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小漁 第32章 風箏歌 (2)
    肯特眼巴巴看著梅老闆將每件東西按他多年一成不變的位置挪動。灰塵在一束孤零零的燈光中狂舞,梅老闆對肯特說,去把那盞燈給我熄掉。他這句吩咐完全是對北斗這類以一塊錢一天雇來的打雜夥計下達的,肯特以為聽錯了。攝影師已看出苗頭,動作飛快地拆除攝影設備,同時看著同一個店堂在他眼前變得狹窄、幽深。肯特見梅老闆以當家做主的大步子走過去,伸手一捺,閉了店堂內惟一的一束光明。塵土也就沉寂下來,慢慢落到它原先的位置。梅老闆要肯特去幫北斗搬那個花梨木的老爺鐘,說,搬回原先的地方。肯特對著徹底恢復原樣的店堂一連打了三個呼天搶地的噴嚏。廉價的貨品迎著店門擺放,華貴雍容的全被遮藏在店堂深處。肯特被噴嚏的劇烈震動弄得滿臉涕淚,他看見昏暗和無序又全回來了,又成了梅老闆那個盤根錯節,陰森神秘的老店。

    肯特非常奇怪,如此混亂的佈局,梅老闆竟記得如此清楚,每件東西與每件東西的夾縫,都如七巧板那樣呈出高度精密的拼合。

    梅老闆明白肯特的能量。肯特來的三個月,買賣的利潤上漲一倍。然而他更明白肯特所含有的危險。他並不怕肯特偶爾在客廳裡和海倫聊幾句故鄉小鎮上的人和事。儘管海倫的父親否認了海倫,全鎮的人幾乎都跟著老郵差否認了海倫,仍是阻止不了海倫去以甜甜的酸楚聽肯特講鎮上人的悲歡離合。有時海倫把已聽過的事又拿出來問,事先已準備就緒的咯咯笑聲在肯特講到一半時就釋放出來。梅老闆不是怕肯特和妻子之間可能發生的男女勾當,五十八歲的梅老闆不是白白閱歷五十八年人世的。他看得很清楚肯特的志向不在於海倫。可肯特的志向是什麼,卻是梅老闆看不透的。因此梅老闆感到肯特身上所具有的危險性是他無法設防的。梅老闆還感到疑惑的,是肯特在和他大聲爭辯時聲勢劇烈地嚷著要辭職,他甚至公開指出梅老闆對經商的無知和趣味低下,但第二天肯特又一臉晴朗地穿著他惟一的灰西裝出現在店裡,就像沒看見店堂按梅老闆不可理喻的怪癖復辟了那迷津般的經營企圖。

    梅老闆當然也樂得肯特不再提辭職的事。這場重大挫傷被肯特不露痕跡地接受下來,梅老闆感到可怕的正在於此:什麼樣的巨大圖謀才能使一個男人甘敗如此下風。肯特照常早出晚歸地在店裡盤點新舊庫存,照應那幾個已成熟客的白種婦人。沒事時他照樣架起二郎腿坐在門口的石獅上,貪吃地聳起肩膀吸著雪茄。梅老闆原先說過了三個月試用期一過就給他加三成薪,三個月零十二天了,肯特一字未提薪水的事。梅老闆不斷向北斗打聽肯特這天見了誰,那天做了什麼。北斗告訴他,肯特在那幾個白種闊太太來的時候,曾差他去兩條街外的意大利糕餅店買半磅餅乾,再煮一壺茶。

    聖誕節前店裡忙不過來,梅老闆打發海倫去照應珠寶店,自己和英英做兩邊店的機動增援。一天下午他開車和北斗去送一批客人預訂的貨品,留肯特一人在店裡八面玲瓏地應付一幫東部來的旅遊客人。肯特微禿的頭頂和臉色一樣紅潤,油膩稀疏的發間露出汗津津的頭皮。他對正啟動車的梅老闆擠擠左眼,表示一切都在他操控中,一切都很好玩,也被他玩得很好。

    肯特送走東部的客人,正是這個海灣城市最寂寥的時候:霧從海面上岸,高低起伏的街燈著以聖誕披掛提早被點亮了。肯特突然有了種奇特的心情,就是對流浪的嚮往。他悵然噴出一口煙,看煙同霧如何繾綣纏綿,彼此交融。他臉上升起一個自嘲的笑意。他想到最初是什麼使他決定留在這個富有而節儉如癖的中國佬領地。肯特站起身,撣掉衣襟上幾星煙末,看著那個使他突然中止流浪的東西正向他靠近。隔著幾尺的白霧她叫他,下午好,肯特先生。英英穿一件深紅的羊毛裙,一雙紅白橫槓的羊毛襪拉到膝下,襪帶上一邊一隻紅色的絨球。她戴的那頂帽沿在額前翻起的絲絨小帽是紐約的時尚瘟疫之一,兩年前縱跨大陸一路流行到此地。

    英英說,肯特先生,我媽讓我來看看你這邊是不是忙得過來。極其罕有的謊言使女孩兩個黑中沁綠的眸子避著他洞察的微笑。她是自作主張跑來的。她不知道二十年前她母親海倫以同樣的神情和心情走進小鎮邊緣的梅記客棧。她也不知道那客棧是最後一幢被鎮上人們燒燬的中國人房舍。

    肯特的微笑漸漸開放,流浪漢的無拘束和士兵的無責任感使這笑有種特別的熱情。他沒想到這天早上他給這女孩的一個眼神暗示,她竟全領會了。他對她或明顯或曖昧的勾引,女孩從一開始就領悟了。三十多歲的肯特是一股辛辣突然進入了女孩純甜的生活。

    這時進來幾個客人,一眼便認出英英是廣告上的女郎,目光帶著缺乏敬意的讚賞把英英圍攏住。肯特替英英與他們搭訕,調笑,英英很快從不知所措變得自如。漸漸的,被動的抵擋變成了輕微的招惹,是極討人喜愛的一種招惹。肯特在人們心旌飄搖時一連做成五樁不大的買賣。英英和他隔著一場忙碌長長地對視,目光與目光漸漸鎖在了一起。

    打烊之前,肯特拿出一隻盒子讓英英打開它。他說這是他給她的聖誕禮物,但他要它先於所有人的禮物到達英英手裡。打開盒子,英英發出一聲尖叫,是真正驚喜的尖叫,而不是社交禮數教出來的舞台化反應。英英以亢奮的熱烈聲音問肯特,他怎麼知道她一直在祈得一雙溜冰鞋。肯特要她穿上試試。英英說,我從六歲起就希望得到一雙溜冰鞋,可我爸說那是無聊玩藝。梅老闆把所有消遣性的體力支出都看作西方式無聊。肯特想,女孩沒注意到她把梅老闆說成「他們中國人」。她說他們中國人把從不見陽光,從不騎馬、溜冰的女孩叫做小姐。她不斷咯咯地笑,跟她母親當年一模一樣的笑,帶著對一場不可避免的大叛逆的驚然。

    那以後的每天,英英和肯特都能在梅老闆眼皮下偷得一些單獨相處的時間。開始肯特兩手插在英英的腋下,從背後抱著她使她終於尖叫不斷地邁出溜冰鞋上的最初步伐。漸漸肯特的手插得深了些,指尖漸漸觸向那開始柔軟、豐厚的部分。他的兩個中指終於完成了一個月的潛伏爬行,首次登上女孩胸部的制高點時,英英猛向他回頭,眼睛裡有種白熱的仇恨之光。那光在他呢哺不清的親暱詛咒中逐漸黯淡、散亂。肯特把一串不知多少女人、在多少相仿時刻所用的骯髒詞彙從牙縫擠出,吐給十四歲的混血女孩。熱戀的昏暈使她垂死一般蒼白。肯特在這個瞬間寧願粉碎掌中的女孩和自己。

    新年過後的一個傍晚,梅老闆從幾爿店舖收銀回來,剛跨進客廳就見後院裡有個風箏一般翩翩的英英。英英身上一件短斗篷,被她微風細浪似的溜冰步子招展開來,斗篷鵝黃色的夾裡閃出閃進,給梅老闆一種從未見過的眩幻感受。他大聲叫海倫,嗓音由於震驚而破裂。

    海倫捧著她永遠在進程中的十字繡從樓梯上急步下來,一手往頭上捺帽子。她問是出了什麼事情。他說難道你還沒看見出了什麼事情嗎?他用手指點著英英,她哪裡還是我的囡,她可以到馬戲團掙麵包去了!

    英英見父母隔著玻璃門在觀望她,越發賣弄起來,不時像真正的雜技女戲子那樣朝他們飛一個眼。海倫說,英英從六歲就想學溜冰呢。梅老闆這才悟過來,英英的皮膚怎麼變得黑紅髮亮,她那長久來被深深珍藏的半透明膚色就此消褪在海風和太陽裡。

    梅老闆隨之打聽出,英英的一切變化都因了前流浪漢肯特。他把解雇肯特的決定告訴海倫時,海倫只淡淡看他一眼。她明白她在此刻的意見是不作數的。這個瘦小的中國男子一貫的溫良、謙讓,是把專橫積攢到這類時刻闊綽地運用。海倫也感覺到女兒和肯特之間將會發生什麼。或許已經發生了什麼。她知道整個西海岸到處都有肯特這樣的人,他們喜歡不費什麼事地獵取錢財、機遇和女人。

    早晨梅老闆把英英送到學校之後,來到肯特經營的店堂。他遞給肯特一張支票,面值是肯特三個月的工資。肯特早有意料地一笑,在那支票上很響地吻了一下。他想起這位中國佬或許知道他在英英床上度過一些夜晚。英英戴著滿頭做發卷子的布條依偎在他刺著一把劍和另外兩個女人名字的胸懷中。但這中國佬什麼也不點破,照舊溫和多禮,請他在四小時之內打好行李從這裡消失。

    肯特慢慢折起支票,放進他惟一的灰西裝口袋裡,惡作劇地模仿上流紳士的一絲不苟。然後他戲腔十足地對梅老闆說:「假如您不介意的話,替我跟英英說聲再見了。」

    梅老闆說他會的。

    肯特又說,那小鎮上的人至今沒忘記梅記客棧的瘦小中國店主怎樣給攆走的情形;人們談到那中國佬溫文而雅地勾引了老郵差的女兒時仍是十分遺憾,因為當時他們實在不該讓他就那樣肢體完整地走了。

    梅老闆捋著下巴上越發焦乾的鬍鬚,將它越捋越尖利。他在肯特眼中逐漸成了早年報紙上的中國佬漫畫。梅老闆對六指後生北斗吩咐,去,查看東西有沒有少掉什麼。

    肯特笑嘻嘻點上雪茄,掃一眼清點貴重物品的北斗,對梅老闆說,我對任何東西的所有權都不感興趣。然後他又變成追隨風箏來時的步子——那種沒有任何正經事等著他去做的步子,走出了這家幽深曲折的中國店堂。

    英英在通往洛杉礬公路邊的一家「六角錢」旅店裡找到了肯特。

    肯特心裡有種從來沒有過的不適。他想,這離愛情大概很近了。 英英對他說,肯特,隨便你帶我去哪裡。她不知道她的母親海倫二十年前對姓梅的中國客棧老闆說過一模一樣的話。

    一個月後,肯特把梅老闆付給他的三個月薪水花得差不多了。他和英英乘上了南下的火車,在一個小站上跳下來。英英沒問為什麼忽然不去洛杉礬了。她像孩子一樣被肯特牽著手,從一幢一幢帶拱形門的西班牙式小樓前走過。英英說,我喜歡這些可愛的房子;我們也會有一幢這樣的房子,橘紅色的。肯特低頭看看她,在這女孩心目裡,喜歡和擁有總有必然聯繫的。英英從來沒見過肯特有那麼憂傷動心的微笑。她不知那微笑替代了一句話:我對任何東西都不想永久佔有。

    一天中午,英英伏在背著她行走的肯特背上睡著了。肯特走進一個掛文青招牌的房屋,將女孩放在長木椅上。他請文青匠人將兩個中國字文在他的胸口。工序很長也很疼痛,肯特看著血珠兒細密之極,「英英」從抹去的血下顯現出來。他很喜歡這兩個奇怪古老的文字。他一面讓匠人在他皮肉上施手藝,一面看長椅上的英英熟睡。兩隻蒼蠅採蜜般縈繞著她那有些髒的臉蛋,那些用布條子做成的假卷髮已完全直了,於是,她中國父親的一半在她身上漸漸浮現,不斷擴張,最終完成了對她神韻氣質的佔領。肯特掏出最後幾個角子讓文青工匠去替他跑趟腿,到對門的飯鋪去為午睡中的女孩買一份火腿煎蛋。

    等匠人拿著一碟食物回來,肯特已在沿海的公路上搭乘了一輛運草莓的馬車,很快在西部荒蠻的太陽下縮小成路盡頭的一個黑點。

    馬戲班子在海邊支起帳篷。三十來歲的混血女郎戴著火紅的發套,穿著霓紅燈似的服飾,百分之八十的肉體露在外面。她是馬戲團的溜冰皇后。上台前,她總習慣獨自走開去抽一陣煙。她抽煙的樣子不像她人那樣妖冶嫵媚,聳起兩肩,如戰壕裡的丘八似的貪饞。

    這時一陣叮咚作響的音樂細小如童話般飄來。她叼著煙抬起頭,看見一隻風箏在海天之間。那是一隻大雁形的風箏,女郎想起今天是自己的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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