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個寡婦 第7章
    外頭的女人不理她,強著在那裡東捅一下西捅一下。最後急了,叫葡萄閃開點,她「通」的一下撞上來,把門栓撞開了,但她也跌進了磨棚。後頭的一群閨女們哈哈哈地笑起來。葡萄一看這個女人剪著短髮,挎著短槍,軍服上補了兩種顏色的補丁,但是乾乾淨淨平平整整。她「咦」了一聲,說:「你像老八呢。」

    短髮女人正在拍屁股上的土,不太明白葡萄指的老八是什麼。她說:「什麼老八老九?」

    葡萄說:「老八就是專門割電線、掀鐵軌的。白天睡晚上出來,沒吃的就找個財主,把他的糧分分。」她想,這些閨女兵咋看著這麼順眼呢?咋有這麼討人歡喜的閨女呢?

    閨女兵還是不太明白。她們尖起聲音說她們才不是白天睡晚上出來的土匪呢。

    葡萄說:「土匪是土匪,老八是老八。老八燒鬼子炮樓,偷鬼子的槍、炮。老八就是這!」她覺著她已經說得再清楚不過了,瞧她們還瞪著眼。

    她們總算明白了:「咳,老八早不叫老八了,叫解放軍!老八之前呢,叫紅軍。」

    葡萄心裡卻不以為然得很:叫什麼無所謂,反正都是一回事。不過這些閨女兵真是妖,葡萄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

    閨女兵很快從葡萄嘴裡知道了她的身世。她們說又是一個「喜兒」,只不過沒有覺悟。也有人不同意,說七歲被賣到地主家做童養媳,那比喜兒苦多了!喜兒才受幾天打罵呀?她整整受了十二年呢。現在這麼年輕就守寡,還給鎖在磨棚裡推磨,牲口也不如啊。他們說要好好找老吳寫寫,說不定出一個比《白毛女》更有教育性的大戲。

    一個女兵說:「仔細看看,葡萄長得多俊吶,就跟喜兒似的。」

    葡萄見她的兩根長辮子烏溜溜的,就像剛刷洗過的黑騾子皮毛。她突然發現了一件新鮮事,這個梳長辮的女子穿的衣服和別人不同,也是大布,是自染而沒染勻的,但腰身包在她身上像個壓腰葫蘆,紐扣不是五個,是十個,一雙一雙排成兩排,從肩下頭一直排到小肚子。葡萄撲哧一下笑起來,她想起了母豬的兩排奶頭。

    女兵們見葡萄笑得往地上蹲,奇怪了,受這麼多年苦,還會笑得這樣潑辣。再一想,她肯定是多少年沒這麼放肆地笑過,現在翻身了,才這樣笑。

    黃昏時女兵們留葡萄一塊兒吃晚飯。然後她們就開始塗脂抹粉,換上衣服,梳起頭髮。葡萄想她們的衣服夠賴了,還要換更賴的,這戲有什麼看頭呢?不過葡萄是戲迷,只要讓她看戲,她什麼都肯做。她馬上在劇團給自己找著活兒干了:坐在留聲機旁邊,幫著搖那小號轆轤把,管演戲的短髮女兵說:開始!她就搖。搖出來一首歌,叫「解放區的天」。一搖起來,所有女兵就在場院上圍個圓圈打腰鼓。村裡人聽見腰鼓和葡萄搖出的歌,就慢慢帶著板凳抱著孩子朝場院走來。女兵們腰鼓打得漂亮,葡萄看著看著,忘了手上搖的小轆轤把,大喇叭裡的歌就老牛叫似的「哞」一聲低下來,女兵們的鼓點子也變得又慢又沉。短髮女兵邊打腰鼓邊喊:「葡萄!搖!」

    場子坐滿,一片漆黑。突然一個男聲在喇叭筒裡叫起來:「打倒封建地主!」下面漆黑的人群也跟著喊。葡萄這回看見的不是腿了,是胳膊。五十個村都有人來,場院坐不下,坐到田里去了。田里長出數不清的拳頭,打向滿天星星的黑夜。葡萄半張著嘴,看著滿坡遍野的拳頭,一下一下地往空氣裡打著,她心裡說:這是打啥呢?

    「打倒地主偽保長孫懷清!」

    葡萄猛回過臉,看見二大被一根牛繩牽上了台。他使勁瞪葡萄一眼。葡萄明白他是說:誰讓你跑來看你爹的戲?!五十個村個個都有封建地主、漢奸、反動道會門。牽到台上也站黑了一大片。台上台下都是穿冬衣的人,一樣的大布,用橡子殼和坡池的黑泥染成黑色。只有一個人穿得鮮亮,就是葡萄。

    然後開起了鬥爭大會。誰也不說話。帶頭喊口號的男兵開始沉不住氣,指著史修陽說,你下頭不是又會寫又會說,怎麼不敢敲當面鑼打當面鼓呢?史修陽抓耳搔腮地站起來。多少年都是一件長袍冬天填絮夏天抽絮,這時穿了件團花馬褂,看著像誰家的壽衣。鎮裡村裡的許多標語都是史修陽幫著寫的,他一筆不賴的書法可得了個機會顯擺。寫標語時他告訴解放軍土改工作隊,孫懷清如何逼債如虎,如何不講情面。

    史修陽走到孫懷清前面,小聲說:「二大,得罪啦。」

    孫懷清嘴角一撇。史修陽馬上明白,那是他在說:孬孫,你就甭客氣了!

    史修陽突然感到小腹一陣墜脹。他心想,晚上也沒喝多少甜湯啊。但那墜脹感讓他氣短,他只好說:「等著,等我解了手回來再鬥爭。」

    下面有人笑起來。史修陽的大煙身子在團花馬褂裡成了根旗桿,呼扇呼扇從人群前頭跑出去。

    喇叭筒裡的口號像是生了很大的氣,喊著「消滅封建剝削!打倒地主富農!」

    喊著喊著,下頭跟著喊的人也生起氣來。他們不明白自己是怎麼了,只是一股怒氣在心裡越拱越高。他們被周圍人的理直氣壯給震了,也都越來越理直氣壯。剝削、壓迫、封建不再是外地來的新字眼,它們開始有意義。幾十聲口號喊過,他們已經怒髮衝冠,正氣凜然。原來這就是血海深仇。原來他們是有仇可報,有冤可伸。他們祖祖輩輩太悲苦了,都得從一聲比一聲高亢,一聲比一聲嘶啞的口號喊出去。喊著喊著,他們的冤仇有了具體落實,就是對立在他們面前的孫懷清。

    葡萄一直看得合不攏嘴,這麼些胳膊拳頭,她簡直看迷了。

    發言的人說起孫懷清四ま年大旱放糧,第二年收下秋莊稼他挨家催債。還有人說起孫懷清幫國民黨征丁,抽上壯丁簽的人家,就得付兩百塊大洋,讓他去替你找個壯丁替身。誰知道那壯丁替身要價是多少啊?說不定只要五十塊哩!那一百五全落進孫懷清腰包了。他當保長圖什麼?當然是圖油水多嘛!

    有幾位老紳士心想,不對吧?孫懷清有一次拿了錢出來,說是誰願做這個保長他就把錢給他。他說世上頂小的官是保長,頂難當頂累人的官也是保長。一回改選,孫懷清總算把官帽推到了別人頭上,那人笨,國軍派的糧他征不上,民團派的糧他也征不上。最後不明不白給斃在鎮上茅房裡。保長才又落回到孫懷清頭上。

    這時所有給過孫懷清錢讓他買壯丁替身的人家全吼叫起來:「叫他說,他貪污了俺們多少錢!」

    孫懷清說:「叫我說?我現在說啥都不頂你們放個屁。」

    大喇叭喊道:「老實點!孫懷清!」

    孫懷清笑笑,那意思是:看見沒有?我還沒說啥呢。

    坐在遠處麥秸垛上一個人這時想說話。他叫劉樹根,四年前在離史屯八里地的胡坡安家的。那以前他當過幾年兵,開了小差下來又幹過幾個月土匪,後來發現當壯丁替身掙得多,就常常頂上別人的名字去充軍。他有一幫朋友都幹這行當,過去全是兵油子,開小差成了精。孫懷清每次找壯丁替身都是在他這幫朋友裡找。每回有誰開小差沒成功,給槍斃了,他們就把壯丁替身費漲一回。從最初的一百五十塊大洋,漲到了兩百塊。劉樹根是在一次開小差時被後面追來的子彈打傷了脖子,從此搖頭晃腦不能瞄準,也就幹不了壯丁替身那行了。他在胡坡買了二十畝地,又去城裡窯子買了個女人,過得美著呢。他要是幫孫懷清證明,孫懷清撇清了,他也就給人揭了底。他這一想,又把屁股往麥秸裡沉了沉。誰知共產黨會不會消滅到他頭上,聽說連城裡的窯子都要消滅。幾千年來,消滅窯子還是頭一回。

    他看孫懷清給人指著臉罵,心想,孫二大這人就是太能。能就罷了,還要逞能,還要嫌別人都不能。他要不逞能恐怕不會有今天。每回派糧,派不著他自己往裡墊,就怕人說他沒能耐。人家挖個窯蓋個門樓,他去指手劃腳,這不中那不對,人家買個牲口置輛車,他也看看牙口拍拍木料,嫌人家買貴了,上當了。就連人家夫妻打架,他也給這個當家給那個做主。壯丁錢湊不夠,他賠上老本幫人墊,因為海口誇在前頭了,胸脯也噹噹響地拍過了,辦不成他就逞不了能了。

    史修陽又發言,說孫懷清放高利貸放到老八頭上了。人家老八喝風屙沫打游擊,叫他接濟接濟,他還把人的賬記下,打算跟共產黨要驢打滾的利呢。要不是這回土改工作隊領導抄家,他櫃子裡還鎖著老八的欠條呢。

    這時人們說起了他那個當國軍中校的大兒子。劉樹根便更進一步證實自己的英明,這爺兒倆虧全吃在逞能逞威風上了。人都瘋了似的喊:讓孫懷清把他兒子交出來!孫雋文血債纍纍,殺了咱多少老八!看把他爺兒倆給美的,兩輛吉普車倆媳婦到街上風光哩!

    鬥爭會開了兩個時辰。把地主們押下台之後就開始演戲。戲叫《白毛女》,葡萄坐在一條側幕裡,一會兒看台上,一會兒看台下。演主角兒的就是梳長辮的女兵,她哭得可真好,台下的上千人全跟她哭。葡萄也讓她哭得鼻子發堵,但她有點分心,一直在想二大也讓她出去收賬,她究竟是這個喜兒呢,還是那個黃世仁。喜兒逃到山裡,長辮女兵逃進幕後,渾身上下滿頭滿臉地搽白粉,把好好的頭髮弄成了白的。

    白頭髮閨女鬥爭黃世仁,就和今晚鬥爭孫二大一模一樣。黃世仁被拉下去槍斃,下面的人也喊:槍斃孫懷清!為喜兒報仇!所有的臉都糊滿鼻涕眼淚,幾個年輕的英雄寡婦抱成一團,快哭癱了。葡萄看著,半張開嘴大瞪起眼,她們男人沒回來,受了公婆多少罪呀。

    演喜兒的女兵這時拉了拉葡萄的袖子,說:「葡萄,該是你站起來的時候了!」

    葡萄心想,她說什麼呢?我這不好好地站著嘛?

    撲了四兩粉在頭髮上的白毛女突然走到台上,對台下說:「現在,我們請比喜兒更苦大仇恨的人講話。」

    葡萄左邊看看,右邊看看,看她說的那人是誰。

    「王葡萄同志,請上台吧。」

    葡萄還在糊塗,被白毛女和短髮女兵一人拽一隻胳膊拽到戲台正中央。葡萄覺著自己又不會唱戲,這多為難人。

    短髮女兵說:「老鄉們,我們請王葡萄同志來倒一倒苦水。她可是一肚子的苦水呀。從七歲就被賣到了地主家,買她才花了兩袋洋面。鄉親們,下面我們歡迎王葡萄同志講一講她的苦難身世!……」

    葡萄感覺頭頂上的兩盞煤氣燈很烤人,下面又是獅吼虎嘯地喊:「打倒封建地主,解放天下的喜兒!」

    有人站了起來,他坐在第二排,離葡萄不遠。但頭頂的燈光把葡萄罩在裡頭,把他隔在外頭,所以她看不清他的臉。「槍斃孫懷清!把封建頭子孫懷清零剮!」

    所有人跟著喊。但這兩句韻腳不好,葡萄認為他們這種亂喊太鬧人。只是從那人的喊聲裡,她聽出他的姓名來。他是孫克賢,就是十二年前想買她沒買成的人。葡萄一向煩他,每回在哪兒碰上她,他的笑老髒。

    「把大惡霸老財拉出去斃了!給王葡萄報仇!」

    孫克賢又領頭喊。葡萄心想,越喊越鬧人了。

    短髮女兵叫大家別鬧了,但沒人聽她的。大喇叭也叫他們別吱聲了,該王葡萄同志控訴發言了,還是沒人理他。人們已經成了澆上油的火了,呼啦啦地只管燒得帶勁。一個年輕寡婦跳上了台,指著葡萄說:她是啥喜兒?她是奸細的媳婦!

    她這一喊人們才不鬧了。

    葡萄看看這寡婦。她就是領頭把自己男人犧牲的那個,叫陶米兒。娘家在幾十里外的陶集。她也剪成了女兵的短髮,說話時也一甩一甩的。她把短到耳朵上的頭髮甩來甩去,說起四四年夏天的那個黃昏。所有的解放軍土改工作隊聽著聽著,臉陰下來。王葡萄一身粉底白花的小緞襖子真是扎眼,剛才怎麼沒注意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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