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小漁 第30章 搶劫犯查理和我 (2)
    大廳門開一半,看進去所有人都背朝我們。所有人都穿黑色馬褲,質料樣式不同,但全是馬褲,全是黑色。動作也是綿綿的、單調的。我突然發現這是中國的太極拳,只是走樣了不少。每個人都做得入神,大廳裡充滿陰沉沉的和平。

    一個人似乎轉身早了,碰了他緊鄰的另一個人。一聲好聽的「對不起」。

    我以為我忘了他了,原來什麼都鮮淋淋的在那兒。

    李梅對我說:「我們學校也在教太極拳。學校開這種班賺外快?」

    我從來沒注意到太極是這麼回事:一個動作中藏著另一個動作;在做頭一個動作時已把下一個動作的可能性蘊含進去;每個動作都互為因果。卻只有自然,沒有必然。永遠有餘地,永遠有後路,永遠地往復。我幾乎要窒息在這種輪迴中了。

    黑馬褲的腿在我們兩側穿流。我抬起頭,李梅已把他帶到我面前。

    「你好!」我結實地叫一聲。

    「你好嗎?」

    他嗓音仍那樣。李梅沒察覺我和他眼睛的秘密刺探。她幾句話就和他聊得爛熟,定下當晚就開始工作。

    女演員是中國人,二十四五,兩個深酒窩,眼睛空空蕩蕩卻很多情。進行得還順利,到週末就拍到結尾一場戲,有個吻得接。

    「不行。」李梅惡狠狠地說:「活這麼大,吻都不會接?!」

    其實查理做得極認真。他吻人的樣子含蓄得很,就像他的行兇搶劫。那女演員要對這麼不成功的接吻負責,她跟李梅撒著嬌,說她真的從來沒有接吻的體驗。二十五歲,還沒人吻過她,她實在該為此跳樓去。

    我站起身,拍拍屁股往場地中間走。

    「你幹嘛?」李梅問我。

    「示範。」我走到查理對面,說:「來吧。」

    三十出頭的接吻老手他奶奶的吻個真格的給你們看看。

    查理默然地熱烈了。他向我伸出細長而結實的雙臂,當我接近他時,他全身緊張了,只有一對眼瞼完全鬆弛下來,鬆鬆地罩住他的眼睛。似乎他放棄了所有感知,只把最後那點感知留在嘴唇上。我忽然想到,這是一副入癮的人的神情,那癮已帶著他所有知覺私奔了。他嘴唇觸上來時,我感覺我也染上了他的癮,享受到了那中間無恥的妙處。他將我越抱越緊,就像頭次那樣,要扼死我。

    結束時有十一點了。李梅說她送女演員和燈光師,讓查理送我。

    我倆一路走著,誰也不理誰。我當然不會再放他進公寓的樓門。還沒等我拔下鑰匙,他已擠在了門縫中。我推他,卻推不動。他手攥住門把,我用力摳,想摳開它。我摳得他疼了,突然抬起大眼睛看我,像那種最溫存的貓遭了莫名其妙一摑子揍,拿眼睛告訴你它的痛楚。

    我說:「對不起。」

    「沒關係。」那嗓音哄著我的理性,像頭回一樣。

    什麼都又回來了。我要再不喊,第二個錢包就沒了。但他這回沒要我的錢包,和我一塊進了屋,沒有絲毫作歹的跡象。

    我們在小餐桌上坐下來,吃我做的香腸蛋炒飯。他吃得很悄然,握勺的手勢逸然得體,把一盤簡單的蛋炒飯吃得高貴起來。我注意到他的指甲乾淨整齊,像白色剔透的貝殼。強取豪奪,似乎是他換了另一雙手干的。

    吃完了,我們仍找不出什麼話來談。他又從桌布下握住了我的手,好像我們中間仍有個拜倫。

    「我想,我愛你。」他說。

    「胡鬧。」你他媽的以為我十三歲?

    我攆他走。門口他站住了,說他丟了什麼東西,得回去找。

    我說:「我告訴你,少耍花招。」

    他看我一眼,大概在我刀槍不入的表面看到了已對他無法招架的我,他又說:「我愛你。」

    「好了,快走吧。」他要再這麼說,我真的要喊人了。

    他卻一下抱住我,就像沒有看見我驚慌而憤怒的眼神,或從那裡面恰看到趨迎;看到我鋌而走險的勇敢和墮落到底的甘願。由於動作和情緒的激烈,他一絡細緻的黑髮游散到額前,使他優美的少年形象中帶出一種成熟和放浪的氣質。一切都恰恰是我要的,一切都在誘發我天性中所有的危險潛伏。

    我已被抵在門上。他將我雙手固定在一個制約我全身動作的位置上,微笑道:「現在你動不了了。」

    我看著他,想他怎麼會如此頑劣同時如此靦腆。

    他說:「我想對你做什麼就做什麼。」他停頓一刻,讓我證實他沒有戲言:「你看,你完全動不了了。」

    我不講話,明白一切都是自作自受。

    他仔仔細細看我一眼,又那樣頑劣而靦腆地微笑了,然後他告訴我他愛我是真的。

    我看著他不黑不白的膚色,他仍在抽條的細長身材,感到恐怖。我和他之間的一切懸殊讓我感到恐怖。

    我們居然約會起來了。查理拉著我的手,散漫地走著。我心極快樂,又極重。他不時說一句很中學生的情話,看著我笑笑,實際上不知在想什麼。我只圖活一天是一天,也只有這種出軌的、畸形的感情能給我中學生的戰慄、騷亂,中學生的纏綿、激動。

    我常在悄悄注視他,他的美該多少抵消這事本質的醜惡和無恥吧。我問他學太極拳是不是為了去教人,掙些錢。

    「掙錢?」

    「掙錢不是很好嗎?」

    「哈。」他不知在譏諷誰。

    接著他告訴我,他學太極拳是學它的哲學。

    它的哲學是什麼?我這個中國人請教。

    他說:「是圓。」

    他說圓是迷失和發現。圓是不滅。圓是無限的可能性。圓什麼也不是。

    路走盡時,他給我一隻小盒,輕輕說:「打開它。」

    打開了,裡面竟是一隻大鑽戒!白金托子,維多利亞式樣。他說是給我的。要我窩贓吧?要不就是跳蚤市場買來的舞台道具。不管它是什麼,我收下了它。收下的是這個少年的鄭重。

    他將它套在我右手無名指上,讓兩枚鑽戒去決鬥。

    道德開始無晝夜地刑訓我。因為我把那個鑽戒拿到首飾行去估價,它值一萬。無救了,它竟是真的!我把拜倫的那只摘下,生怕它被這只殺傷、殺敗。

    和李梅的合作很成功。查理的形象、氣質、表演使我差不多忘記了我們相識的真諦。查理也來看了錄影帶。李梅問查理幹嘛不去做個演員。查理反問:為什麼?李梅瞪眼挑眉:賺錢多啊!

    查理幾乎是羞怯地說:「我不需要錢。」

    他撒謊。他不僅搶劫、偷竊,還撒謊。除了有個好的儀表,他什麼也不好。快離開他,我對自己說。

    我和查理坐在六月的黃昏。遠處是個露天音樂會。我不斷窺視他的側影,那線條很像一隻靈秀的小狐狸。有許多次,我幾乎脫口問他:你把我的錢包怎麼處理?裡面還有拜倫的照片呢?至少該把那照片還我吧?你把它燒了。撕碎了?總之,你是怎麼把它毀掉的?就用你這雙手?這雙手的背面是暗色,從每條指縫,卻滲出掌心的粉白,那是他身體中兩種血液的疆界。就像這個白日與黑夜的疆界。十九歲的查理,你究竟是什麼呢?…… 「我去買些飲料。」查理站起身。

    他去了。從黃昏到傍晚,又到了明與暗之間的那一帶,他仍沒有回來。他不會再回來了,去永遠中買飲料去了。一個最小的行為中藏著最大的動機:他逃進了無限的可能性,讓我在無限的可能性中癡等。

    他不再回來,我倆了了。他穿著什麼?一件淺橄欖上衣和一條深橄欖褲子,都寬大,兜滿風。他就那樣從我眼裡走乾淨了。

    也好,也好。等我挺過這不黑不白的一帶,我將有個徹底的回歸。去和拜倫,和絕大多數人堅定地站在馬路此岸,等綠燈;等正常的倫理給我們行與止的許可。

    天全黑了,我開始識途。遠處炸起的人的叫喊,難聽極了。又是誰在呼救,誰在喊捉拿。

    一條細影子,靈巧地朝我而來。是查理,他問了一下,已落座在我身邊。他遞給我一罐已熱了的可口可樂,又從他襯衫兜裡拔出一根癟掉的吸管。我正打開飲料,他突然抱住我,某種絕望給了這擁抱鋪天蓋地的涵量。

    就這時,一群人以一個警察為首,朝我們這邊跑來。人群茫然一會兒,其中一個女人叫道:「是他!」她指著查理:「他搶了我的項鏈!」

    查理的眼睛無辜地朝人群眨巴。

    「什麼?」他轉向我:「她說什麼?」

    女人伸過一隻帶彩色長指甲的手:「是他沒錯!他搶的!小畜牲,看你跑!

    查理,你這惡棍。

    「我一直和你在一起,這女人怎麼了?」查理對我說。他的手撫在我背上,手心沁出大量的汗,沁進我的衣服和皮膚。「你們可以問我女朋友,我們一直坐在這兒!」

    他嗓音裡沒有急躁,仍是如常的柔弱、多禮。對比之下,叫喊不止的女人顯得那麼蠢,那麼強悍霸道。人們開始相信這個惡棍了,只要女人一叫喚,人群中就有哄笑。

    「就是他,就是他!」女人捶胸頓足。有什麼用,查理的優雅斯文正在贏。

    我知道,我的一句話就能救他或害他。警察終於要我說這句話了。我看上去誠懇樸素,像是離罪惡最遠的一種人。查理,從此之後我們兩清,我不會給你拖下地獄。一股非生理的噁心出現了,有了它,我不會再對你著迷。

    我做了偽證。查理那只僵死在我背上的手漸漸還了陽。

    回家的路,查理仍送我,我決定找個當口把鑽戒還他。不必譴責吵罵地分手,好像他還算個什麼。他能算什麼呢?一個白種人和印度人的後代,一個有犯罪癮的十九歲男孩。在我生命中,他什麼都不算,他甚至不值得我把這事告訴任何人,包括拜倫。

    走到我第一次迷路的那一段,他突然停下來。

    「查理!……」我覺得這個停頓不妙。四下裡的人呢?

    我的脖子被他扼住,還那樣,從側後方。他一點也不比第一次客氣,扼得我四肢一陣癱軟。我立刻把錢包給他,裡面只有五塊錢。

    他卻提醒:還有你的戒指。

    我摘下來,擱在他攤開的手心。並告訴他:這非常荒謬,它本來就是他的。

    他鬆開我,照例說了聲深情的「對不起」,又說:「你不懂這當中的快樂。」

    他天使般的臉永訣地笑了一下。

    查理沓沓沓地飛跑。我他媽的有這個興致叫喊或追你?自做多情了,畜牲。

    我第二天去報案。

    警察把同樣問題問了五遍之後,又打開那密佈人面的相簿。如此排列的人臉是多麼令人作嘔,即使是好看的人臉。它們都像是從屍首上攝下的,那麼呆滯無神。不,查理的臉不可能在其中。查理顯然是高一等的賊、混賬,一隻近乎完美的禽獸。

    「他說對不起。」我告訴警察。

    「嗯?」警察說。

    「他總說對不起。」我試圖讓他明白查理和這些人臉的區別。

    「嗯。」警察說:「你在這裡簽字。」

    我說:「得逮住他。」

    警察說:「以後沒事少出門,我跟我老婆也這麼說的。」

    我搬到李梅的地下室去了,相信這事瞬眼間就會過去很久。冬天,最後一趟走出校門,它真的已過去很久了。美國人正在關注剛打響的中東戰爭。那事真的過去了。

    正要下地鐵,看見了查理。忙亂紛紛的人群中,他仍以他的靜突了出來。他仍那樣,有種令人銷魂的氣質。見我,他眼裡有了種力量,薄薄的嘴唇也有了點甜。他先叫我的。我一下理清那亂作一團的情緒,它是被我忽略掉的思念。它是亂的,卻從未斷過。

    整個城被反戰的示威隊伍弄得動盪瘋癲。

    他拉我進了一家咖啡店,傍湖的。坐了挺大一會兒,他說他應徵了,很快就上前線。

    「去幫伊拉克打科威特。」他說。

    「什麼?是去幫科威特打伊拉克!」我糾正他。

    他垂下眼瞼,一笑。似乎他明知卻故意這麼說。又似乎笑我的認真;管他娘的誰打誰,難道還真信仰「得道多助」?

    他再抬起眼睛時,烏黑的大眼睛裡有種期待。他期待被消滅或消滅誰。我欣賞著他古典肖像似的美貌,想著這美貌將由誰來消滅。

    他說他恨這個沒有動作的生活。沒動作,沒有憤怒,日子裡的無數可能性都在慢慢死去。生命該有動作,動作是生活的證明,他又說。

    查理曾經的動作,他製造的憤怒,就只為這個證明。現在他終於有無數動作需要他去完成,包括消滅和死亡,這些最徹底的動作。

    我突然有種撫摸他的衝動;去摸摸那冷流般的眼睛和毛茸茸的鬢角。不會有比這個撫摸更多的東西留給我了。

    「我愛你。」他看著我說。

    我點點頭,表示心領了。他若知道我多麼愛他,會被嚇著。所有人都會被嚇著,它是我一生中最不見天日的一個秘密。

    他說他在我突然搬走後怎樣找我;他瘋了一樣尋找過我。他又在桌布下握住我的手,那美麗的手和美麗的動作訴說他唇上的表白是真的。只有這個是真的。

    查理去了大洋那邊,沒有再回來。大洋不是一塊檯布,我和他不能再在台佈下手握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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