癡眼睛呢!

    都旅長很忙,只能坐二十分鐘。他站起身,團長馬上見風使舵地說:「小菲,還不送送首長!」

    小菲想,急著要做我娘家大哥呢!她跟在都旅長身後出了作為排練場的荒廟。吉普車旁邊,小菲要把大衣還給都旅長,他卻按住她手,又把巴掌按在小菲額上,說她好像退燒了。又說剛退燒頂怕著風寒,趕緊回屋裡去。

    從此什麼秘密也沒了。小菲碰見政治部的人,大家都吵鬧,問什麼時間散喜糖。碰見了歐陽萸,小菲想,我是什麼人以後你會明白,你不用嫌棄我跟嫌棄餿山芋似的。你等著瞧,看我是不是巴望做官太太的女人。歐陽萸跟過去待她一樣,問她讀了什麼新書。這種人是天生的地下黨,好涵養,喜怒藏得那麼深。

    她聽說歐陽萸也要參加土改,心裡只盼都旅長不把她那晚上的話當真,還讓她留在後方。名單下來了,上前線的,留後方的,都在會上宣佈了。小菲果然在土改工作隊名單裡。

    她晚上就去找歐陽萸。歐陽萸坐在塘邊上,拿支手槍在往干蘆葦裡瞄。小菲說有規定不准打槍的。歐陽萸說他三天不破壞個規定就心癢癢。他問小菲來找他幹什麼。小菲說看他破壞規定。他頭髮讓風吹得亂七八糟,說真正敢造反的人不是舞刀弄槍的,真正的造反是精神和倫理上的。這又讓小菲似懂非懂地迷上了他。小菲說聽說他去土改工作隊,她很開心,因為他們會在一塊兒。

    他叫她別出聲,對面有兔子在跑。

    小菲剛說「別開槍」,他手一勾扳機,沒有子彈。他回過頭嘿嘿一笑。

    「我沒想到你會這樣對我。」小菲說。

    「怎麼了?」他真像什麼責任也沒有似的。

    小菲轉身走了。她轉了半個城,買到一件黑絲絨小襖,還是舊貨,對光看看儘是蟲眼子。她穿上它又把頭髮全攏向腦後,他也不稱道一聲,至少念她大冷天為悅己者容凍得兩手青紫。歐陽萸起身了,上來拉住她,問她他到底怎樣對她不妥,惹她傷心。

    她給他稍一拉就自己徑直往他宿舍走。歐陽萸的長腿鷺鷥一樣兩步並一步跟著她。他還是不明白他過失在哪兒,讓她講出那樣清算他的話來。

    進了他房間,她轉過臉:「你連句回答都沒有!」

    「回答!回答什麼?」他正在點煤油燈,這時轉過頭。怎麼讓個拆白黨給詐了一樣?他火氣上來了,「你要嫁人,我有什麼辦法?」

    「誰說我要嫁人?」

    「我沒有反對你的意思。」

    「你至少該給個回答!」她想,絕不在這地方掉淚。她奇怪果然沒有淚,渾身直打戰。

    「我不懂,你跟我要什麼回答。」他左右轉轉臉,似乎請誰見證他的無辜清白。

    小菲突然看見他床頭的那塊長條木板上,一本包著報紙的書。他竟然沒有拆開小菲還他的書,便原封不動放到書堆裡去了。好了,小菲有救了。她的標準可以迅速降低,幾天前她寫給他那張字條時,希望得到稱心的答覆,很快就降低成是個答覆就行,眼下她滿足於事情原封不動停在這裡,報紙不要讓他拆開,字條別讓他發現。她伸過手,抽出那本書。

    等她轉過身,他把她抱了起來。小菲像只乖貓,偎在他懷裡,讓他把她放在他床上。小菲成了第四億零一個。

    她後來知道,他什麼都明白,從她為他偷偷拆洗被子,到給他「我想嫁給你」那白紙黑字的傻話,他始終明白。他不必去拆開包在書外面的報紙,去看那張字條,也明白她怎樣向他冒死衝鋒。在他的遠親近親中,十幾個表妹妹堂妹妹都是「小菲」。他集狷狂、柔弱、放蕩不羈、細緻入微於一身,總讓女性對他措手不及,激起最大程度的性興奮和征服欲。她們大部分在歸於現實後會放棄他。做起長遠打算來,他沒有實際益處。讀了些書的女人心裡都密藏著一份禍心,她們與他夢裡私奔,魂魄偷歡,以滿足這份禍心。她們不在乎「剃頭挑子一頭熱」,只要他曖昧一些,不時賞她們一點梯己感覺就可以。因為她們知道他那頭熱起來恐怕是真危險,他不是她們白頭偕老的選擇,只有少數像小菲這樣萬死無悔的。

    從那之後,小菲一直處在幸福的暈眩狀態,出操她可以一直跑下去,吊嗓子她張了嘴忘了出聲。這天她趕到旅部首長的住處:她可不能讓生米做成熟飯。

    都旅長正和一群參謀研究地圖,臉板成一塊生鐵。他對警衛員說:「今天沒空,明天我找她去。」

    小菲一直坐在門口的石頭上等。天黑了,點燈了,她一直等。飯菜送進去,空碗端出來,小菲還是等。早一分鐘跟都旅長說實情,她就少一分被旅長煮成熟飯的危險。散會了,都旅長成了另一個人,兩手合在小菲一個手上,要焐熱它。又是叫下麵條,又是叫打荷包蛋,他為小菲把警衛班支得團團轉。

    「等不及了?非要今天見?」他笑著說。

    小菲渾身一麻,雞皮疙瘩暴起。

    「你還有得等呢!」他以為小菲羞壞了,手指撥弄一下她的鼻尖。他等小菲吃了麵條又吃了荷包蛋,告訴她他暫時不娶她了:不能讓小菲守活寡或死寡。他仰頭大笑。萬一他陣亡了,小菲還是個大姑娘,婆家好找些。

    「你又胡說!」小菲剜他一眼。她真的怕他出什麼好歹。他要出好歹小菲要背幾十年的良心債。她就在這個時刻,明白有這麼個男人,事事都為她想,把她看得比他自己重。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