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小漁 第10章 魔  旦 (2)
    這個時候奧古斯特正和阿玫坐在電影院裡,等著下一場電影的開場。兩場電影之間的音樂陳舊而遙遠,像場內渾濁的黃色燈光一樣,為你預備著心情。阿玫在這半年的每個星期六下午,總是由奧古斯特請客來看電影。奧古斯特看電影總是一連看兩遍,這樣他在第一場電影中感到的要死要活,在緊接的第二場結束後心情會平息許多。他總是用指尖輕輕拍一拍阿玫的手背,問他:你介意我們再看一遍嗎?阿玫便說並不介意。他最初認為奧古斯特不願承認自己的貪佔便宜的心理,兩場電影付一場的錢。後來他發現這個56歲的男人真的有毛病,真的能為電影裡的死死活活痛不欲生。到了奧古斯特這個歲數還對逢場做戲的事如此看不透,阿玫覺得是很倒霉的。阿玫自己是戲夢人生,要他再去為別人的戲動心,他一顆心是不夠用的。阿玫迷戀電影,恰因為它不是真的。

    我還想像過台上的阿玫。兩條欲神欲仙的水袖帶起驚鴻般的圓場,眼睛不是美在它們本身,而是美在它們瞬息萬變的神采。他的眼睛從全場掃過,馬上會抓住對面昏暗中的另一雙眼睛。日子久了,阿玫不看也知道那是奧古斯特的眼睛。以奧古斯特的邏輯,他來看阿玫唱戲,是為了讓自己看透阿玫。和看電影一個道理,重複看它便漸漸退到了局外,便破除了它的魔咒。然而奧古斯特對舞台上幻化成無數個美麗女子的阿玫,一直被困在意外中。再再重複,再再意外。

    這或許是奧古斯特30年前看阿陸的感受。因為阿陸的生命完全沒留任何印痕,我想試試拿阿玫來重演阿陸。

    一天晚上阿玫下了台來,打算卸裝,一股突如其來的血從鼻腔奔流而出。阿玫用一隻手捂鼻子,血卻從指縫狂溢。他想呼救,但灌進嘴裡的血要淹死他似的,連喘息也艱難起來。他抓住銅面盆,鮮紅的激流落在盆底,發出柔和的敲擊聲。他主要是怕毀了身上的白衣白裙,這套行頭花去他一個半月的工資。銅盆裡的血上漲到半指深淺時,門開了,奧古斯特出現在門口。他極少到阿攻的化妝間來,他把這個看成教養。阿玫一手端著盆,另一隻手正慌亂地解脫戲服。奧古斯特在阿玫半溶解的視覺中是個幽靈般的影子。

    奧古斯特抱著阿玫,在散發著魚腥的唐人街上東跑西跑地截出租汽車,一身都是阿玫的血,看去極像他剛殺了這美麗的戲子。這樣血淋淋的兩個人很快招來了警車。警車把他們送進了急救室。一小時後奧古斯特抱著阿玫走出醫院。阿玫體重也輕了似的,綿軟地貼著奧古斯特。有潔癖的奧古斯特在葷腥的鮮血氣味中陣陣作嘔。他在醫院附近找到個客棧,把阿玫在床上擺好,開始清洗阿玫和自己身上冷冰冰的血。阿玫在昏睡和昏迷之間,頭臉還是杜十娘,兩頰各有兩片校形桃紅,上端一對葉形黑色是美女面譜上的眼睛。極其對稱的桃紅、黑色中間劈出一道粉白,它在下端擴展成一個三角形,三角的中心,便是那一粒紅豆的嘴唇。奧古斯特惋惜那紅豆在揩血時給揩去了,不然這張以誇張起始以省略終止的怪誕美貌便完整了。奧古斯特從來沒有這份距離和時間上的充分允許,來看脂粉表層和脂粉之下的雙重阿玫。

    我接觸中國傳統戲劇,是在六歲。我的兩個表姨和一個表姨婆都在我居住的小城的戲班裡。她們一年到頭穿黑色燈籠褲,看你的眼神絕對不是普通的生物眼神。那眼神剎那間似有1000瓦的亮度,並有個剎那的絕對凝滯,把你攝取下來。她們腰裡系一根紅布做的帶子,中間一段納了密密麻麻的針線,於是結實過牛皮。紅帶子從腰前繞向腰後,左手拽住右邊一端,右手拽住左邊的,再向兩個方向用力拉去(同樣的方式若去勒一根頸子,那頸子會刻不容緩地斷氣)。那樣勒她們自己的時候,她們臉上幾乎殺氣騰騰;她們的腰便急驟地在你眼前細瘦下去,細得殘酷,不近情理。然後她們戴上兩條一米來長的水袖。水袖原本是白的,我看見的時候,它們是種污糟糟的中性顏色。有一個木魚和一面小鑼在某處「嗒嗒嗒嗒台」地敲,她們便讓兩個骯髒的水袖起舞,舞出哭、笑、快樂或憤怒。水袖劃出的情緒符號對於我是神秘極了。

    她們用小嗓咬文嚼字,比劃著祖祖輩輩編輯下來的水袖語言,我就那樣近在咫尺地看著她們下凡或飛天。真是看不透的一種好看。我最愛看的卻是她們化了妝之後的模樣。我有個奇怪的習慣,就是看她們化了妝之後吃飯。她們每人都有個巨大的搪瓷茶缸,一個長柄鋼精勺。她們把混著青菜、鹹菜,偶爾有兩片醃肉的雜燴飯放在一個大炭爐四周。茶缸出來一種好脾氣的咕嘟聲響,雜燴固有的香味把整個空氣變得潮濕溫暖,如同合併了澡堂和廚房。那香味好極了,我從來沒體會過那樣一股惡饞。我滿嘴是旺盛的口水,看著她們戴著美女面譜圍爐子坐下,開著我不懂的玩笑,從巨大茶缸中舀出一勺雜燴,精確無誤地送入鮮紅的嘴唇之間。我說精確無誤,是她們輪廓完美的紅唇在整套咬噬咀嚼運動中巧妙躲閃,使臉龐的整體畫面始終不出破損。我看她們吃飯看呆了,那是一種很奇怪的感受,似乎吃飯這件凡俗事物接通了戲和現實。

    我邊想邊說地把六歲時的感受告訴了溫約翰。老人不知是否在聽我這段並不重要的插嘴。他不太相信我這個年紀的人對古裝戲會有任何體驗,哪怕是像我這樣不著邊際的體驗。和祥劇院偶爾串通一些人,湊一台古裝戲,或者從大陸轟轟烈烈請來個戲班子,觀眾裡絕對沒有我這年齡的,老人說。他站起身,從我眼前消失了一會,回來時手裡有張枯黃的報紙。他指著上面一張照相館的肖像照片說:這是離開戲台之前的阿玫。它是一張照相館的廣告,並沒有說明這個留分頭,穿西裝的年輕男子是誰。老人說:「照了這張相片之後,阿玫就不再唱戲了。」

    早晨阿玫醒來,見奧古斯特伏在惟一的桌上沉睡。消耗的黃蠟燭流淌成無數根細小的鐘乳石,垂掛在蠟台四周。阿玫突然對此情此景感到撲面的熟悉。它一定發生過的,發生在阿陸身上。阿玫認為,阿陸一定通過什麼方式讓他看到了這場景。阿玫同時感覺週身肌膚有種異樣的敏感,彷彿是一場傷害使它發生了徹頭徹尾地蛻變。或許是阿陸給了他這層毛骨悚然地甦醒:這肌膚不再是原封不動的阿玫的肌膚了。阿陸通過什麼讓阿玫感知到這一切,阿玫不得而知。但他知道這肯定是一次重現,因為他知道下一步將會發生什麼。果然,事情繼續沿著阿攻的預知往下排演——一隻紅蜘蛛在順著一根看不見的絲上下爬動,隔壁的門「通」的一聲之後,便響起一對墨西哥男女歡快的拌嘴……然後,就該是奧古斯特醒來的時刻。一點不錯,奧古斯特在墨西哥男女的熱烈對話中醒來。他醒來的動作使蠟燭最後的火焰刺向空中,然後縮回,熄滅。一切按曾經發生過的在發生,次序絲毫不亂。阿玫尤其覺得這時的奧古斯特眼熟極了:那掙扎於清醒和夢境之間的眼神。阿玫認為,這番掙扎主要是奧古斯特不願看見那個附在阿玫身上的阿陸。

    從這個夜晚之後,有一種秘密的質感出現在阿玫和奧古斯特的交往中。這秘密大概是阿陸,大概是有關阿陸失蹤的秘密。這秘密實在是非常秘密的,兩人時常會突然陷入深深的無語,陷入茫茫的心事重重,卻無法猜測它。似乎也因為這層秘密,阿玫變了。他不再像從前那樣謝絕奧古斯特的禮物。他17歲生日時,奧古斯特送了一個瑪瑙戒指給他,他不需任何哄勸便收了下來。之後他迫不及待地等著午餐結束,等待奧古斯特告辭,他好去首飾店鑒定戒指的真偽。首飾店的店主卻說很少見到這樣好的瑪瑙,色澤好,金子的成色也足,式樣尤其英俊。

    從局外人看來,阿玫有了個赤膽忠心的戲迷。名角總免不了一些鬼迷心竅般的戲迷請吃請喝,贈穿贈戴。前輩阿三也有幾件不錯的首飾是不用問來由的。然而人們並沒有看出一種危險的感情籠罩著兩人的交往。連愛上了阿玫的芬芬,都絲毫感覺不出奧古斯特與阿玫間的情誼將進入殊死階段。

    芬芬是個20歲的年輕女人。她從來不肯講自己屬於哪個具體的闊佬。阿玫這點知識是有的:芬芬是那種叫做「外室」的女人。她有一個暖洋洋的豐滿身體,臉圓圓的,含羞或發嗲時下巴向脖頸擠去,便出來並不難看的小小雙下巴。芬芬認識阿玫,是通過奧古斯特。奧古斯特在十月初的一個下午問阿玫願不願意陪他去給一個女人上鋼琴課。阿玫便隨奧古斯特來到一座有六個公寓的樓房前。正是「印第安夏天」(在美國西部,九月底至十月有一段氣溫相當高的時日,美國人稱它為「印第安夏天」。),他們一路上坡,到芬芬見到他們時,兩人的臉都有一層汗和紅暈,出現了一種生物在夏天特有的生命力。阿玫一路上聽奧古斯特講芬芬的乏趣和庸俗,當他看見穿藍、白水手裙留齊耳短髮的芬芬時,意外得連笑也不會了。

    奧古斯特很快就後悔了。芬芬隔著他和阿玫用中國話談笑,兩人的交情在幾分鐘之內就成熟;接著就有了些放肆,奧古斯特雖不懂他們的話,卻懂得兩人表情和語調裡的放肆。他甚至嗅到芬芬身體散發出一股淡淡的膻氣,是雌性綻放時的氣息。她那一個鐘頭的鋼琴課全是荒廢,彈錯的指法或音符都是她咯咯笑的理由。笑的同時她必定扭頭去看阿玫一眼,看他是否完全懂得了她這一笑中藏的台詞。她不斷把手心在裙擺上揩,抱怨天太熱手直是出汗。要不就去理頭髮扯裙子,渾身無一處是老實舒坦的。課後芬芬更明目張膽地用中國話和阿玫交談,不只是談,已是在狎暱地微微抬槓了。奧古斯特一個字也不懂,但他們一頂一撞的那份快活,他是懂的。人不必懂鳥獸的語言也能懂它們進入了求偶狀態。

    芬芬說她去打電話叫些點心來飲茶。奧古斯特馬上謝絕了,說他還有下一家等他去上課。芬芬便指著阿玫說:阿玫沒事;阿玫你說你沒事,對吧?奧古斯特看看去留不定的阿玫說:他晚上要上台的,戲前他一定要睡一小覺、養養嗓子的。芬芬說:阿玫的嗓子還用養?阿玫你是啞巴也一樣有人來看你戲的!奧古斯特只好獨自走了。芬芬連禮貌都不講究了;她一向送奧古斯特到門口,這天原地一個鞠躬,早早就把送行完成在客廳中央。

    奧古斯特並不走遠,在街口找了個甜食鋪坐進去。他知道這場求偶會發展得很迅猛;這是一切動物的天性,他倆也對此無法。

    太陽顏色變深的時候,阿玫出來了,臉上的笑還沒有完全擴散。從奧古斯特的角度看去,這是個整潔秀雅的東方男孩,一點暇疵都容不下。而他明白,破綻已經有了。他走上去攔住阿玫,完全確定那些鈕扣、鞋帶都被打開又重新系攏。一隻原先不夠服帖的襯衫領角,現在完全歸了位。什麼都經了女人的手,什麼都給收拾妥了。

    阿玫對突然出現的奧古斯特毫無心理準備,臉上血色一褪而盡。阿玫說:我以為你去上課了!奧古斯特臉上的辛酸微笑,此刻在阿玫看來有一絲猙獰。

    你不知道有多危險嗎?奧古斯特壓低的嗓音漏氣似地絲絲作響。

    阿玫瞪著清亮的眼睛。他此刻的無辜奧古斯特認為是做戲。他說,阿玫,我以為你早知道芬芬是誰。一個大得誰也看不見的人物在養著這個女人。誰同她有染,誰是在找死。你懂了嗎?

    他的話阿玫是聽進去了,至少他認為阿玫聽進去了。他眼仍是瞪著,裡面的光芒漸漸熄下去。奧古斯特心想,這就對了。他才17歲,還沒有活夠哩。其實阿玫是在把穿藍白相間海員裙、梳一排幼稚劉海的芬芬同奧古斯特說的隱在暗中的大人物聯想到一塊。聯想一再失敗。

    分手時奧古斯特要阿玫答應他,自此以後不再見芬芬。阿玫點點頭,臉上是孩子在接受逼迫時的委屈。這樣的乖巧與無助,使奧古斯特深凹的眼裡漂浮起一層淚。

    我想我知道了一點有關阿陸的結局。其實世間事物也都有一道道微積分潛藏其中,多麼複雜難解,只要你不懈地演算,排除重重誤差,邏輯最終領你到達結局。因此,我只是從各種訪談、資料查閱中搜集阿陸的數據。逐漸接近答案:阿陸基本是虛構的。

    誰會虛構一個阿陸呢?我突然想到,有時人在對另一個人產生不可解釋的迷戀時,就把這人想成似曾相識。自欺欺人久了,堅信便建樹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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