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個寡婦 第30章
    兒媳為難地在廚房裡打轉,酸紅薯葉早掏完了。兒媳又轉到村裡,轉到街上,回到家手裡拿著用頭巾兜的白土,告訴公公,好多人家都說這東西烙餅吃著不賴。孫克賢的兒媳把白土和上水,揉了揉,揉不熟,她叫小兒子回來給她摔。小兒子前幾年還玩尿泥,把白土摔得又韌又光。她學著村裡人把白土幹開,幹成一張餅,放在鍋上烙。幸虧還玉落後,她家的大鐵鍋才沒獻出去煉鋼,不然也得像其他人家一樣另置新的。食堂在去年底散伙,她家也去哄搶伙房的廚具,但什麼也沒搶到。

    她把鍋在灶上慢慢轉,這白土的烙餅也看不出生熟,也聞不出焦沒焦。孫克賢在窯洞裡問:「做啥呢?恁香!」

    「還不知做熟做不熟。」兒媳答道。

    「香了就熟了。四二年我吃過那東西。」

    「咋不黃呢?」

    「它不是面,黃啥?」

    等第一張餅烙出來,三個孩子都回來了,無光了多日的眼睛全滋潤起來。孫還玉這時從地裡回來,帶回一把鍋盔草。草才冒頭,已叫村裡人吃光了。他看看孩子們,又看看鍋裡白得可怕的烙餅,問他媳婦:「咱敢吃這不?」

    「敢吃!」他爹在窯洞裡面答他。

    媳婦說:「都吃哩。就這一點兒還是跟人借的,明天我去弄了,還得還人哩。」

    她一邊說一邊就來提溜鍋裡的餅。剛把餅拎起來,她「哎呀」叫了一聲,餅落在了地上。孫還玉看她甩著手,齜牙咧嘴。

    「手叫它燒了。比炭還燙!」媳婦說。

    孫還玉把她媳婦的手一下捺在水缸裡。等拔出手來,手指上兩個琉璃大泡。媳婦苦臉笑道:「忘了!他們告訴我,這土是做啥耐火磚的,可吸熱,不敢用手抓!」

    這天午飯一家人圍坐在一塊兒,吃著白土烙餅。白土裡有鹽鹼,烙熟後香噴噴的,孩子們吃了一塊還想吃第二塊。還玉媳婦不叫他們吃了,說看明天屙出屙不出再吃。她見孫克賢抖得厲害的手伸向下一塊餅,吞吐著說:「敢吃那麼多呀,爹?」

    他不理她,只管撕下餅往嘴裡填,吞嚥的聲音很大。吃完第二塊餅他說:「這東西吃著是不賴。」

    第二天天不明,還玉媳婦和史屯一群媳婦上路了。離史屯十來里地修建了一座耐火材料廠,那裡堆著山一樣的白土。她們翻過牆頭,用兩手扒拉,把帶來的糧食口袋灌滿,扔出牆去,再一個拉一個地翻出牆來。一袋白土比一袋糧食重多了,她們到下午才把偷回的白土扛到家。路上有一個新媳婦走著走著坐下了,說她得歇口氣再走。等她們回到家才想起,新媳婦一直沒跟上。晚上她的新姑爺把她背了回來,已經沒氣了。

    各家都飄出烙白土餅的香氣。孩子們高興了,像過去年景好的時候吃油饃一樣,拿著白土烙餅到街上吃。狗們過來,他們便賞狗幾口。吃了一陣子,各家茅房都不臭了。所有的媽都把孩子擱在膝蓋上,扒下褲子,用扁樹棍捅進去掏。孩子們一掙一鬧,她們就吼叫或者在那些屁股上拍幾巴掌:「不叫掏就跟孫芙蓉的爺一樣憋死!」

    孫芙蓉是孫克賢的孫女。

    孫克賢的肚皮叫白土烙餅撐成了一面鼓,硬硬的,一碰就碰出鼓點子。開始孫還玉要給他掏,他不叫掏。第二天他叫掏了,掏過肚子還是一面大鼓。孫還玉把他用獨輪車推到公社衛生所,衛生所在他肚子上敲一陣鼓之後說:「得往縣裡送。」

    孫克賢說:「別送了,沒事,叫我好好放倆屁就行。那東西吃著不賴,要擱點油就好了,屙著就會這麼費氣了。」

    公社衛生所的衛生員用肥皂水給他灌腸。灌了湯在他肚子上捺、擠。孫克賢成了叫驢,叫得地動天驚。叫了一個多小時,他死了。

    孫還玉回到家就把五斤白面找出來,扔在桌上,大罵他媳婦,叫她立刻給做熟。他媳婦哭哭啼啼的,把面倒進盆裡,端到廚房去。他馬上又追進廚房,說他一口不吃,全叫孩子們吃。

    媳婦說:「你不吃,你幹活兒哪兒來的力氣呢?」

    「五斤面叫我一人吃還不夠呢!」孫還玉凶狠地回她。

    「那你餓死,俺娘兒幾個也是慢慢跟你去的。」她又把面往面口袋裡倒。

    「他們人小,饑不了多久。就讓他們吃吧。」

    「你不吃,我們都不吃。誰也不吃。」

    「你別逼我揍你啊。」

    「揍了好。揍狠些。省得你死了我想你。」

    孫還玉和媳婦哭成一團。他哄她:「鍋盔草都長出來了,就快出頭了。別把咱孩子餓出好歹來,叫他們吃吧。」

    媳婦說:「能覓食的老鳥餓死了,孩子多一兩口遲早不還是個餓死?」

    過了三天,五斤面還是五斤面。

    孫還玉沒力氣跟他媳婦鬥嘴,哼哼著說:「蒸幾個饃,熬點湯,俺們把那五斤面吃了。」

    媳婦說:「誰知啥時是最難的時候?光緒三年的大旱,人肉都吃!再挺挺。挺到最難的時候。」

    孩子們吃了鍋盔菜、蘿蔔糊糊還是整天叫:「我老饑呀。媽,我老饑呀!」

    孫還玉躺在床上,他已經不餓了。他對孩子們說:「挺床上睡睡,睡睡就不饑了。」

    窯洞裡不點燈,他媳婦沒看見他兩個通黃的眼睛。他渾身皮肉也變黃了,好像血不是血,成黃連水了。這天她覺出他身上燙,才點上燈來看他。孫還玉又黃又亮地躺在那裡,肚子光裡光當一包水。第二天早上,孫還玉死了。又過一天,媳婦也黃黃地死了。

    三個孩子們大哭大叫。哭一會兒,大孩子不哭了,到處翻找,在母親枕頭裡找出了五斤白面。他拿了白面就去廚房燒水。這時鄰居們趕來,問孩子們哭什麼。孩子們都不說話,劈柴的劈柴,拉風箱的拉風箱。鄰居們到屋裡,才看見孫還玉夫婦通黃通黃的屍首。

    孩子們從此都不說話。人們猜不出孫還玉夫婦是怎麼死的,都說不是餓死的,因為家裡存著五斤白面。他們想這三個孩子受了太大驚嚇,啞巴了。他們上隊裡飼養員那兒領了死牲口肉,給孤兒們送來。

    各生產隊的牲口都開始死。給孫還玉孩子們拿來的是死牛肉。那牛四歲,拉犁頂兩頭牛的力氣。飼養員見它一天瘦似一天,去大隊吵過幾次,說牛餓死地就別種了。大隊從公社弄了一點兒棉籽餅,讓飼養員給牛補補,眼看要春耕了。

    那條牯牛把頭一餐棉籽餅兩下吃完,哞哞叫,蹄子發脾氣地又跺又踢,直到飼養員明白它沒吃飽,又給了它一些棉籽餅,它才收了脾氣。飼養員叫疙瘩,是個大麻子臉的光棍,五十多歲,平時和牲口們過成一家子,自己燒一鍋雜麵湯吃三天,倒是年年正月十六都給牲口們做一頓麵條喂喂,嘴裡還念叨:「打一千,罵一萬,正月十六擀頓面。」正月十七要是隊上有人使牲口,他不叫人使,說:「你過年過到十五,牲口們過到十七,人家還有一天,年才過完呢。」疙瘩此刻看著牯牛眨眼間把下一頓的棉籽餅也吃光了,任它去叫去跺蹄子也不理它。它叫出了人的聲音來:餓!餓!疙瘩怕它這樣鬧人,把旁邊一頭騾子也帶壞,只好再拿出一頓的棉籽餅。看它吃得得意,他拿起鞭子抽它一下,說:「撐死了吧!看你有三個肚子沒有!今天你爹我就陪你吃!還要不要?還要?好,再來一頓兒!喝口水?不喝?行,你也明白喝了水把腸子撐斷呀?」

    他餵了它五頓的棉籽餅,它還沒有吃飽的意思,一停脾氣就上來。第五次餵它時,它用犄角把飼養員盛棉籽餅的簸籮一挑,挑翻了一地。任他怎麼抽它打它,它只管埋頭滿地去舔棉籽餅。吃完它還是大鬧,疙瘩一看,它眼睛和昨天完全不一樣,不是姑娘似的溫順靦腆,而是直瞪瞪的,又沒神,像是瞎了的眼睛。

    疙瘩把獸醫找來。年輕的獸醫給了些藥,牯牛睡了一天一夜,起來又鬧吃。疙瘩想著這新法獸醫不靈,治不了邪病,就找了個老獸醫。老獸醫扯出牛舌頭,在舌下紮了一針,放了些血。第二天,他鬧得人都沒法靠近它。飼養員只好又剁下棉籽餅給它。它一吃就是另一個脾性了,隨你怎麼折騰它,捺它肚子,掰它耳朵,到處插針進它肉裡都不礙它事,只要讓它吃。獸醫檢查下來,哪兒也沒病。那一針安眠藥起作用了,牯牛倒下來,鼻鼾把它面前的草末吹起,再吹起。它一醒,就又開始鬧吃。

    獸醫都說看不了它這病,疙瘩又從賀鎮請了個懂牲口的老漢來。他說牯牛得的是狂食症,得趕緊殺,不然它會一直吃下去,吃到撐死。

    疙瘩怎麼也下不了手。它是多麼好一頭牛。他就讓它去撐死吧。他把棉籽餅剁碎,摻些草不斷地餵它。它一邊吃,後面就堆積起小山一樣的糞。有時它吃著吃著,下巴耷拉下來,實在吃不動了。但只要面前沒食,它眼睛就陰冷歹毒地死盯住飼養員。把料往它跟前一放,它又乖又巧,一臉善良。它連反芻都免了,就是吃、屙。棉籽餅全叫它吃光了。一堆棉籽餅眨眼就從後頭出來,糞堆在它身子下眼看著高起來。疙瘩蹲在一邊,抽著煙袋想,牯牛從吃到屙比做鋼絲面還快。鋼絲面從鋼管這頭杵進麵團,還得一點兒一點兒推,面絲才從那一頭的細眼兒裡慢慢出來。這可好,牯牛肚子又直又滑溜,棉籽餅在裡頭一會兒都待不住,辟哩啪啦從後頭就出來了。他見牯牛不但沒撐死,還一邊吃一邊掉肉。他又去大隊吵,吵來一堆霉爛的黑豆。他心存僥倖,想牯牛沒準就是餓瘋了,讓它足吃一陣,興許會活下去。他把它十來天造出的糞堆在牲口院裡,等著人來拉。

    牯牛把黑豆吃完,就剩了副骨架子。屙出去的比它吃進去的多多了,在院子裡堆了黑黑一座山。疙瘩奇怪:難道它身上的血肉,肚裡的雜碎,全身的氣力都化成了糞屙出去了?那也屙不了恁大一座山呀。牯牛狂跳瘋喊,疙瘩看著它抹淚;他再也要不來黑豆、棉籽餅餵它。生產隊長來了,叫他馬上宰牛。村裡所有的孩子都圍在攔馬牆邊上,手裡都拿一個小罐、一根麻繩。小罐是接牛血的,麻繩拴牛肉。也就是這個時候,孫還玉斷了氣。疙瘩抹抹眼淚,對隊長說:「叫我再餵它一次。」

    隊長請了屠夫來。屠夫在院子裡支上鍋,燒開了水。然後他拿出刀來蹲在那兒磨。牯牛從沒見過屠夫,但它認出他就是索過成千上百牲口命的人。它的上輩、上上輩、祖祖輩輩把識別這種劊子手的秘密知識傳給它。劊子手一下到關牲口的窯院它就聞到他身上的血腥。他走近了,他手上身上的血腥讓它四條腿發軟。撲通一下,它倒在了自己的糞山上。它是兩條前腿向後彎著臥下的,那是牛們的下跪。

    疙瘩端來最後一點黑豆,見它跪著流淚。牛們都會流淚,他叫自己別太傷心。牯牛把嘴擺向一邊,不去碰黑豆。他說:「咦!這牛好勒!」

    隊長說:「好個▇毛!就一張皮了!」

    疙瘩說:「只要它不瘋吃,它啥病沒有!兩個獸醫都檢查過,說它就是臆症。不吃,臆症就好了!」

    隊長猶豫了。春耕沒牛,莊稼來不及種下去,秋天還是一季荒。他問疙瘩:「敢留不敢?死了可是可惜了那些血。」

    孩子們的小腦袋黑黑地擠了一牆頭。他們生怕隊長說:那就不殺吧。

    隊長說:「那再看看?」

    疙瘩像自己從「死刑」減成「死緩」似的,恨不得和牛一塊兒跪下給隊長呼「萬歲」。

    正在這個時候,孫還玉的媳婦平平靜靜嚥了氣。也是這個時候,謝哲學的屍首在西安停著,還沒人認領。這時李秀梅正在淡忘死去的小兒子,和葡萄學著做蜀黍皮糊糊。也是這個時候,村裡的狗讓人殺怕了,都往河上游逃去。逃出去不久,有的餓死了,不餓死的就夜夜在墳院裡扒,扒出新埋的屍首,飽餐一頓。饑年過去很久,這一大群半狗半獸的東西才消失。

    牯牛還是死了。人們從它身上分到一塊塊紫黑的肉,分到又薄又透亮的腸子、肚子。它的骨頭都被人用斧子砸碎,熬成湯,再砸,再熬,最後連骨渣也不見了。它的腦子裡還記住最後幾天的飽餐,眼珠子還含有那個劊子手的身形,都被放上鹽和辣子,煮成一碗一碗,消失在人的血肉裡。它那一座糞山代替它雄偉地挺立在一點活氣也沒有的牲口院裡。頭一批蒼蠅來了,哼哼唱唱地圍著糞山。蒼蠅們還是又黑又小,還沒泛出碧綠的光。它們靠著這座糞山一天肥似一天。

    終於有個人發現螞蟻成群結隊地從糞山馱出一粒粒的棉籽和半顆半顆的黃豆。原來牯牛吃了就屙,尚好的東西咋進去就咋出來了!他把糞在水裡淘,淘出一把一把的糧食。他本想秘密地幹這件事,但滿處跑著找食的孩子很快就來了。一座山的牛糞馬上消失了,被幾百孩子瓜分了去淘洗。淘出的黃豆渣、棉籽仁,眨眼也消失在他們血肉裡。各生產隊的牲口糞都改了用途,都被孩子們裝走去淘洗,做成晚飯。

    不管怎樣,他們活過了一個冬天,一個春荒。樹上的白椿芽被吃光了,人們不管白椿芽讓他們臉腫得有多大,還是眼巴巴地盼著新白椿芽發出來。

    桃李樹開過花,葉子長大長寬,人們在上面尋覓一個個長圓的綠苞子。那綠苞子放在鍋裡煮煮,擱上鹽拌拌,滑膩潤口,就像嫩菜心包了一小塊燉化的肥肉。有人明白它們是樹上的蟲卵,那也是一口肉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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