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有個富富態態的老婦人,看上了一位年輕男人的兩顆金牙,於是把他拐到拔牙攤子上,把兩個金牙拔走。
田蘇菲八歲那年,母親帶她去廟裡看燈,跟她說不准跟生人搭一個字的腔。等母親從茅廁回來,女兒身上的新棉襖沒了,口袋裡的壓歲錢也沒了。連貼身的長命鎖也被拽斷,但沒來得及拿走,從褲腳管漏進了棉鞋。
每次田蘇菲出門上學,母親的喊聲都送她到巷口:「不要跟生人搭訕!不要喝生水!過馬路先看看右邊,再看看左邊……」
田蘇菲一路響亮地答應:「哎!哎!哎!」
但出了巷口就碰見個穿爛長衫、打破扇的,招呼她:「小妹上學去呀?」
「哎,上學去!」
「給你算一卦吧?」
「沒錢!」
「把你中飯分一口給我吃吃吧。」
假如她不急,她會站下來教育他兩句:「你這麼大的個子,好意思呀?要我我就拉平板車去。」
田蘇菲第三次來到高三教室,把事情跟先生說了。先生說有幾位女生請假,問她是否記住了那個借毛衣的女生叫什麼。
她連問也沒問。
田蘇菲的一生都是這樣:一顆好心,滿腦糊塗。
那天她挨到很晚都沒敢回家,挨在學校不是個事,她也明白這點,掃帚苗子會找到學校來。也正是這個時候她碰見了伍善貞。
現在多好,連人都不是一個人了,是「小菲」。讓媽逼去吧,讓掃帚苗子抽去吧。昨天晚上媽倒是破例的客氣,一聽她說那位女同學請病假,她只哼出幾聲冷笑,意思是:看你還能編幾天瞎話,揍可以攢一塊兒揍。媽不揍她還因為她騰不出手,她剛從當鋪買了些碎羊皮,正在報紙上大塊小塊地拼一件皮坎肩兒,比拚七巧板還仔細,生怕手一鬆眼一轉就拼不上了。
今天晚上無論如何躲不過去了。小菲不恨自己大意,也不恨那女生下作,她只恨這座沒出息的小城,專出這些低賤之輩。不就是一件毛衣嗎?也得花言巧語半天,多賤!她越發覺得革命好,革命一了百了。
巷口的雜貨煙酒店是小伍爸開的。伍老闆開了三家店,一家在三牌樓鬧市,生意很好,這一家是開了給小伍她媽散心的。店裡有各種零打白酒、黃酒,也賣下酒小菜。焦炸鹹魚頭是小菲母親最欣賞的。小伍沒事也坐在木櫃檯後面看書、做功課,眼不離書本,錢一分也不收錯。
小伍這時正坐在櫃檯後,但面前沒有書本。她一見小菲就咬牙切齒:「你怎麼到現在才回來?」
「有事啊?」小菲說著,把她帶荷葉邊的繡花書包從肩上卸下來。裡面有雙套鞋,是她上禮拜送去補的。
「噢,沒事啊?」小伍給她個大白眼。然後扭脖子向店堂後面看一眼,小聲說,「我拿了些東西,擱你家去。」
「你曉得我媽那個人。家裡東西出去她要管,外頭東西進來,她也要管。」
小伍朝店堂後面叫一聲:「媽,我去田蘇菲家對功課!」同時就把一個大包裹砸到小菲懷裡。
小菲人頓時一矮。小伍成了個家賊,偷這麼多東西。
到了田家,小伍把大包裹放在小菲窗台上。兩人從前門走進去。
小菲媽要強,面子比什麼都要緊,一眼看見小菲身上沒有綠毛衣,臉便一黑,但嘴上招呼得熱絡:「我心裡在說,只要蘇菲跟善貞在一塊兒,回來再晚我都放心!」
小伍滿口謊話:「今天課難得很,我和蘇菲對課呢!」
小菲媽從腰上解下鑰匙,打開紅木衣櫥上的一個抽屜,從裡面拿出一包酥糖,又打開另一把鎖,拿出兩個薄瓷鑲金邊的小碟,把酥糖分了兩份。
小伍吵吵鬧鬧地客氣:「姨,看你呀,我又不是客人!」
小菲站了三步遠,都聞得見酥糖的樟腦味。革命真好,不必看媽開鎖拿出壓箱底的酥糖了。她不知革命究竟要幹什麼事,曾經從一個先生那裡聽得一兩句:「共產就是打平伙,均貧富,天下大同……」
「蘇菲呀,昨天你說要把毛衣找回來呀!」母親和顏悅色地說,「善貞可認識這位女生?借我們蘇菲一件毛衣,三天還不還。她冷,我們也冷啊!」她連打三個噴嚏。正拼著的羊皮飛起碎毛,竄到她鼻孔裡去了。
小菲念了三聲「阿彌陀佛」。她小時母親就教她,有人打噴嚏,便要給她念「阿彌陀佛」。小伍趁機會看了一眼小菲,知道小菲有難關要過了。小菲挨揍在這條巷子裡都不是秘密。今晚挨掃帚苗子抽不合時宜,會影響行動計劃。打傷皮肉怎麼上路?還有就是兩人私下都開始做革命者了,革命者還沒來得及革命先挨媽一頓臭揍,好像對革命失敬,也太不成話。
等小菲媽噴嚏打完,擦了眼淚鼻涕,小伍說:「就是,我們班這個女同學皮厚。」
小菲媽說:「噢,真是你們班同學呀?」她有一點紅暈上到兩腮,自己心虛理虧,險些屈打女兒一頓。
「我當這丫頭扯謊呢!」母親地笑起來,好年輕的樣子。她笑個不停,白撿一件毛衣似的。
「你曉得我們蘇菲有多呆!哪個生人跟她講話她都搭腔,好講話得很。八歲那年恐怕不是人家拍花子,就是講好話把她新棉襖給哄走的。人家說小妹妹呀,你真俊啊,衣服也漂亮,借我做樣子,我也找裁縫做一件。她就會信人家。」
小菲差點叫出來,她媽真把她看透了,那個女生可不就是這樣哄她的嗎?
當天夜裡小菲一直不敢睡,穿得整整齊齊坐在床上等待小伍在窗外打接頭暗號。那個大包裹放在她枕頭上,裡面的焦炸鹹魚頭此刻聞起來臭氣烘烘,像八雙趕路的腳一塊兒脫了鞋。
假如小菲的爸還在,她是不會去革命的。
爸為了小菲挨了媽好多掃帚苗子。他總是及時插身在女兒和妻子之間,那是他胸膛挨打的時候;有時他把女兒抱起,把脊樑豎在妻子面前,挨揍的就是脊樑。父親三十歲才討到母親,把家從南京搬到這個小城來,做的事是幫法庭寫文件。
有時母親和父親吵架急了,會說:「給日本人當翻譯不是漢奸是什麼?」
小菲從不去細想父親做日本人的翻譯這回事。就算是漢奸也是個最慈眉善目、心眼最好的漢奸。
父親去世時小菲十三歲,母親是靠家底子過活的,但她在外面扎的架勢一點不變,該坐黃包車坐黃包車,該上戲園子上戲園子,該供小菲上學照供。女兒明白本來不厚的家底子是經不住這樣掘的,母親已經很了不起,在那些樟木箱裡變魔術,一件衣服當出去,可以變出一大堆黃豆芽。
有次伍老闆家來了個南京表弟,看母親幾次進出巷子,便托伍老闆娘來說媒。
母親只是笑,說:「哎喲,女兒都要說婆家了,我還費什麼事!還不羞死!」
伍老闆娘碰了釘子走了之後,小菲說:「媽你才三十來歲,又好看……」
沒等她話說完,母親說:「你怕我賴到你和你女婿家去呀?你放心,我不會讓你女婿養我老。天下還有女兒嫁媽的?你們那個洋學堂是個什麼東西!」
母親再從伍老闆店門口過時,碰了釘子的老闆娘一點不懷恨,跟鄰居們都說,蘇菲她媽是個頂硬氣的女人,人家就寡婦門前無是非。又和小菲說:「你長大自己沒得吃也要給你媽吃。」
小菲想小城的人就這麼個品格,就知道吃。她對母親的人品也一腔敬重。到她懂了男女之道之後突然大悟:母親是沾了性冷淡的光,才那麼六根清靜。
此刻小菲覺得一點睡意也沒有。她下床,走到門邊,隔壁是母親的臥室,小菲這間屋是個小偏房,是靠牆接出的半間矮屋,等於房東讓給你的一點小賺頭。小菲感到母親的雪花膏味從門縫飄出來了。
小菲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