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他住的地方。一屋有兩張床,門口的木頭衣架上掛著兩件軍裝。少勇說:張大夫和我一屋。葡萄四面看看,牆上掛著幾張人像,有四個是大鬍子洋人。少勇拿出一個茶缸,把裡頭的牙膏牙刷倒在桌上,拎起暖壺,給葡萄倒了一缸子水。又想起什麼,從床底下摸出個玻璃瓶,裡面盛著紅糖,他往茶缸裡倒了半瓶,用牙刷攪著。剛想和她說說話,她哇的一聲又接著哭上了。死心眼的葡萄啊,哭也是一個心眼哭到底。等茶缸裡的紅糖水都涼了,她才哭完。哭完她叫了聲二哥,說她該咋辦呢,這下子誰也沒了。
他也不知說什麼好。葡萄穿一件紅藍格的大布裌襖。開春不久,城裡人都還穿棉。家織的大布織得可細法,葡萄從小就跟他母親學紡花織布,母親後來都織不贏她。她用橡子殼把紗煮成黑的,和白紗一塊織成小碎格子,給他和鐵腦一人縫了件衫子,他去西安上學,穿成渣兒才捨得扔。他那時什麼也沒想,只覺得有個心靈手巧的妹子母親能清閒點。他怎麼會料到她的手不單單巧,摸在他皮肉上能讓他那麼享福。他嘗過城裡女人了。他前頭那個媳婦是城裡小戶的女兒,知書達理,可會寫信,兩人非得分開她才在信裡和他黏糊。葡萄不一樣。葡萄多實惠?手碰碰你都讓你覺著做男人可真美。
少勇走過去,坐在她身邊,肩膀擠住她的肩,大腿擠住她的腿。她的臉紅紅的,濕濕的,一根銀耳絲顫顫的。他把她的髻一拽,拽散開。葡萄看他一眼,明白他啥意思,他還想重新讓她做閨女。她手很快,一會兒便梳成兩根辮子,和唱白毛女的女兵一樣。少勇問她,給二哥做媳婦好不好?他說了這話心裡好緊張。就是當逗樂的話講他也還是緊張。葡萄轉過臉,看他臉上的逗樂模樣。他經不住她那生坯子眼睛,逗樂裝不下去了,他把臉轉開,腳踢著青磚地縫裡長出的一棵草。葡萄說,好。少勇倒吃了一驚。她這麼直截了當。這樁大事原來可以這樣痛快,這樣不麻煩。他心裡在想,和領導談一談,打個報告,再到哪裡找間房,就把葡萄娶了。他抓起她的手,擱在他臉上。這手真通人性啊,馬上就把那秘密的舒服給了他,給了他全身,給到他命根子上。他想不遠了,很快她能讓他享福享個夠。恐怕是沒個夠的,弟弟鐵腦福分太淺呀。
這樣想著,外頭響起了號音。開晚飯了,他叫葡萄跟他去食堂吃飯。
少勇把葡萄帶到院子裡。食堂沒有飯廳,打了飯的人都蹲在地上吃。少勇和葡萄面對面蹲著,一群一群的看護女兵走過來看,有皮厚潑辣的問孫大夫的對象吧?少勇嘿嘿地笑,嘴裡堵著一大口白饃。葡萄見她們全穿著白毛女女兵那樣的軍裝,胸口兩排紐扣,像母豬奶頭。少勇告訴葡萄,說不定要去朝鮮打大仗哩。葡萄應著,心裡想,怪不得城裡條條街都熱鬧成那樣。又有歌,又有鑼鼓,又有披紅掛綵的人,一卡車一卡車地過來過去。原來是要打大仗。仗越大,熱鬧也就越大,人的精神頭也越大。葡萄不懂得都打些什麼,但她知道過個幾年就得打打,不打是不行的。她從小就懂得看人的腿。腿和腳比人的臉誠實,撒不了謊,臉上撒著謊,腳和腿就會和臉鬧不和。每回打起來,打人也好、打仗也好,連打狼打耗子打蝗蟲打麻雀,那些腿都精神著哩。只要沒啥可打,太平了,那些腿都拖不動,可比臉無精打采多了。
少勇把葡萄送到火車站時告訴她,在他上前線之前,一定要把她娶過來。火車開動了,他還跟窗子跑。葡萄喊他一聲:「二哥!」
他看懂她的嘴形了,笑著糾正她:「叫我少勇!」
她也看懂他的嘴形了,點點頭。但她還是喊:「二哥,你不能不去打呀?」
後面這句,他看不懂她的嘴形,站下來,光笑著搖頭。
志願軍打過鴨綠江不久,關在監獄裡的幾百個犯人悄悄傳說夜裡帶走的人不是轉移,是槍斃。這天夜裡,再次聽見鐵門打開關上的聲音。又過兩天,一個人起來去牆角的尿桶小便,驚醒了同號的另外一個人,這人是個教過日本人舞九節鞭的武功師傅,平常最沉默,這夜半夢半醒突然發出一聲尖利的長嘯。同號和鄰近的幾個號裡的人幾乎還在夢裡就和上去一塊兒叫嘯起來。剎那之間,整個監獄五六百犯人全部投入到這個團體長嘯中去。一個警衛向天開了兩槍,嘯聲卻更加慘烈,更加陰森,另外幾個警衛慌了,向天打了一串又一串子彈,監獄的鐵柵欄,玻璃窗都被這嘯聲震得「嘎嘎」響。
警衛們跑著,喊著:「不許叫!再叫打死你們!」
可沒有用。因為所有犯人都在一種精神臆症中。就是集體中了夢魘,怎麼也叫不醒。巨大的夢魘纏身扼喉,五六百人叫嘯得聲音龜裂、五臟充血、四肢打挺。叫碎了的聲音帶一股濃腥的血氣,凝結在污濁的夜晚空氣中,後來他們肉體被消滅,還滯留在那裡。
驚天動地的長嘯已持續了八分鐘。其他警衛們也從營房趕來。不久,駐軍派了五輛大卡車,載著全副武裝的人民軍隊朝這個發出獸嘯的城關監獄趕來。
只有一個住在城裡的九十歲老人明白這是怎麼回事。他自言自語:又是監嘯。他小時聽老人們說過監嘯,但他那時的老人也沒和他解釋。只說幾百囚人其實已經靈魂出竅了。後來殺他們,殺的只是他們的肉身,他們的魂魄早飛走了,嘯聲是魂魄從陰界發出的。
這五六百人裡,沒叫嘯的只有一個人,孫懷清。他在頭一個人發出嘯聲時就一骨碌坐起。因為他根本沒有睡。他聽著周圍人發出的都不是他們本人的聲音。他在這嘯聲中什麼其他聲音也聽不見了,連槍聲也沒聽見。那嘯聲密密地築起一層層牆,他聽到的是空寂無聲。
離著四五里路,是孫少勇的陸軍醫院。孫少勇這夜因為一個特殊的原因沒有睡。他正走在值班室外的走廊上,突然聽見「嘔、啊、呃、噢、嗚」的獸嘯。他想到院子裡去聽真些,走過門廳的鏡子,他見自己一張死人臉。軍帽下,葡萄給他剃短的頭髮根根豎直。
只有那個九十歲的老先生看了看大座鐘,嘯聲停止在三點一刻。這回監嘯持續了二十五分鐘。三點一刻時,孫少勇已回到了值班室。本來不該他值班,他主動要求代人值班。由於他父親的拖累,他已感覺到在部隊進步很吃力。他得比別人多做少說。他聽遠處的嘶嘯終於停了,槍聲還在零星爆響。後來他聽說了這次不尋常的事件叫做「監嘯」。再後來他從有關精神病理學的書中找到一點推論,說監嘯是人在極度恐懼極度緊張的情況下,潛意識爆發的一次宣洩。這種嘶嘯不受人的生理支配,也不受理性控制,屬於臆病或神經症現象。但具體的病理根據,卻始終不能被證實。孫少勇軍醫不知道只有他爹孫懷清沒給這次大著魔裹捲進去。他在這一夜值班的八小時裡,抽出一碗煙頭來。早晨他背著兩手走出值班室,頭髮裡帶著藍灰的煙。
他走到政委辦公室,把一張紙從門縫塞進去。那是他從三點一刻開始寫的一份反省書,裡頭把他自己罵得惡著呢。他在反省書最後一段說:「堅決支持政府鎮壓惡霸地主、暴動首領孫懷清,本人主張對孫懷清盡早執行槍決。」
史屯人知道孫二大要被送回來槍決是監嘯發生的第三天。史屯離城遠,有一大片河灘地,做刑場可是不賴。自古以來,一殺土匪那裡就是刑場。打孽打得最惡的時候,勝的一家也把敗手推到這河灘上殺。國民黨二七年五月在那裡一下斃了上百共產黨,洛城破時日本人也在那兒活埋過國民黨十四軍的將士。河灘兩岸都是坡地,觀看行刑可帶勁。給帶到河灘刑場上槍斃砍頭的都是好漢,共產黨說:共產黨員是殺不完的!十八年後又是一個共產黨!國民黨將士也不賴,對日本鬼喊:我操死你東洋祖宗!歷代土匪都說:砍頭不過碗大的疤,二十年後老子又來啦!
葡萄見過一大片人頭長在河灘上,下半身埋土裡。那年她十三歲。再往前,她見過十八條屍首讓老鴰叼得全是血窟窿,又讓狼撕扯得滿地花花綠綠的腸子。那年她十一。還往前些,她見過打孽的勝家把敗家綁去宰,那年她八歲。每次她都不是和村裡人一塊兒到河灘坡上去看。她一個人悄悄下到葦子叢裡,要不就是雜樹林裡,趴伏成一個小老鱉,看那些腿先站,後跪,末了倒在血裡。那次她趴在葦子裡,見一大群腿銬著大鐐就站在她旁邊。她聽見那些人喊:砍頭不過碗大的疤……但那些腿的膝頭都是軟的,撐不直,還打顫。有時槍斃完了,帶槍的全走了,她見一些孩子們的腿溜進刑場,找地上的子彈殼。
葡萄在鋤麥,聽舅家閨女蘭桂叫她。舅死了後蘭桂嫁到不遠的賀鎮,她們那裡的匪霸也要押到史屯的刑場來殺。她叫著葡萄葡萄,你知不知道?葡萄直起腰,見她跑一頭汗,問知道啥。蘭桂說,俺姑父要槍斃哩!葡萄手裡拄的鋤把一下子倒下去。一年半前,她和孫少勇把六百三十塊光洋交出去,工作隊給史屯人都分了分,不是就沒二大啥事了?咋會還槍斃?她想問蘭桂哪兒聽來的風兒,可嘴動幾下沒聲出來。她跑回家,不理蘭桂跟在她身後交待,別跟人說是她說的。
葡萄牽出老驢來就騎上去。騎到城裡太陽已經落山。她摸了一陣路才又摸到陸軍醫院,拴上驢,她也不管警衛叫她「站住」,只管往院裡跑。孫少勇搬個小凳正要去聽報告,見葡萄一身做活兒的舊褲褂,頭上頂了爛草帽站在他門口。
「弄啥?」
「咱上當了!」葡萄一把抱住少勇,哇地哭了。
同屋的張大夫一看這麼個鄉下女人兩腳泥地吊在孫大夫胸口,趕緊從他們身邊繞過去。
「他們要槍斃咱爹!」葡萄一邊嚎啕一邊捶打少勇的肩、背、胸膛。
少勇怕別人聽見,慌手慌腳把她往自己屋裡拖。他把葡萄按在自己鋪上坐穩,又去門口聽了聽,把窗子推上,才走回到她對面,坐在張大夫床上。
葡萄哭個沒完,一邊還說:「把咱爹的光洋分分,把咱爹的地、牲口也分分,就這還要槍斃咱爹……」
少勇直跺腳:「可不敢喊,可不敢哭!……」
她一聽更惱更傷心,對著他來了:「你當的是啥官呢?連你爹都救不下?還不如大哥呢!」
少勇上來跪在她面前,手摀住她的嘴:「可不敢喊,我的姑奶奶!……你讓我想想法子,行不行?……」
葡萄馬上不哭了,問他能有啥法子。他叫她別出聲,讓他好好想想。葡萄安靜了半袋煙的工夫,又催逼他快想。少勇說正想著呢。他怕她哭怕她喊,眼下她要他咋做他就咋做。
又過一會兒,他小心地問她,能不能叫他聽完重要報告哩再想。葡萄說那會中?那爹就叫人槍斃了!少勇說他一邊聽報告一邊想,葡萄沒法子了,點點頭。
少勇叫了個警衛,把葡萄領到醫院的客房去,又給她拿了他自己的襯衣褲子,讓她湊合換上。客房在醫院外頭的街口,是幾間失修民房,給來隊家屬臨時住宿的。少勇聽報告的兩小時,葡萄就繞著院子裡一口井打轉,小院子清涼安靜,讓她走成了個獸籠子。少勇來的時候她一回頭就是:想出啥法子來了?少勇心想,只要把她這一陣的死心眼糊弄過去,就不會這麼費氣了。他看看小院四個屋都不亮燈,沒有其他家屬,一下高興起來,隨口說還有他想不出的法子?沒等她回過神,葡萄已在他懷裡,一個身子都成了給他的答謝和犒勞。
少勇想,死心眼是死心眼,也好糊弄。他聞到她頭髮裡和身上的汗酸味,甜滋滋的像缺鹼的新麥蒸饃。他用下巴上的鬍子在她額上磨,她把臉擠進他胸口,他身上的味道老乾淨,乾淨得都刺鼻。
他們在客房的床上躺下。都是娶過嫁過的人,也都打算要合到一處過,眨眼工夫就黏糊得命也沒了。然後少勇覺出什麼來,用手往葡萄身體下摸摸,褥墊都濡濕了。他把她摟緊。她可是個寶物,能這麼滋潤男人。難怪她手碰碰他就讓他覺出不一樣來。她身上哪一處都那麼通人性,哪一處都給你享盡福分。
他站起來,渾身大汗地開始穿衣服。
葡萄說:「啥辦法?」
少勇不知她在說啥。
「你想出的法子呢?」
少勇叫她等等,讓他抽支煙。他想這個死心眼比他想的可死多了。他摸出煙卷,又摸火柴,動作七老八十的,把話在心裡編過來編過去。
葡萄跳起來,替他點上煙。一動不動瞪著他,等他抽,一口、兩口、三口。他把話編得差不多了,彈彈煙灰,問葡萄,她是不是快成他媳婦了。葡萄說是啊。他問那她聽他的話不聽。嗯,聽。那二哥現在說話,你得好好聽著,不興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