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委書記聽了史春喜的解釋,更是賞識他。史春喜知道自己對了上司的胃口,趕忙說這四個盤裡的「豆腐四世同堂」,也是食堂自己做的,豆子是地裡收的,平時公社幹部吃飯,懶得弄這些吃。地委書記來嘛,大家沾沾光,只不過太委屈首長了。
春喜明白自己在地委書記心裡的印象越來越深。地委書記和縣委書記不一樣。縣委書記下來,幾句話春喜就知道得開什麼樣的飯,打什麼樣的酒。縣委書記下來的時候,他叫人把沙和土先運到地裡,堆成圓溜溜、尖溜溜的堆子,大小都差不多。然後在土堆上鋪上布,布上再撒麥粒。縣委書記伸手插進麥子裡,春喜想千萬別插太深。縣委書記的手插了有兩寸深,抓起一把麥粒,又往那下面是土的麥堆上一撒,說:「呵,這真是放了火箭呀!畝產八千斤!了不起!新中國的農民創造了偉大奇跡!」
縣委書記回去就獎了一台手扶拖拉機給史屯人民公社。有的大隊長不樂意春喜的「火箭」,說交那麼多公糧社員從秋天就得喝風屙沫。他批評他們政治目光短淺,難道山西、河北、江蘇、安徽的「火箭」不是這麼放的?他們放了「火箭」,也沒喝風屙沫。一個大隊長說,屙了敢不登報?
這年史屯公社的畝產量是全縣第一,上交的公糧是全地區第一。史屯成了個熱鬧地方,小學生們常常要穿上綵衣,扎上綢帶,到街兩邊去歡迎來參觀的代表們。代表們看著史屯倉庫裡一堆一堆的麥子、小米、蜀黍,用手捧起,臉跟做夢似的笑著說:啊呀,這共產黨主義是不是就快實現了?!糧吃不完,不是共產主義是啥?活恁大還沒遇上糧吃不完的年景哩!春喜想,幸虧他佈置這些景觀時經驗豐富了,凡是人的手能夠著的地方,他都叫人厚厚地堆麥粒、谷子。凡是讓人遠遠瞧的地方,下頭的土堆得老大,一層糧下頭就是那層布。
春喜成了個最有培養前途的幹部。他選了七月一號黨的生日這天,和謝哲學的女兒謝小荷結了婚。謝小荷在縣城讀了初中,回鄉支援家鄉農業建設,在街上的小學校當了民辦教師。她和春喜好上是大煉鋼鐵的時候。她領著學生們唱歌時,春喜正在院子裡跟王葡萄理論。事後小荷上來說葡萄嫂子腦筋有問題,小時候她爹就說她生,叫春喜別和她一般見識。
那以後她和他就通起信來。小荷新派,頭一封信就提到「愛」字。信上的「愛」字寫了一年,兩人就結婚了。春喜從葡萄的窯洞出來那天晚上,他好好給小荷寫了一封有四五個「愛」的信。和小荷「愛」,他覺得自己是新青年,小荷和他是通過愛國家、愛黨、愛公社而相愛的。所以這愛厚實,又有根源。他和小荷不單單是愛人,更是同志、朋友、戰友。和小荷相愛,他身上低賤的本性就去除了。
和謝小荷結婚之後,他做了一件漂亮事;把謝哲學的會計職位罷免了,給了史老舅的三孩。謝哲學本以為做了書記的丈人,能把會計做到蹬腿閉眼。被罷免他氣得差點腦充血。他從不貪污受賄,賬面乾淨漂亮,一免職他和誰能說得清他的廉潔?史書記買了前門煙、大麴酒來向他賠罪,讓他理解、支持他的策略。會計是人人眼紅的職位,書記和會計成一家人,難免群眾的閒話。他讓謝老丈人在公社辦公室當個勤雜,幫他接待一些上門參觀、取經的各地代表。
代表們來得稀了,慢慢誰也不再來。學生的鑼鼓聲歌聲也靜下去。史屯大街上,時常看見的,就是嘴貼在地上覓食的狗們,肚皮一天比一天癟,脊樑骨一天比一天鋒利。到了冬天,人們從街上走,樣子和嘴貼地覓食的狗很像了。他們兩手攏在破襖袖子裡,尋尋覓覓,不知從哪裡會找到這天的食,給家裡的老婆兒、老漢、孩子。他們慢慢走到公社辦公室的院子門口,蹲成一排,等著史書記來上班時,借一口糧給他們。史書記總不在辦公室上班。史書記在地裡,河堤上,社員家上班,謝哲學告訴他們。史書記上班主要是訪貧問苦,鼓勵饑得太狠的人再挺一挺,等春天地上長出野菜來,榆樹發榆錢時就好過了。
史書記上班還上在大路口,火車站,見背了鋪蓋卷,拖家帶口、拉棍逃荒的社員就讓民兵抓回來。他叫逃荒的人別忘了他們是先進公社的人,出去做叫花子等於是在自己的先進鄉親頭上屙,臉上尿。
在公社大門口等待史書記的人從黑瘦到黃腫,漸漸明晃晃地灰白起來。他們相互說著二十碗的水席、十八盤的羊肉羊雜席,八盤六碗的史屯豆腐席。他們把孫二大當年給葡萄和鐵腦圓房時辦的席一個碗一個盤地回想起來:那寬粉條燒大肉多美,肥膘兩指寬,嘴一抿油順著嘴角淌!那個紅燒豆腐多排場,醬油可捨得擱,香著呢,不輸給大肉!那席辦多大!鐵腦到處跑著借板凳!吃走了一撥人,又來一撥人,二大要活著可好了,他能有法子弄吃的。
再說說,人們便滿嘴跑口水,話也說不成了。就都呵呵地笑,互相罵:看這吃貨,想吃也不管他是不是惡霸地主。一說他們又都愣怔起來:到底「惡霸」是個啥哩?
他們在公社門口說說話,曬曬太陽,好像耐些饑。他們的媳婦們可不像他們這樣友好相處,常常為剝一棵榆樹的皮罵架打架。河灘上有片榆林,一個冬天下來,樹皮給剝得淨光,只剩了樹幹赤身露肉地讓寒冬凍著。剝回來的榆樹皮都曬在冬天的太陽裡,女人們守在邊上,把干了的掰碎。孩子們拖著水腫的腿回家來,女人們把做熟的榆樹皮粉子端上桌。孩子們說這比紅薯粉子好吃哩。他們早已經忘了紅薯粉條的滋味。女人們在榆樹皮黑亮亮黏稠的粉子裡撒一把搗碎的蒜花,再捻一撮香味躥鼻的紅辣子末兒,和上一把鹽,味道是不賴,只是吃完了孩子們還是眼長在空鍋裡,說:「我還饑呀。」
春天,桐樹、棗樹、柿樹、香椿都發芽了,河灘上整整一個榆樹林子死了。讓人吃死了。剩的樹皮在高處的樹桿上,還在被人剝著。史修陽的媳婦一雙小腳也不耽誤她蹦高,揪著一根小胳膊粗的死榆樹枝子,人吊在上面,兩隻小腳蕩蕩悠悠,死了的樹枝「嘎吧」一聲斷了,她一個屁股墩坐在了地下。到底五十歲了,她坐在那裡等著跌散了的魂聚回來。木木的屁股開始痛了,就跟有把尾巴跌斷了似的疼。她想:好了,活著哩!知道疼哩!
等她又是蹬地又是打挺地爬起來,那根被她折斷的枝幹已在李秀梅手裡。
「那是我的!」史修陽媳婦屁股也不痛了,母豹子似的橫著一撲。
李秀梅說:「我先看見的!」她使勁把樹枝往她這邊拽。
「那是我撅斷的!」
「我來的時候,你坐那兒睡瞌睡,咋成你撅的了?!」
史修陽媳婦玩了個花招,把手一鬆,李秀梅往後趔趄幾步,樹枝子紮在她臉上,她眼一閉。史修陽媳婦看不見李秀臉上的傷似的,奪過樹枝就走。李秀梅在她身後哭起來,求她行行好,叫她親大娘,看在她四個孩子快饑死的分上。
史修陽媳婦心一軟,想給了她算了,寡婦孤兒的。但她屁股上的疼讓她心馬上又硬了,她家有人張嘴等喂,她自己家沒有嗎?想尋食早些出門呀,懶婆娘!跟她哭那麼嬌有屁的用?去跟個男人哭哭,說不定能哭到一塊饃。她這樣想,頭也沒回,讓她哭去。
李秀梅找到一些沒剝淨的榆樹皮,多半在高處的枝子上。回到家,孩子們已經不哭了,都躺在被絮裡慢慢眨眼睛。她趕緊燒火。水煮開了,她看看簍子裡還有一個雞蛋,狠狠心把它打進鍋裡,攪成蛋花,然後就把前一天省下的榆樹皮粉子下進去。一邊做活,她一邊對著窯洞裡的孩子們說話:「媽給做蛋花湯呢!老香呀!咱關著門吃啊,不讓史小妮、史鎖子吃,啊?」史小妮、史鎖子是死去的史冬喜的孩子。
她沒多大力氣拉風箱了,得把兩腳撐出去,抵住風箱靠身子和腿的勁,幫胳膊一下一下地扯。
「飯做熟啦!」她上氣不接下氣地對孩子們喊。慢慢地,四個孩子走到她邊上,不認識她只認識鍋裡黑污污的飯食。李秀梅手裡拿著個油瓶,瓶子都快叫灰土埋了,瓶嘴也快讓灰垢封了。她把瓶底朝天地擎著,孩子們的眼睛隨著瓶口滴出的油珠一上一下……三滴、四滴、五滴了,孩子們的眼珠子乾癟了,目光也乾巴巴的,瞪著她的舌頭成了抹布,在長滿灰垢的瓶口上繞著一舔,又一舔。
她笑著說:「哎呀,咱過年啦,吃香油蛋花面哩!可不敢出聲,叫旁邊葡萄妗子家的花狗聽見,它該來搶啦!」
李秀梅一邊和孩子們說話,一邊把四個粗瓷大碗擺出來。又叫老大去拿辣子、杵蒜。孩子們全守住自己的空碗,眼睛仍然只認識鍋裡的東西,其他誰也不認識。李秀梅這時才忙活過去,顧上抬頭看一眼孩子們。她嚇得一哆嗦,圍在飯盆邊上的是四隻狼崽,眼光冷毒,六親不認。假如她今天沒給他們弄到吃的,他們敢把她撕巴撕巴吃吃也難說。
她使勁忍住眼淚。是她沒用,找不回個好男人,把孩子養大。她要像葡萄那麼能,孩子們也不會這樣受症。看那小臉,腫成什麼了。
李秀梅用筷子撈那黑糊糊的榆樹皮粉子。太滑,筷子不中用。她去找勺子,又想起勺子早讓她捐獻出去大煉鋼鐵了。她在黑洞洞的廚房到處瞎翻,想找出個什麼比筷子好使些的家什。等她回到屋裡,孩子們早就自己把盆裡的東西分到了碗裡,桌上地上灑了不少,黑洞洞的窯洞裡冒著白色熱氣。她趕緊說:「不敢吃快,可燙!吹吹再吃!」
話沒說完,四歲的小兒子「呃」了一聲,滿嘴滾湯黏滑的粉已滑進了嗓子眼。他想站起來,沒站起。李秀梅說:「快張嘴,吐!」
她跑過來抱起他,他張開嘴,雙手抓在脖子上,一邊抽動肩膀。她知道來不及了,那滾燙的東西已煞不住了,進了喉管,已把嫩肉燙得稀爛了。小兒子抽抽,慢慢靜下來,無神的眼睛慢慢成了兩個琉璃珠。孩子活活給燙死了。其他孩子們像是不明白小弟弟已經走了,還是「稀里呼嚕」地往嘴裡抽送滾燙的粉子。
李秀梅帶著孩子們上河灘挖剛長出的薺薺菜時,人們發現少了一個孩子。但誰也顧不得問她。人們什麼也顧不得,只顧著嘴顧著肚子。連謝哲學也常常蹲在公社大院門口,聽人講吃的事。謝哲學的媳婦叫他去找找女婿,看從他那裡能不能弄點糧回來。那是臘月裡的事,謝哲學也吃了一陣柿糠面了。他們是斯文人家,他不許媳婦和村裡其他女人一樣,野在河灘上,為一點榆樹皮罵架。他活到六十歲,一直把體面看成頭等大事,再饑也得乾乾淨淨出門,臉再腫也跟人問候「吃了?——我才吃過。」好在他偷藏了一點首飾,是他給孫懷清做賬房時置下的。他讓媳婦把那點首飾到城裡當當,換點紅薯、胡蘿蔔。他媳婦仔細,從不買細糧,那點首飾換成細糧吃不多久,首飾也當光了,媳婦抹著眼淚對他說:「就剩一條道了,找小荷們去吧。」
從臘月到正月,他去了史春喜和閨女家十多趟。每次一進門就跟自己說:今天不跟他們瞎胡扯,頭一句話就借糧。小荷的臉也腫著,挺著懷孕的肚子,給他做一碗漿麵條。叫她一塊兒吃,春喜說:「您吃吧,我們都吃過了。」這一晚也成了瞎胡扯。
過年前的一天,春喜在辦公室見了他,把幾張鈔票塞在他手裡,說那是他一個月的工資,小荷叫他送給爹媽過年。兩人都點頭笑笑,謝哲學明白他女婿在感謝他沒給他找麻煩,沒讓他當書記的做出不過硬的事來。
謝哲學這天饑得百爪撓心。從昨天下午的一碗酸紅薯葉湯,他到現在沒吃過一口東西。他在史屯街上慢慢走,腳底板搓著黃土地面,搓得腳底心麻麻的。孫懷清的百貨店房子沉暗,漆也掉了,青石台階不知讓誰偷走一級,拿回家墊豬槽或者蓋兔窩去了。但房還是好房,大門的木頭多好,那些雕花柱子得花多少工啊!大門閉著,裡面又在開什麼幹部會。倒回去十多年,這房子裡正趕做過年的糕點,光夥計都不夠用,得僱人來包紮點心。點心包得四四方方,上頭蓋著紅紙,不一會兒紙都透亮了,香油浸了出來。一條街都嘗到又甜又香的氣味。一包一包的糕點從案子上一直堆到天花板,五十個村的人都提著它們去走親戚。
謝哲學想起那時候的小年夜,他拿著分紅的錢和兩包點心回家。十多年後的他回到家,媳婦上來問他藉著點兒扁豆面沒有。他慢慢把春喜給的錢拿出來。媳婦一看,知道是女婿女兒在接濟他們,哼了一聲說,這回還算不賴,沒那麼六親不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