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個寡婦 第9章
    再看看銀腦的十幾個部下,長短槍出得好快,全對著女隊長。女隊長是說給台下人聽的,她說她知道孫少雋的老底。她說話把頭一點一點的,人就朝銀腦逼過來。銀腦的兵槍口毒毒地瞪著女隊長,手指頭把扳機彈簧壓得吱吱響。女隊長卻像毫不察覺身處火力網。台下的史屯村鄰們身子在往下塌,脖子也短了,他們想萬一子彈飛起來伸頭的先倒霉。女隊長見得世面也不小,嘴皮子也硬,她告訴孫少雋他起義有功,不過破壞土改,照樣有罪。銀腦不理她,只對那個手拿刺刀的兵說話。他吼叫說他手腳粘了麥芽糖,動得那麼黏糊。說著自己奪過刺刀就要動手。女隊長宣佈再動她要開槍了。銀腦翻她一白眼,一刀斷了孫懷清背後的繩子。

    女隊長一槍射出去。與此同時,她的手槍飛起來,她一把握住右手腕,血從她指縫裡流出來。孫少雋扭頭看一眼女隊長打在黑板上的彈洞。

    工作隊的男兵們沒有充分準備,槍已經都讓銀腦的兵繳下來。

    學校院子大亂了一陣,不久就只剩下板凳和跑丟的鞋了。葡萄沒跑,團起身子蹲在那裡,看著一大片板凳和鞋,心想咋就又打上了呢。

    銀腦叫他的兵把土改工作隊的全關起來。

    所有工作隊員連同女隊長被關在了學校的一個窯洞裡。那窯洞是兩個先生的宿舍。

    銀腦找了架馬車,把他爹安頓在車上,從史屯街上走過,大聲訓話,說他不信共產黨就這麼六親不認;他革命了,他爹就是革命軍人的爹。革命也得講人倫五常,忠孝節義。

    家家都不敢開門,擠在門縫上窗邊上看銀腦耀武揚威,喊得紫紅一張臉,脖子漲成老樹樁子。

    他還說他今天就把他爹帶到軍隊上,鄉親都聽好,孫二大從今天起,就是革命的老太爺,看誰敢在革命老太爺頭上動土!他訓導完了,又騎著馬,拎著兩把槍進了史屯,挨著各家的窯串游,把同樣的訓導又來一遍。

    史屯人跑出來時,銀腦和他的兵以及孫二大乘的馬車早跑得只剩一溜黃煙了。

    銀腦剛回到軍營就聽說要他馬上把槍交出去。師裡派了一個排的人來帶他去師部。銀腦交待給他的手下:天黑還不見孫旅長回來,馬上襲擊師部。

    一個小時之後,孫旅長被關進審訊室,他罪過不小,組織地主惡霸暴動,企圖殺害土改工作隊領導。

    兩個小時之後,師部被再次倒戈的孫少雋部隊包圍了。

    五小時之後,孫少雋旅長的部隊大半被打散,一小部分人劫持了旅長往西逃去。孫懷清卻留在了兒子的住處,和兩個兒媳婦等著發落。

    葡萄聽說二大給城裡的監獄收押了,定的罪是地主暴動首領。村裡街上傳的謠言可多,說銀腦去了四川,在那裡的山上拉起隊伍,說打回來就回來。也有說銀腦在上海坐上美國人的飛機跑美國去了。銀腦從小就膽大神通大,豪飲豪賭,學書成學劍也成,打架不要命,殺人不眨眼,把他說成魔說成神,史屯的人都信。

    土改工作隊的解放軍接著領導史屯農民鬧土改。他們天天去附近幾十個村串聯,啟發農民的覺悟。女兵們還忙著宣傳婚姻自由,叫訂了婚的閨女們自己當自己家,和相好們搞自由戀愛。她們常常和葡萄談話,告訴她自由有多麼好,看上誰就去和誰相好。她們發現葡萄雖然年輕,卻受封建毒害太深,覺悟今天提高了,明天又低下去。她們想,這女子有些奇,讀書認字也不笨,一到階級呀、覺悟呀這些問題,她就成了糨糊腦子。

    有一回她還跟女隊長吵起來了。她說:「得叫我看看我爹去。」她正幫女隊長纏手上的繃帶。

    女隊長奇怪了,說:「葡萄你哪來的爹?爹媽不是死在黃水裡了?」

    葡萄說:「孫二大也是我爹呀。」她眼瞪著女隊長,心想孫二大才坐幾天監,你們就忘了這人啦?

    「葡萄糊塗,他怎麼是你爹?!他是你仇人!」

    葡萄不吭氣,心裡不老帶勁,覺得她無親無故,就這一個爹了,女隊長還不叫她有。

    「王葡萄同志,這麼多天啟發你,教育你,一到階級立場問題,你還是一盆稀泥,啥也不明白。」女隊長說。

    「你才一盆稀泥!」

    女隊長一愣怔,手從葡萄手裡抽回來。

    葡萄瞪起黑眼仁特大的眼睛,看著女隊長。

    「你再說一遍。」女隊長說。

    葡萄不說了。她想俺好話不說二遍。

    女隊長當她服軟了,口氣很親地說:「葡萄,咱們都是苦出身,咱們是姐妹。你想,我是你姐,我能管孫懷清那樣的反動派叫爹嗎?」

    葡萄說:「那我管你爹叫爹,會中不會?你爹養過我?」

    「不是這意思,葡萄,我的意思是誰是親的誰是熱的要拿階級來劃分。」

    「再咋階級,我總得有個爹。爹是好是賴,那爹就是爹。沒這爹,我啥也沒了。」

    女隊長耐住性子,自己先把繃帶繫好,壓壓火。等她覺得呼吸勻淨下來,又能語重心長了,她才長輩那樣歎口氣:「葡萄啊,葡萄,不然你該是多好一塊料……」

    「你才是塊料!」

    葡萄站起身走了。把穿小緞襖的腰身扭給女隊長看。

    女隊長想,真沒想到有這麼麻木的年輕人。要把她覺悟提高,還不累死誰?但她又確實苦大仇深,村裡人都說她從七歲就沒閒過,讓孫懷清家剝削慘了。

    年前工作組決定揭下孫家百貨店的封條,按盤點下來的存貨分給最窮的人家。臘月二十三一大早,大家熱熱鬧鬧地擠在店堂前,等著分佈匹、煙卷、醬油,還有冰糖、小磨香油。孫懷清老東西收賬惡著哩,這回讓他再來收賬看看!大家張大嘴笑,從來沒這麼舒坦過。啥叫翻身?這就叫翻身!咱翻身,孫懷清也王八翻身背朝地肚朝天,只等挨宰啦!

    葡萄也擠在分東西的人群裡。她知道她要的東西都擱在哪裡。她要一塊毛料,一張羊皮。她早就想給兩年前留下銀戒指的琴師朱梅縫件皮袍,癆殼子冷不得。工作組跟她說戀愛自由她就想,把你們給能的,你能強過緣分?緣分擺那兒,你自由到哪兒去哩?她和琴師遇上,又好上,就是緣分給定的。緣分是頂不自由的東西,它就叫你身不由己,叫你快活,由不得你,叫你去死也由不得你。

    人擠得發出臭氣來,葡萄一會兒給推遠,一會兒又給挾近,一雙繡花棉鞋給踩成了兩隻泥蹄。她是個不省事的人,誰踩她她就追著去跺那腳,連分東西都忘了。當她看見有人抱著那塊老羊皮擠出來,她一把揪住那人的爛襖袖:「那是我要的!」

    那人連看都不看她一眼,只顧往臭哄哄的人群外頭擠。葡萄揪住他不放,不一會兒就倒在了地上,手上只剩一截爛襖袖。人群在她身上跨過來,趟過去。她看著穿著爛鞋打赤腳的腿,有一眨眼的功夫她覺著自己再也別想爬起來,馬上就要被這些腿踢成個泥蛋子,再踩成個泥餅子。從來不知道怕的葡萄,這會兒怕起來。她發出殺豬般的嘶叫:「我操奶奶!」

    所有的腿停了一下,等它們又動起來的時候,葡萄渾身黃土地被甩了出來。她也不管什麼羊皮毛呢了,這時再不搶就啥也撈不上了。連蚊煙都給分光了,再不蠻橫,她葡萄只能掃地上掉的鹽巴、鹼面了。她見英雄寡婦陶米兒分到半打香肥皂,上去抓了就走。

    「咋成土匪了哩?」陶米兒說著伸手來搶奪。

    葡萄抱著香肥皂,給了她一腳。陶米兒也年輕力壯,一把扯住葡萄的髮髻。

    兩個女人不久打到街對面去了。香肥皂掉下幾塊,一群拖綠鼻涕的孩子哄上去搶,又打得一團黃土一堆髒話。葡萄打著打著,全忘了是為香皂而打,只是覺得越打越帶勁,跟灌了二兩燒酒似的週身舒適,氣血大通。這時陶米兒手伸到葡萄抓住的最後一塊香皂上。葡萄悶聲悶氣地「噢」了一聲,牙齒合攏在陶米兒的手上。那手凍得暄暄的,牙咬上去可美著哩!

    陶米兒剩下的一隻手兩隻腳就在葡萄身上腿上胡掄一氣。葡萄埋著頭,一心一意啃那只凍得暄暄的手,一股鹹腥的汁水從那手上流進葡萄嘴裡。她看見周圍拉架的人從穿爛鞋打赤腳的變成了打綁腿的。工作組的女同志們清脆如銀鈴地叫喊:「鬆手!陶米兒!你別跟王葡萄一般見識!……」

    一隻手從後面伸來拽住葡萄披了滿脊樑的頭髮。葡萄沒覺得太疼,就是牙齒不好使勁了。她破口大罵:「我操你媽你扯我頭髮!……」這一罵她嘴巴騰出來了。她轉身就要去撲那個拽她頭髮的人。那人也穿一身解放軍軍裝,背著太陽光,只看見他牙老白。

    「葡萄咋學恁野蠻?老不文明!」

    這個嗓音葡萄太熟了。不就是鐵腦的嗓音嗎?只不過鐵腦才不用這文縐縐的詞。再看看這個解放軍的個頭,站著的模樣,都是鐵腦的。難不成鐵腦死了又還陽,變成解放軍了?鐵腦那打碎的腦瓜是她一手對上,裝殮入土的。她往後退了退,眼睛這時看清解放軍的臉了,不是鐵腦又是誰?

    「銅腦,葡萄這打得不算啥,你還沒見她那天在鬥爭會上,一人打七八個呢!」旁邊的史冬喜說。

    葡萄趕緊把嘴上的血在肩頭上一蹭,手把亂髮攏一下。原來銅腦回來了。那個曾經教她識過字的二哥銅腦,搖身一變成解放軍了。葡萄咧開嘴,笑出個滿口血腥的笑來。好幾年不見,葡萄的臉一陣烘熱,叫道:「二哥!」她想她不再是無親無故的葡萄,她有個二哥了。

    二哥銅腦學名叫孫少勇。葡萄愛聽工作隊的解放軍叫他這名字:少勇。她幾次也想叫他少勇,嘴一張又變成了「二哥」。孫少勇是軍隊的醫生,工作隊員們說他是老革命,在西安唸書就參加了地下黨。已經有七八年黨齡了。

    很快葡萄發現這個二哥和土改工作隊的解放軍親得很,和她卻淡淡的。完全不像她小時候,念錯字他刮她鼻頭。二哥也不喜歡村裡的朋友們叫他銅腦,叫他他不理,有時眉一皺說,嚴肅點啊,解放軍不興叫乳名兒。史冬喜們就叫他「啊嚴肅」。

    孫少勇只是在一個人也沒有時才和葡萄說說話。他有回說:「葡萄成大姑娘了。」

    葡萄說:「只興你大呀?」

    孫少勇笑笑。他對葡萄個頭身段的變化沒有預料,那麼多年的勞累,背柴背糞,沒壓矮她,反而讓她長得這麼直溜溜的,展展的。只有她一對眼睛沒長成熟,還和七歲時一樣,誰說話它們就朝誰瞪著,生坯子樣兒。過去史屯的村鄰就說過王葡萄不懂禮貌。他們的意思是,凡是懂禮貌的人說話眼睛總要避開對家兒。比如小媳婦說話,耷拉下眼皮才好看。大閨女更得懂得不往人眼裡瞅。少勇倒是覺得葡萄在這點上像個女學生;像大地方的洋派女學生。

    「葡萄,問你個事吧。」

    「問。」

    「你跟孫懷清接近。他有沒有告訴你,他把那些現洋藏哪兒了?」

    「孫懷清是誰?」葡萄一副真懵懂的樣子。

    「二哥問你正事。」

    「孫懷清是誰?你告訴我。」

    「不就是我爹嘛。」

    「我當二哥忘了。要不咋一口一個孫懷清地叫。村裡人問我還問:二大可好?在牢裡沒受症吧?俺爹現洋可是多,不過他不叫我告訴別人。」

    「二哥也不能知道?」

    「那我得問了爹再說。」

    「看你這覺悟。」

    「覺悟能吃能喝能當現洋花?爹攢那點現洋多費氣呀,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他三百六十六天在幹活兒。」

    「就不告訴二哥?」

    「二哥自個兒去找吧。屁股蛋子大的地方,能藏哪兒去?」葡萄說著咯咯直樂。

    第二天葡萄去史屯街上賣她自己繡的幾對鞋面,見孫家店舖後面又是熱鬧哄哄的。她跑過去,馬上不動了:孫少勇帶著土改工作隊的解放軍正在撬後院的石板。店堂裡挖了好幾個洞,但都是實心兒,沒挖到什麼地窖。葡萄心想,二哥出去得早,小時也很少來店裡,所以不知道地窖的方位。看他急得團團轉,葡萄心軟了,想把他叫一邊兒,悄悄告訴他。可二大和她叮囑過多少次;可不敢叫任何人知道咱的地窖。她應承過二大,就不能糟踐二大的信任。解放軍也好,國軍也好,土匪也好,她得都為二大守住這秘密。誰看見二大辛苦了?看見的就是二大的光洋。只有她葡萄把這頭的辛苦和那頭的光洋都看見了。

    挖了一天,把院子挖得底朝天,啥也沒挖到。孫少勇一邊往身上套棉襖,一邊跺著腳上的泥,剜了葡萄一眼。葡萄哪那麼好剜,馬上啐了他一口。兩人這就各走各了,再見面成了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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