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我宣佈選舉結果,本次會議應到代表七百六十七名,實到七百六十七名,杜書成同志,以五百八十五票贊成的絕對多數,當選為臨黃市人民政府市長!」
「嘩——」雷鳴般的掌聲。
一切程序結束後,馮尚龍宣佈臨黃市第十次人民代表大會勝利閉幕。
國際歌聲起。
人們陸陸續續走出會場。
杜書成彷彿一下子癱坐在座位裡。
杜書成幾分鐘後走出會堂時,卻被報社的、電視台的記者們攔住了。
「杜市長,你為工作操勞得幾乎支持不住了,所以代表們更加信賴你這樣為人民不辭辛苦的好幹部。你剛才的演說很富有感染力。你能不能在我們電視台向全市八百萬人民講幾句話,譬如……」
「杜市長,作為本屆政府新當選的市長,你將怎樣使臨黃市走向小康?」
「杜市長,你提出的新的『ど六八』工程將給我市插上騰飛的翅膀,你能不能說得更詳細些?」
「市委提出要建文化大市,請問杜市長,政府打算怎樣實施建設文化大市戰略?」
「杜市長……」
「杜市長……」
「好吧,」杜書成舒展一下眉頭,說,「對於我個人來說,我還是那句老話:一定要做好人民公僕,做人民好公僕。我想讓全市人民放心,人民代表選出的人民政府的市長,是代表人民的,是為人民謀利益的。政府打算做十件實事好事。第一……」
市政府宗秘書長匆匆來到杜書成跟前,附在他耳邊說了幾句什麼。
杜書成臉上掠過一絲涼意。
「同志們,有一句話被人們重複了千百遍,那就是:當官不為民作主,不如回家賣紅薯。我們共產黨的幹部是人民公僕。我將盡心盡力,鞠躬盡瘁,把我的一切獻給臨黃八百萬父老鄉親。我謝謝大家對我的信任,謝謝大家!」
他朝著記者們鞠了一個躬。
宗秘書長和前來的市政府辦公室的其他幾個人分開人群,相擁著新任市長杜書成出了會堂。
敏感的記者們覺察出,杜市長肯定有什麼急事。其中《臨黃日報》新聞部主任何楠即刻撥通了誰的手機,她對著手機小聲說:
「……你給打聽一下,對,對……保密……」
撇下記者的杜書成和大家打著招呼,在宗秘書長等護衛下,鑽進小車。宗秘書長讓車開進臨黃賓館。
臨黃賓館是臨黃市委招待所,是全市唯一的一家四星級賓館。省裡來人,乃至國家領導來都在這裡下榻。還有另外一個不為人知的秘密,就是「反腐」專案組也都住在這裡,市裡的縣裡的官員,只要一通知到臨黃賓館,不是「雙規」就是逮捕,杜書成一段時間以來已經來過兩三次了,至今專案組(雖然已轉為督導組)還沒有走,所以他對這裡特別敏感。杜書成見是到臨黃賓館,心裡就有一些不祥之兆,他看了看坐在一旁的宗秘書長,宗秘書長一臉嚴肅,不笑也不說話。這說明問題的嚴重性。到底出了什麼事?剛才在會場,宗秘書長只告訴他「老家有點兒事」。真是老家有什麼事嗎?還是素梅……?怎麼到臨黃賓館了呢?莫不是……不,不會的!那麼,什麼事情呢?一定是大事情,一定。
到了臨黃賓館,車子緩緩停住。杜書成忐忑不安地走下來,站立片刻,警覺地環視了一下賓館大院。
宗秘書長把車門關上,小車停在了停車位,宗秘書長一臉的痛苦相,真的如喪考妣,低沉的聲音對杜書成說:
「杜市長,您要節哀。人是不能違背自然規律……」
杜書成忽地釋然了,他仰天長歎一聲。同時看見妹夫臂帶黑紗向他走過來。
「咱爸,他……走了!」妹夫「哇」地一聲哭出來。
恰在這時,他的手機震動了(人大會場是不允許開機的,他把狀態改為震動)。他掏出來,就聽到對方說:
「是杜市長嗎?我是周山,東山林場場長。我告訴你一個不幸的消息,林一生去世了,就在剛剛。他知道林雪瘋了的消息後,受不了打擊,突發心臟病。我們把他送到徐山鄉醫院,到醫院就不行了。他是我們林場的功臣,我們準備高規格給他開一個追悼會。如果你有時間,是否回來參加一下?」
杜書成呆了。他目光怔怔的望著遠方,好像在想什麼,又好像什麼都沒有想……
85
一段時間以後,新任市長杜書成抽空來到西山精神病院看望林雪。他叫老趙把車停在門口,自己一個人逕自到了後院的一排病房前,隔著柵欄往裡張望。
這一排病房的最南端,有一處獨立的小院。說是「小院」,其實只不過是兩間小平房,一圈青磚砌成的牆頭圍著,活動空間很少。在這兩間小平房和那排病房之間,有一個拱形門作為通道,但這個門是關著的,互相之間並不通達。柵欄裡有幾個患者莫名其妙的在玩著什麼,說著什麼,唱著什麼。
杜書成看見林雪扒著住室門框往外注視著,她的目光肯定充滿著迷茫,嘴裡輕聲呢喃著。她注意到了他的到來,閉上嘴一分鐘,然後突然大笑,其笑聲尖銳得像汽車遇險急煞的聲音,在空中猙獰的滾動,令人不寒而慄。
他歎了一口氣。啊,林雪,你受苦了!我怎麼也沒有想到你會是這樣的呀!我……
林雪笑罷又哭,哭著哭著就唱起來,起初聲音很小,唱著唱著聲音就大了,還用一隻手給自己打著拍子。
爸爸說,有一種動物叫白眼狼;
媽媽說,有一種毒藥叫甜砒霜;
交了白眼狼油煎火又燙,
吃了甜砒霜小命活不長……
杜書成顫慄了一下,悲哀和歉意籠罩了他的心頭。他想叫一聲「雪——」,但是喉結上下滾了幾滾,卻沒有叫出來。然而他又很吃驚,她怎麼唱了這樣的歌?他想喝住她,遲疑了一下,卻沒有。他移開眼光,再未敢直視她,默默站立了幾分鐘,之後疾速車轉身,快步離開柵欄,離開病房,走出精神病院。鑽進車裡開出老遠,他還好像聽得見林雪的聲音:
爸爸說,有一種動物叫白眼狼……
他心裡一團糟。林雪,雪啊,我理解你,理解你。可是,可是,誰又能理解我呢?誰又理解我!連最親近的人也不能理解我。爸爸不理解我,他因此走了;戚素梅不理解我,我們因此分居了;你不理解我,你因此瘋了;還有人不理解我,他們是用一種另樣的眼神看我。但是,你們知道嗎,這世道本來如此,想做事情,想做成事情,想做成更大的事情,就必須有話語權,勝者王侯,強者治人,我需要這個話語權,我脫不了這個俗。我脫不了這個俗,就說明我是壞人嗎?不!我是要做個好官的。事實上我正在這麼做,而且會愈做愈好,因為有了做事情的權位。我的勝出比什麼都重要。我又上了一個台階比什麼都重要。不論台階上鋪著的是荊棘還是女人籐,總之我踏著它上來了,這個結果比什麼都重要。我千方百計謀到這個位子,就是要權為民所用,為人民做點好事情,就是要高舉鄧小平理論偉大旗幟,繼續堅持解放思想改革開放與時俱進,帶領老百姓走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康莊大道。我知道你不會相信,別人也可能不相信,可這是真的,真的!林雪,你最終能理解嗎?
唉——,不能怪我,不要一味只怪我!
他重重的仰倒在後座背上,無言的長歎一聲,死死地盯著車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