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小漁 第34章 失眠人的艷遇 (2)
    「你咨詢什麼?」他問。我們坐在我打工的餐館,工友們見我和個「鬼子」一塊都裝不認識我,也不給我名分下百分之三十的折扣,眼光卻充滿恭喜。

    「我想問問,怎麼才能找到一個沒有姓名、郵電編號的人。」

    「電話呢?」

    「也沒有。」

    「是個什麼樣的人?」

    「一個失眠者。」這令我驚訝:在此之前,我並沒有斷定過他屬於什麼樣的人。我想到過他可能是個會計,或一個電腦技工,喜好沒完的工作,將一堆字碼帶回了家,幾乎是幸福地度過一個個碌碌有為的夜。在街燈黯淡時,他將掀起長痔瘡的屁股,仰起他正在沙漠化的頭,打個長哈欠,有點感動和心醉於自己的律己和不無聊。我更多地想像:他是個像我一樣的著書者;那種對自己潛力、才華期望過高,夜夜熬自己、搾自己,想最終從自己清苦潦倒的生命中搾出偉大聲名的一類人,他們在每個世紀、每個時代、每個國度都佔據一個徹夜長明的窗。「一個失眠症患者」我正色對他說。不管他是幹什麼的,失眠是事情的實質。這樣我和他的遙遙相望,遙遙地相依為命就有了實質意義。

    他用棕色眼睛看著我,眼神告訴我他是把我的荒誕作為一種情調來接受的。

    遇到虹虹之後,我再次向那座樓偵察過。是個寂靜的正午,我向它出發。途中,我把錢包給了個十七八歲的黑男孩,不然他手裡的刀就把我捅了。其實我褲兜裡有一枚小型催淚瓦斯,但我沒用它,因為男孩在接過錢包時說了聲極動人的「對不起」。我只對他逃去的背影說:「請扔下我的身份證」。不僅身份證,他一路扔下了我所有的證,醫療證、學生證、借書證,社會保險證。我逐一撿回它們,心很飽滿,有了這些證,就證明是有我這個人的。

    「哈,失眠者?」他說,用的是英文術語。「這個國家失眠者太多!沒看電視上有多少安眠藥廣告嗎?廣告不是說,由於賺錢、謀生、債務的壓力,失眠者越來越多?廣告倒沒說,失眠是因為人相互間的疏遠、親近的淡化、孤獨感無法得到排遣……」

    「你怎麼知道?」我說。

    他看著我,看著我。像個警察或醫生,專門會從人身上看出麻煩和未來的麻煩。

    「真的,你看上去不怎麼好。」他說。

    「你也是?」

    「我也是。」他眼神霧掉了,說,有時的孤獨真那麼厚、那麼稠。「不過,你看上去……你到底怎麼了?」

    「我就是在尋找一個人。聽我說……」

    他搖搖頭,意思是,我理解你的胡鬧。在美國,生活之所以便當,是因為每件東西都有自己的公式。他在發現我這個人的公式,企圖拿公式演算我的心理:茫然=迷惘=理性低潮=精神無定性=某種癲狂。

    「失眠會讓人產生臆想,出現一種不真實的境界……」他對我輕柔地說。

    這時我們已走在路燈下、燈光中,芝加哥不白的雪花哆嗦著落。我在這一剎那發現他恰恰是高高的、淡舊的,兩彎棕色眉弓非常多愁善感,我心裡的失眠者就該這模樣。

    「沒有姓名、地址、電話。這個人就找不著嗎?」我說。

    他伸出手,摸了摸我的臉頰,愛憐極了。

    星期五,我照例到餐館打了一天工。雖然餐館的活兒會引起脫肛、上火、背肌勞損之類的職業病,以及一幅奴顏媚骨的笑、忍辱負重的站立行走等等,掙得還不壞。進門時,四個工友正圍著一張桌在折餐巾。這是上午,我臉上糊了一層厚顏色,在上帝給我的那張臉上造出了另一張臉。他們說不需要人折餐巾了,需要人去冰庫扛冰。他們的臉新鮮,與紅制服紅得不分誰是誰。我突然冒出一股憤怒。昨天夜裡你們都睡得很好。睡眠,在夜裡是個島,人得渡到那兒去尋求安全。渡不過去的,譬如我,就在夜裡成了所有人的異類。你們自然全渡過去了,在那裡相會結盟,白天的戒備和敵意在那裡全都得到了協調統一,單單撇下我,落伍失群,孤獨得這樣徹底!

    我搬第二桶冰時,他們大聲叫我:「作家!老闆每天賺一千,只給我們每小時四塊五,我們要鬧革命,你參加不參加?」

    這事你們找我來啦?你們結了伴一同睡得內外一新,你們想到了不平等不公道;你們從未留意到你們那長長的、安全的、正常的睡眠盟結中並沒有我!你們撇下我,這個不平等不公道對我更要緊。鬧革命,我不喜歡這主意,我一星期的營養不良全靠禮拜五這天補過來。

    又聽到了叫:「作家,老闆娘要生孩子,我們祝孩子沒屁眼兒,你祝不祝?」

    搬第三桶冰我倒了。這麼虛弱,我是沒料到的。工友們問我怎麼了,我的淚一滴滴流下來:怎樣啟得了口呢?我那不可理喻,見不得人的一點兒眷戀?……

    我終於找到了那座樓,它和我住的那座高度相仿,樓下草坪也頗癩痢,草菊花也是烏紫色。還有那些出入的人,也都牽著狗,安分滿足,誰都怕和誰多說一句話。所有住戶的名字是按字母次序排列的,密密麻麻,我全不知從哪兒找起。一有人進出,我馬上把眼睛從那些名字上挪開。也像我的住處一樣,它有繁瑣的安全裝置,首先得有密碼,其次得有許可,任何像我這樣的來訪目的不明或詭密的,都被罰在雙層玻璃門外枯站。

    先是出來個坐輪椅的老頭,我想借幫他開門的機會溜進去,他卻說:「你等人?等吧。」

    再是個中年人,心事重重對我笑笑,並沒有問我:需要幫助嗎?他是個神職人員,因為他突然打個彎到我面前,給了我一本小冊子,叫做《你是被愛著的》,封面上有個張開雙臂的老太爺,大約是個蹩腳畫匠理解中的上帝。

    在我離開那樓,向巴士站走去時,迎面碰上個人。那人年輕,蒼白得很。他對我說:「嘿!」我才認出,是他。他著運動裝束是完全意外的形象。我說:「你也住這一帶!」

    「去湖邊嗎?」他說。

    只要我再走慢些,就能甩掉他。事情出現了突變,那窗那樓和他似乎一下子有了聯繫,讓我好好理理心緒。

    「為什麼不呢?和我一起跑跑。來呀!就是一夜不睡覺,沿湖邊跑跑,人會得到新鮮的神志,會忽然有種優越於全人類的感覺。否則,沒有恰當的睡眠,會感到自卑於其他人。」他說,腳步有板有眼地原地踏著。

    我驀然看見他兩眼下的暗暈,這給了我某種線索。

    「昨晚你失眠了?」

    「失眠在拉丁語中也叫Insomenia。失眠是個古老的病。」

    巴士出現在路的盡頭。

    「不和我一起去湖邊了嗎?」

    「不。」我說。

    他向前彈去。我看他跑遠,一片冬天的影子滑潤地被他拖著。他不健壯的身體被太陽追得更贏弱;越來越細小的他卻有了個肯定的輪廓。

    李海瀾「啊」了一聲。「你還活著?」

    這已證實了,無醫無藥可救我,我卻依然活著。我顯然活過他預言的大限了。

    「嘿,我找到那個人了。」我說。

    「看見你和一個老美在一塊兒。可惜他不是咱中國人,不過你又不是我的妹妹。」

    「就一個名字,還有一個郵政號,找了我好多天!」我興奮地說。

    「你和那個老美怎麼了呢?他在學校教法語,收入還行。」

    我在想,我和「老美」怎麼了呢?整整一個冬天,我和他每天都會碰一回面,像是我倆誰在盯著誰。

    「你得找個伴兒!有個人說說話打打岔什麼的,還是很實惠的。」

    李海瀾認為他已看透了我,看透了整個事情的結局。他沒工夫聽我解釋那個「老美」和我。還在冬天,他提出送我回家。快進電梯時,我要他等等。他問我做什麼,我說:信!他輕蔑似地笑道:你還有信?我說:信也沒有,睡眠也沒有,用什麼來切割每一天呢?日子不更過瞎了。他陪我走向密匝擁擠的信箱群落。我常常驚心動魄地打開信箱,它是日子裡惟一一個謎。我用手將信箱掃了一周,什麼也沒有。父母已習慣不給我信,或說,已習慣不常收到我的信了。正如他們從我的愉快中讀出不愉快。我也能從他們的健康中讀出病痛。

    信箱空的,他尷尬似的笑笑。

    在電梯裡,他吻我了。他說他愛我快趕上愛他自己了,我沒有「嗤」一聲笑出來。他有許多年沒收到過信了,他的電話答錄機十分負責地替他應接電話。他每天服維他命藥粒、給室內植物澆水、長跑、到三個大學教法文和法國文學,他還有個女鄰居,總來叩門,要他幫忙拉她衣裙背後的拉鏈。

    入夜了,雪下得大起來。我躺在他懷裡,明明白白躺在燈光裡。兩點了,他說。我將他又摟得緊些。人們都渡到「睡眠」那個安全的島上去了。我問他:可感覺地殼在一鼓一癟地呼吸;落雪一片片在彼此廝磨?

    他竟沒有回答,我一下子坐起來。

    他怎麼可能睡著?他怎麼可以與我緊依著,卻和所有人一塊遠遠渡去了?這怎麼了得?我從未體味過如此徹底的背叛,以及它帶給我如此徹底的孤獨。我突然想起什麼,躍起,撲向窗。在撕開窗簾時,我心裡是陣神秘的劇痛。遙遠的樓上,那個窗仍亮著。我承認我的不忠貞,但我不是存心的。

    那以後,我躲著「老美」。他暗示我們住到一塊,我暗示他那夜他睡著了。他對我這個傷心的、帶有揭露性的暗示非常無辜純潔地笑了。

    「那個老美哪點不對你路子?長得不錯,手指頭上沒那麼些毛,人多斯文!」李海瀾說。

    「你根本不瞭解我。」我說。

    「你這人很不實際!」

    「我是很不實際。」

    「不實際有什麼正確?!」李海瀾,我曾經的室友,在此時凶了我一眼,奔他的課去了。

    我真的撐不下去了,精神和肉體都被這失眠蠶食得差不多了。我將手臂伸長在骯髒的桌上,頭埋在它們之間,搖滾把這個咖啡室弄成了個鍛造車間。

    出校門我見「老美」等在風裡。一點兒不忍和感動,使我幾乎又要答應他陪我回家。我還是請他離開了我。我眼裡儲著淚,他也是。可他連伴兒也不是;他不能把無眠的長夜分走一半。

    這就回到了小說的開始,回到我在尋找的那個人身上。這時我在五十層樓上的公寓裡,失盡了一切情、誼、開懷和體諒。我從床上翻身下地,撕開纏滿脖子的黑髮。這是凌晨兩點,我卻離睡眠越來越遠。

    窗簾被拉開,我的渾身大汗頃刻凝下來。一看見那窗,我放了心;只要它還在那兒、亮著,它就還是我的。就今夜吧,怎麼樣?我對自己說。半年來,我總是在這個時間想到他。我終於從那一大片繁密的住戶姓名上找到了他的名字,我把它寫在一張黃顏色小紙片上,和一些英文生詞一塊,滿滿貼在寫字檯上方的牆上。

    這夜我撕下這個名字,又搬出兩大本電話簿。我的指尖從無數名字上掠過,氣越喘越短。我想,我一定得打這個電話了,名字、電話號碼、勇氣都來得那麼不易。

    七位數的號碼,我頂多按到五位,手指頭就亂。於是我拳起手,只留根食指在外面,信號出來了,我一下又壓下話機。那邊若出來個「哈羅!」我這頭該怎麼說?說:「我想認識你。」或者:「我們一直是認識的,你一直在陪伴我……」

    對,對。真是這樣,你是惟一肯陪我醒著的人。或許這些都是多出來的話,一個「哈羅」就很好了,其他的,看「哈羅」後面的直覺。

    結果我沒有把這個電話打出去。不知怎麼一來我還是將打電話的慾望壓制了。

    第二天早上去餐館打工,意外地,工友們邀我參加折餐巾。他們在哈欠連天地議論一件事。一個工友在今早開車路過一座公寓樓,見到警察和人群在處理一位自殺者。他從樓頂一層破窗墜落,把樓下被陳雪壓了一冬的草菊花砸出個「大」字來。是個男人,年輕的,像胎毛的軟頭髮給風吹來吹去。那樓上的居民都在周圍遛狗,都說不認識他。

    當夜,我不再有打不打電話的痛苦躊躇,我躺在床上,將自己身體裝殮進絲質睡裙,心裡一遍遍默習工友形容他的模樣,我熄了燈的獨房公寓裡是渾濁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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