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個寡婦 第31章
    還得回到一年多前,回到饑荒才開始的時候,回到葡萄和春喜第一次交歡的那個夜裡。等春喜走了之後,她回到院子裡,把五條烤熟的魚摘下來,在地上輕輕摔兩把,把烤成黑炭的地方摔下去。魚肉是真香,她和二大奇怪,這麼腥臭難聞的東西做熟之後咋會香得恁饞人。

    他們用筷子把魚肚子挑破,裡面還是腥臭的魚下水,不像熟了的樣子。魚下水掏了,葡萄挑下一塊肉,雪白粉嫩。她用牙尖尖咬了咬,咂咂嘴,點點頭。二大一直看著她,見她點頭,手才伸下去,掰了一塊魚尾,一口下去,滿嘴是刺,他嚼也不是吐也不是,半張開嘴,不知下面該咋辦。葡萄也不知該做什麼,看他的嘴為難成那樣,說:「啊呀,快吐了吧!」

    二大把那一口魚肉吐在地上,花狗躥上來一下舔了去,不久喉嚨直了,又咳又喘,爪子上去在嘴邊亂撓。兩人一看,都明白它喉管上紮了刺。葡萄著急,想看看它還會不會吃東西,扔一個糠菜糰子給它。它嚼也不嚼,咕咚一下吞了半個菜團,安靜下來,把剩的半個菜團吃了,穩穩坐下來,仰臉等下一口食。二大說看來花狗喉嚨粗,嚥一口菜糰子,就把魚刺兒給杵下去了。

    明白了這道理,兩人還是不敢把魚吃下去。第二天,葡萄去集上賣了兩丈大布,買了個新鍋回來,把烤得半生不熟的魚扔進去燉。湯像稀奶汁似的,調些鹽一嘗,真還不難吃。二大皺眉喝完他的一碗湯,笑笑說:「咱這胃口還是沒見過世面,咋還是恁想吐!」

    過了兩天,鑽在網上的魚有七八條,葡萄把它們收回來,用籃子挎到小火車站上。伙房的師傅一見就樂了,問她魚賣什麼價。葡萄說她不賣,她要換糧。」

    師傅舀了一碗小米給她。第二次,她換回一斤紅薯粉。到了入夏,師傅說他們這兒缺糧也缺得狠,再不敢換糧給葡萄了。她說那她也不想挎回去,老沉的,就送他們吃吧。師傅馬上叫她等著,他做熟讓她帶兩條回去。

    葡萄等的就是這句話。她從師傅剔鱗、剖肚子開始往心裡記。然後她記下他怎麼用油煎,用蔥、姜、醬油、醋煮。下一趟她又去送魚,師傅難為極了,說這會中?光吃她的魚。葡萄就說不中就給點醬油、醋吧。

    葡萄挎著一小瓶醬油,一小瓶醋往家走。有多久沒吃醬油和醋?她都想不起來了。她走走,實在讓醋那尖溜溜的香氣弄得走不動了,就拔下瓶蓋,抿了一口。酸味一下躥進她鼻子,她流出淚來,可真痛快。從七歲就聞慣的醬油、醋作坊的味道,在她嘴裡、舌頭上跑。二十年的記憶都在她嘴裡跑。她想,天天叫我吃點醬油、醋,活著就美了。

    用醬油、醋做的魚湯味道好多了。她和二大慢慢習慣魚腥氣,還是不敢沾魚肉。用筷子把魚肉在碗裡撥拉開,裡頭滿是比繡花針還小還細的刺兒。吃那一口肉,等於是吞一把繡花針,他們的喉嚨可不像花狗那麼粗。

    村裡人發現葡萄天天在河裡放網。他們跟在她後面,看她從網上摘下魚,都問她敢吃不敢。她告訴他們敢吃不敢吃,自家去做熟嘗嘗。問咋做,她說煮煮唄。

    人們也學她的樣逮了一些魚,回家一煮就大罵葡萄:那東西吃一口,得花倆鐘頭去咯刺兒。有的刺兒紮在嗓子眼上,怎麼也咯不出來,到衛生院讓衛生員使鑷子鑷出來才罷。

    初入夏魚草被人撈上去吃了,河水禿禿的,魚越來越瘦小。這是個旱年,五月份河干了,和前幾年圍造的田連成一片,裂得口子裡能跑田鼠。

    葡萄和二大商量,認為該去找日本人藏罐頭的山洞了。

    葡萄等著人們把豬場的種豬,豬娃全殺殺吃了,她空閒下來,天天在離史屯十七八里的山裡找。找得人也曬成了炭,什麼也沒找著。這天她正找著,聽身後有一群人說話。這群人是賀鎮的,中間雙手上著手銬的是劉樹根。她跟他們打招呼,他們的樣子惡得很,不叫她在附近轉悠。葡萄從來不給人省事,越不叫她幹啥她越幹啥。她就像沒聽見他們的呵斥一樣,跟劉樹根搭話:「樹根叔,老久沒見了,咋戴上銬子了?」

    劉樹根眼一低,點點頭。

    旁邊背長槍的人說:「這貨是美蔣特務,在村裡散佈謠言,你往他跟前湊啥湊?」

    葡萄問劉樹根:「您散佈啥謠言了?」

    劉樹根死盯著腳尖,裝聽不見。

    背槍的人用槍托子嚇葡萄:「你再不走把你也銬上!」

    葡萄說:「這地方是你家的,興你走不興我走?」

    她想,劉樹根肯定在帶他們找那個日本倉庫的門。現在誰能找來吃的,誰就是菩薩,劉樹根能把那些罐頭找到,不但沒罪了,還有功。她不再明著跟他們,躲進草裡,貓腰往前走。這山裡每根草每棵樹她都認識,不一會兒她已抄到了那群人前面。

    劉樹根說:「就是這兒。」

    原來的那棵大橡樹讓雷劈倒了,地上長出一群小橡樹來。葡萄等他們把洞口封的水泥、木頭撬開,迎著他們站起來說:「你們賀鎮想獨吃呀?這倉庫裡的日本罐頭有史屯一半。還有皮靴、皮帶。」

    她一看這群人的眼神,就明白他們心裡過著一個念頭:把她就地幹掉算了。

    賀鎮的大隊長說:「哎喲!這不是王葡萄王模範嗎?」

    他裝得可不賴,就像她葡萄是女妖精,剛剛變回原形,讓他認出來。

    大隊長說:「日本人的東西,咱都不敢留,都得上交。」

    葡萄說:「那可不。」

    大隊長說:「找不找著,是考驗這個隱藏的階級敵人,看他是不是真有立功贖罪之心。找著了,咱國家在困難時期,多一批罐頭,是個好事情,啊?所以一找著,我們就上交回家。」

    葡萄問:「國家是誰家?」

    大隊長不想跟她麻纏下去,他急著要盤點裡頭的吃食。有了這一倉庫吃的,他們大隊怎麼都熬過荒年了。他要爭取做逃荒戶最少的先進大隊。他想,回頭打發她幾個罐頭,她嘴就封住了,女人嘛。

    日本人把一個山洞掏成倉庫,堆放的東西賀鎮的一群人運不走。大隊長叫一個人回去搬兵,葡萄說:「順道叫史書記來!」

    大隊長脫口就說:「叫那禍害來幹啥?」

    葡萄說:「那禍害就在這兒給你打張收條,不省得你搬這半座山回村去?」

    大隊長知道葡萄要跟他糾纏到底了。他見過地區丁書記和葡萄在豬場裡說話,又家常又隨便。他說:「好吧,把史書記請來吧。」

    史書記不是一人來的,他帶著所有的大隊長,支書,會計,共青團書記,黨員,一塊兒上了山。老遠就揚起滾圓的嗓門:「太好了,咱公社有了這批罐頭,有勁兒幹活了!」

    葡萄心想,春喜有三條嗓門,一條是和眾人說話的,那嗓門揚得高,打得遠,就像他喉管通著電路,字兒一出來就是廣播。第二條是和領導說話的,那條嗓門又親又善,體己得很,也老實得很。第三條嗓門他用了和她葡萄說話,這嗓門他從十六歲到現在一直私下存著,不和她單獨在一處,他不會使它。它有一點兒倚小賣小,每句話都拖著委屈的尾音,又暗含一股橫勁和憨態,是一個年輕男人在年長女人面前,認為自己該得寵又總得不到的嗓音。

    大隊長跟史書記又握手又讓煙,也忘了他是怎麼個禍害了。他把史書記往洞裡面讓,一副獻寶的樣子。

    史書記用他的手電往倉庫裡一照,嘴合不上了:裡面成箱的罐頭一直摞到洞頂。

    史書記那樣張嘴瞪眼地在心裡發狂,站了足有三分鐘,才說出一句話來:「日你日本祖宗,你可救了我了!」

    葡萄看看他那汗涔涔的側臉。汗水從他黑森森的胡茬裡冒出一片小珠兒,他可是不難看。再看他兩條直直長長的腿,叉得那麼開,站成一個毛主席或者朱總司令了。她看他伸出手臂,手指伸進木條箱的縫裡,去摸罐頭光溜溜的鐵皮。他的手也不難看,就是太狠,抓上來要把她揉稀了似的。他高興得年輕了好幾歲,就像當年他和她一塊兒燒成了第一窯磚。

    「日他日本奶奶!咱公社這下有救了!恁些肉罐頭還怕度不了荒年?吃罷日本罐頭,咱硬硬朗朗地打美蔣!」

    「是劉樹根找著的。」一個民兵說。

    「免罪免罪。」史書記大方地打哈哈:「解決全社的吃糧,就是救人救命!就是殺人的罪,你救下一條命來也抵了。誰把劉樹根的銬子給打開?」

    命令馬上就落實,劉樹根撲通一下跪在史書記面前:「青天大老爺!」

    史書記大方地抬抬手:「起來起來。我不但不治你罪,還獎賞你幾個罐頭。你們誰,現在就把劉樹根的獎品給人家!」

    大隊長在旁邊看著,一股股冷笑讓他硬捺在皮肉下面。這禍害讓他們下面堆土、上面堆糧地放畝產「火箭」,跟國家大方,現在又拿他們費氣找著的東西大方。

    史書記叫人把山洞倉庫看上,好好清點一遍,然後就讓全社的人來這兒,把罐頭化整為零。不然人都饑得肚子脹水,兩腿麻桿細,到什麼時候能把這些的罐頭運下山去?有二十多里山路呢。

    晚上,全社幾千人打著火把、電筒上山來了。大伙比當年分地主的地和浮財還歡鬧,火把下電筒上的黃腫面孔一個個笑走了樣。學生們也跟來了。這麼長時間,他們第一次有力氣走路。學生們都不知什麼是肉罐頭,問他們的爹媽,爹媽們也說從來沒吃過,小日本吃的東西,賴不了。二十多里山路,他們走到凌晨便到達了。天微明的時候,山裡的鳥叫出曲調,人們身上都被汗和露水溻得精濕,沒一個孩子鬧瞌睡。

    史書記披著舊軍衣上裝,一身汗酸氣,和一群幹部們佈置領罐頭的方案。各大隊站成隊伍,由一個代表進洞去把罐頭箱往外傳。

    史書記像在軍隊一樣,領頭喊勞動號子。下面的人起初臊得慌,都不跟他的號子喊。過不多久,見史書記和他媳婦一點也不臊,越喊越響亮,便慢慢跟上來。他們一邊喊史書記軍隊上學來的勞動號子,一邊把罐頭箱手遞手傳出來。太陽升到山樑上的時候,他們把山洞搬空了,這才覺出耗盡了最後的體力。

    「這是咱公社的一次大豐收!」史書記在累癱的人群邊上走動著。「再鼓一把勁,把裡面的皮靴子也搬出來,咱就在這兒分罐頭!大家同意不同意?」

    人們再次站立起來,靠頭天的榆錢、槐花、鍋盔草給身體進的那點滋補,又開始第二輪的搬運。裝皮靴的紙板箱已漚爛了,裡面的黑皮靴成了灰綠皮靴,上面的霉有一錢厚。人們用身上的衣服把霉搓下去,下面的皮革還沒朽掉,尤其那厚實的膠皮底子,夠人穿一輩子。人們把多日沒洗過的腳伸進日本皮靴,又打又笑地操步。不過他們都相互問:你穿錯鞋沒?

    所有人都發現他們穿錯了鞋:兩腳都穿著右邊的鞋。問下來他們明白這一倉庫的皮靴都是右腳的。他們猜日本人專門造出右腳的鞋來給左邊殘肢的傷兵。又想,哪兒就這麼巧呢?鋸掉的光是左腿?那是日本人的工廠出現了破壞分子?最後他們猜是日本人太孬,把左右腳的靴子分開入庫,左腳的靴子還不定藏在哪個山的山洞裡,就是一個倉庫讓中國人搜索到了,也穿不成他們的鞋。

    人們說他們偏偏要穿不成雙不結對的鞋,中國人打赤腳都不怕,還怕「一順跑兒」的鞋?!於是他們全惱著日本鬼子,轉眼就把靴子分了,穿上了腳,不久暑熱從那靴子裡生發,凝聚,蒸著裡面長久舒適慣了,散漫慣了的中國農民的腳。史春喜笑嘻嘻地邁著悶熱的「跨跨」響的步子,檢閱著正在分罐頭的各個大隊。他的腳快要中暑了,但他喜歡那步伐和腳步聲。人們一點兒也不打不吵,沒人罵髒話,罐頭安安生生地就分到了各生產隊,又分到了各家各戶。他站成一個標準、漂亮的立正,兩個腳尖卻是都朝一個方向;他這樣立正向人們說:「我希望大家細水長流,啊?別一頓把恁些罐頭全吃了!咱要靠它堅持到麥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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