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一日愚人節這天一早,艾尋歡突然從總監室冒出半個腦袋來,毫無徵兆地說:「阿斬,幫我和葉歡定一趟今天飛拉斯維加斯的航班,明天一早飛回來。」
有錢有權者大多都是這樣腦袋一熱的動物,飛往美利堅是說去就去的麼?你當美國大使館是我開的?
我正要揭竿而起,艾尋歡劈頭蓋臉地來了一句:「去小隋那裡取護照,他已經打點好了。」
小隋是艾尋歡的生活秘書,這種事向來是他負責的,我這個半吊子助理從來不經手。
實際上,自從去年十月我做了一個月的代理總監後,就或多或少地開始參與歡場的實際業務。2011年一連通過的三個新企劃,都是出自我的手。
我這樣的一雙手,在這個忙碌的早晨居然不是在和那些詭秘的數字作鬥爭,而是在各大旅遊網頁搜刮機票,真是暴殄天物——
直到薇薇扭過頭提醒了一句,我才一抖。
「喂,阿斬,會不會是艾總愚人節在誑你呢?」
喂,不帶這麼玩人的,我才叫財務那邊出票了啊——退票也要好幾千呢!
我直接衝入了總監辦公室,正看見葉歡學長扣下電話,面色著實有些陰沉。「我去不成了。」
我陰森森地轉向了艾尋歡,他喝著苦咖啡無所謂的說,「那就換個人去吧。」
我彷彿看見眼前飛走了幾千元大鈔——
正欲開口,艾尋歡他先聲奪人:「阿斬,這次你跟我一起去。」
「我?」
「對。」艾尋歡毫不避諱地說,「還可以節省一個房間,記住要訂大床房。」
我華麗麗地噴了。
艾尋歡迅速幫我搞定了手續,去美國使館的面簽也十分之順利,上午我還在雲裡霧裡的上著班,下午已經身在雲裡霧裡了。
當然,艾尋歡不是這樣假公濟私的人,一坐上飛機,他就塞給了我一打材料,密密麻麻的英文,看得我眼花繚亂。
「這是?」
「Legend公司的老總正在拉斯維加斯度假。」
Legend是業內有名的遊戲公司,旗下好幾款遊戲都是風靡全美的明星產品,只是苦於大陸准入標準,遲遲不能打開中國市場。
「我想說服Legend與我們合作。」
「可是這家公司的遊戲不是戀愛向的。他們先前做的情感類遊戲尺度都比較大,和我們根本不合拍。」我揚著手中的資料,艾尋歡臉上流露出欣賞的表情,「你還懂的挺多。」
「那是,我可是A大的高材生。」我話說出口方有些後悔,好在艾尋歡並未在意,而是點頭附和,「你不要以為秘書是個文職,其實跟在我身邊,比你單純待在企劃部或者技術部要划算得多。」
其實不用艾尋歡邀功,我也知道我吃到了個好果子。在這個職位,天天跟著兩位優秀的業內高手學習,同時要追蹤好幾個部門的進展,知識面無限拓寬,跳出了原來狹窄的專業範疇,直接進入了決策者的層面。
當然,有雙歡在,沒有我發言的份兒,但是我的創新方案,一次又一次的得到了認可。
「說說你的想法。」艾尋歡側臉傾聽,他很少流露出這般的溫柔,竟讓我有些惶恐。
所謂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難道這就是他離開前的片刻溫存?
「——尋歡。」
「我想聽聽你的想法。」他似乎只想談公事。
「想要和Legend合作,必須說服他們投資戀愛向的遊戲,但Legend一直將重點放在網游實體化,通過網游帶動現實中的商機,怎麼會倒退回來和我們玩談戀愛過家家?」
艾尋歡面帶微笑連連點頭。
「我的女人這麼聰明,我也就放心了。」
「艾尋歡,你好不好不要總是說一些留一些這麼折磨我?很有意思啊!」
「阿斬,別擔心,我只是消失,又不是去死。」他幾乎耳語地在我耳邊溫吞地說著。
「你就這麼相信葉歡麼?」
「我相信他,只要一切還在他掌控之中。」
「如果不在呢?」
「我記得伯父教導我說,最高明的玩家,是修改了遊戲規則。」
「艾尋歡,你直接一點會死啊!」
艾尋歡的手指摩挲著我的髮梢,飛機外是連綿無盡的白雲,一望無邊。
我瞪著他,他笑的綿裡藏針:「我想親自帶你去看看我是如何修改規則的,阿斬。」
他就像一個成竹在胸的程序設計師,自信的微笑本應讓人安心。
可我不能安心。
我知道,這一遭不是簡單的回去看望病重的父親那麼簡單。
這一次,他可能「人間蒸發」再也不出現。
就像這架平穩飛行的飛機,這一會兒高高在雲端之上,不知哪一秒會突然墜落無涯谷底。
飛機降落後,一個帶著「Dave」名簽的司機在飛機下恭敬地等著我們,他顯然認識艾尋歡,在我們走出機艙的同時,很職業的朝車門一側讓開,拉開了車門。
艾尋歡一愣,這顯然不是Legend準備的。
我看見他面色有些凝重。
「怎麼回事?」我扯了扯他的袖子,艾尋歡他自言自語地說:「情況有些不對頭。」
艾尋歡用英語詢問著他是誰,得到的答案詭異十分。
居然是艾家的司機,出示了艾家司機才有的通行證。
艾尋歡很快就整理好了自己的表情,伸出手面帶微笑地與司機握了握手,用中文字正腔圓地說了一句:「Dave,你丫的傻逼!」
那名叫Dave的司機並沒有回復,而是依舊禮貌十分地等待他坐上位置。
艾尋歡牽起我的手走向後面的車門,來開,示意叫我上車。等我們都坐穩,他謹慎地檢查了一周,方這才附在我耳邊低聲說:「阿斬,這個司機我不認識,可能出了什麼狀況。今早我原本就想帶著你一起飛的,叫你幫葉歡訂飛機,不過是做個樣子。」
「什麼?」
車平穩地行駛著,我微微側臉,只能看見他喉結在抖動。
「前幾天老張告訴我,我父親病情惡化,情況不太樂觀。」艾尋歡壓住我的肩膀,故意蹭著我的臉,司機慌張地閃躲著探究的目光,不想打擾他的好事,「今早廖東昇下了命令叫葉歡迅速準備婚禮,所以我就知道他來不了,可以名正言順地讓你替補。」
我點點頭,他的乾澀的唇蹭在我的耳邊,癢癢的。
「我——」
車一個急轉彎,前面突然停下了一輛紅色跑車,鮮亮得猶如鮮血,艾尋歡瞪大了雙眼。
「這麼快!」
說罷,他將我壓倒在座位上,彷彿是在親熱,話卻星星點點灑在我耳邊。
「阿斬,你要記住:一、廖家若不仁,你一定要不義;二、我一定會回來的。」
然後他就當著那個叫做Dave的驚慌失措的司機面前,撕開了我的衣服,彷彿是情緒來了不受控制,就在Dave側臉的時候,艾尋歡他靈巧的手指從衣服口袋裡面掏出一個套套來,接著剛才那句話,突然高聲道:「造人——」
門這個時候適時的開了,兩隻手揪著他粗暴地拖了出去,絲毫不像下人對少爺。
夾帶著濃重口音的英文撲面而來,我一時只聽到一個詞:dying.
將死。
這不是個好兆頭。
艾尋歡他的眼神告訴我,我應該什麼都不說,什麼都不做,我不知為何,那個時候,那個地點,那麼一瞬的目光交匯,就看懂了他。
我愣在車的後座上,鞋子掉了一隻,衣衫不整,目瞪口呆地看著他被「請入」了那輛血紅的跑車。
我永遠記得那個車牌號,它像我這遊戲王國的最後密碼。
車走了,他走了。
Dave文質彬彬地說,「Iamsorry.」
這話飄在我的耳邊。
若有若無。
這突如其來的變故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這是艾家和廖家早就串通好了麼?
車門大開,冷風嗖嗖。我摀住自己的身子坐了起來,忍不住全身發抖。
Dave取下了那個正對著後座的裝飾,到了這個時候,我才發現,它原來是個視像頭,恐怕還是個錄音機。
防不勝防,如果尋歡說錯了一個字,恐怕就會陷入萬劫不復的深淵。
「Icandropyoubacktotheairport.」(我可以把你送回機場。)
我頹然地搖了搖頭。「Doyouknowthoseguys?」(你認識剛才那些人麼?)
「Nope.」他顯然在撒謊。
「Iwannatogobackbymyself.」(我要自己回去。)
說罷,我撿起鞋子,這充滿監視器和錄音機的車子我一刻都待不下去,我只想快點逃離這瘋狂的世界。
目光觸及那套套,我警覺地拾起來,封口已經打開,露出的竟是白色紙條。
我猛地攥入手心。
跳下了車,目送它走遠,我仍舊緊緊攥著紙條,終於體力不支地一屁股坐在地上。
人來人往,遠處免費的去賭場的擺渡車閃爍著迷離的光。
尋歡說過,他一早想讓我來的。
尋歡說過,他想親自帶我去。
尋歡走之前,留給我這張紙條。
我迅速地打開,然後猛地將它揉成一團,吃進肚子裡去。
薄薄的一張紙,噎得我難以下嚥,我差點沒哭出來,夜風太過凌厲,天開始暗下來,不夜城光燦奪目開始復活。
而我滿腦只記得那個地址,艾尋歡他留給我的地址。
紙條上的地址,我如當年大學時代背誦那些複雜的代碼一樣,一字不差地記在腦子裡。
我多想馬上飛奔而去。
只是不知,是否還有眼睛在盯著我?
我決定先去賭場做個掩蔽。
威尼斯人酒店是個很不錯的選擇,尤其是那人造的天幕,會有天亮天黑,就和遊戲一樣,讓人分不清真真假假。
有的時候,我甚至有一個錯覺,彷彿我是傾城,他是夜王,我們是在遊戲中執行一項任務,隨時關閉了電源,艾尋歡就會端著一盤荷包蛋笑瞇瞇地看著我,說,今天還是沒有你的份兒。
可惜,我找不到逃離歡場的出口。
遊蕩了足有五六個鐘頭,耐性和錢包一點點癟下去,當我憤怒地將最後一枚遊戲幣摔在地上,看見了一雙腿出現在我面前。
腿的主人,就是一直在監視我的人。
雲清。
廖北川的走狗。
我的心,狠狠地摔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