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弈三部曲 第47章
    「有不少人大代表、政協委員的都聯名寫過什麼書、提案什麼的,要求重查,可就是沒查。」老裘說。

    「看樣子還真冤?」

    「你想想,人家才新婚幾天,能去做強姦的事?還殺了人,沒冤沒仇的能辦那樣傷天害理的事?任慶書是好人,忠厚老實,仁義得很,膽小怕事,從沒招惹過誰。說他帶了相,我不信,就看他嚇得臉黃了,坐倒了,就說他是殺人犯?他看見了那把帶血的斧子,拿出來交給公安,你公安就認定人是他殺的了?當時那個慘相誰見了不害怕?我都嚇得幾天睡不好覺,老做惡夢。我和任慶書年齡一般大,今年四十四了。唉,這一家子人,完了!」

    杜書成也跟著歎了一口氣。

    「還有一件事,能證明任慶書是冤的:槍斃了任慶書以後,村子裡倒是平靜了幾年。可是,幾年以後,又老是出強姦案,都是強姦的小丫頭,和那個被劈死的相彷彿年齡的。這個禽獸,專禍害這麼大的女孩子,可每次都破不了案,都好幾次了。他很在行,不留痕跡,真叫人頭疼!」

    「有這事兒?」

    「那還能假!去年就又有一次,是東頭的,人家家裡才來的親戚,一個小丫頭,就被強姦了。弄得人家不好向親戚交待,兩家子到現在還跟仇敵似的。」

    「這還了得!」杜書成聽到這裡,劍眉一豎,兩眼冒火,真想「通通通」剋誰一頓。但隨之便冷靜下來,他不能暴露身份。他緩了一下口氣,說,「這樣子女孩子,誰還敢出門呀?」

    「唉,也不知哪來的色狼,專撿人家未出嫁的大閨女強姦,禍害啊!」

    杜書成在田野的路上、田埂、河邊轉了一圈兒,然後上車,叫老趙:「先回市裡。」

    他又跟市公安局周明局長通了電話,他說:「國際飯店見。就我們倆,不帶其他人。你給我記住了,不要太鋪張,你得學會給我省著點兒,我不是大款,我請客,不,我請客。」

    車子到了國際飯店。杜書成下車後,掏出一張鈔票,遞給老趙,說:「你們兩個隨便在哪裡吃點兒吧,然後回家洗個澡,明天一早再出發。」

    何楠說她還要趕到報社去,就不在外邊吃飯了。何楠既然不在外邊吃飯,老趙就把錢還給了杜書成,說:「我也該回家看看了,我到家再吃飯,天還早著呢。」就開車走了。

    杜書成又和周明通了電話,問他到沒到,訂在哪個房間。周明說已恭候多時了,在「一五零五」,菜已上來了。杜書成便乘電梯上了十五樓。

    進了房間,兩個人寒暄了幾句,杜書成拉開窗簾,看著外邊的臨黃北區,還有遠處的電廠、礦山和碧透的山丘,山上的氣象雷達,以及天空中那兩架銀灰色訓練飛機,翻著觔斗,在漸有黑影的城市上空依然反射著太陽的刺眼的光芒。周明也過來陪他朝外看。

    杜書成轉過臉來,說:「山河壯麗,城鄉一體,晴空紅日,鶯歌燕舞,更有雄鷹展翅,銀翼彪空,好個美好的世界啊!但是,總有一些犯罪分子興風作浪,破壞我們的生活秩序。對於他們,不嚴打能行嗎?」

    周明莫名其妙,眼睛眨也不眨地瞅著他,嘴裡說著:「必須嚴打!」

    「我到下邊轉了兩三天,這兩三天來感觸頗多。別的就不說了吧,單說一件事,就是淮縣有個裘家莊,裘家莊接二連三出問題,二十年前發生強姦殺人案件,如今也常常出現強姦案,鬧得村裡少女出門都擔心受怕。可是,那裡的公安呢,卻一直破不了案。還有那個強姦殺人犯,罪犯的家屬天天上訪,一上訪就是差不多二十年!到底他們冤不冤,至今沒有給她令她死心不再上訪的答案。周局,我想這個問題必須引起我們的注意。」

    周明全神貫注地聽著,不住地點頭。

    「坐下坐下,邊喝邊談。」杜書成伸出右胳膊,示意讓周明坐下,自己也坐了。坐好後,他對服務員說:「我們這裡不要服務,你先出去,我們有工作要談,什麼時候需要什麼時候叫你。」

    服務員看了他們一眼,樂得出去,就把房間門給帶上了。

    杜書成壓低聲音說:「先談談你,回頭再說破案的事。你在這個位置幾年了,幹得很不錯,為維護臨黃社會治安做出了巨大貢獻,我這個副書記、常務副市長得感謝你啊!全市八百萬人民得感謝你啊!幾年來臨黃沒有重大惡性案件,就是你的功勞!」他頓了一下。

    周明馬上說,「我的責任就是維護治安,為臨黃經濟、文化和社會發展保駕護航!」

    「不容易啊!」杜書成感歎道。他又頓了一下,才說:「最近呢,市委有一個尚未成形的意見,我透給你,但你必須保密,否則對你不利。」

    周明看著他,說:「公安警察的第一個素質要求,就是保密。」

    「好。關於你,我這樣跟你說吧,有個三步曲:第一步,你要限期,比如說二十天內,你要將裘家莊案破掉,我好像覺得這個案子和二十年前那個案子有關聯,就是說二十天內把任慶書強姦殺人案落實清楚了。我不要你去翻什麼案卷,從那些案卷裡永遠也查不出假來,你要重新開始,你本人也沒有關於這個案子的任何負擔,正好去查。破強姦案要用計謀,公開去破肯定是不行的,據說那個犯罪分子很有一套。這個案子破了以後的第二步,我準備讓你去法院和檢察院熟悉一下情況,是先去法院呢,還是先去檢察院,到時候再確定吧。反正要熟悉這兩院。第三步,適當時候,調上來,接任政法委書記,王書記可能下年調省裡去,既使不調省裡,也打算調個位置。你覺得怎樣?」

    「謝謝杜市長!」

    「謝什麼謝,我們是老朋友了,這麼多年分過彼此嗎?」

    周明哈哈笑了。

    「你還得給我記住了,必須秘密進行。案子不破不公開。積了這麼多年的了,能不能二十天內破,我很擔心。但是,我們只能在二十來天的時間內。據說人大、政協都有人提案這件事,但這麼多年卻沒有反映上來,不知是被有關方面壓住了,還是什麼原因。我們要趕在市人大會議之前予以解決,給人大代表們一個交待。」他又把他聽說的那個犯罪分子專揀青春少女做作案對象的情節說了一遍,「你在『少女』問題上動動腦筋。」

    「至於你個人的問題,」他後來說,「只要我杜書成在,會很快辦妥當的。」

    68

    出了國際飯店大門,杜書成在台階上站住,吸了一口混雜著各種味道和聲音的空氣,這空氣竟然化作一縷雲彩,一片噓聲,在他腦際盤旋,在他耳畔迴盪,使他頓生惆悵。

    周明見杜市長的車不在,就要開自己的車送他回家。杜書成不讓,說:「車馬上就來,你先走吧。」

    領導的事情是不能多問的。周明只得說:「那——就告辭?」

    「一是要抓緊,二是要注意方法。」

    「請您放心!」

    看著周明的車匯入南來北往的車流之中,杜書成似乎很悠然的踱開步子,他沒有叫老趙來接他,也沒有要出租車,而是一個人沿著人行道慢慢地蹓躂。他已經很久很久沒有這樣消閒過了。他確實像一個十足的閒人,腋下夾著包,邁著小方步,走在閃閃爍爍的各種燈光下。

    他仰面去看天空,天空中既沒有月亮也沒有星星,只有燈的光亮罩在頭頂。今天陰曆幾兒啦?應該有月亮的。難道又是陰天?我讓周明去做的是明智還是不明智?我以為破了這個案子是有意義的。我相信我的感覺。我走在那個路口突然冒出的想法自有它的道理。那麼,對周明的許諾結果會怎樣?如果我的能力不達,如果選舉失利呢?事到如今,也只能硬著頭皮往前頂了。這一著不行,再作他謀,反正它不是我唯一的安排。條條大路通北京,鋪幾條高速路還是必須的。

    我該給素梅打個電話,這時候不能和她僵局,她這條「小道」也還有作用。電話通了。「喂——」轉忙音,無人接聽。素梅呢?她是不大出門的。能到哪兒去?打學校。「喂,你是?……校長,你好!是這樣,素梅在不在?你去教研室看看?謝謝你了!」

    他拿著手機,等著校長的回話。

    哦,她還在學校。這個戚素梅,對教育工作可謂兢兢業業。「麻煩你叫她接電話。」

    「什麼?你不回家啦?晚了就在學校宿舍住?」

    我是準備回家的,她倒不回家了!這種情況以前從來沒有過。她是怎麼啦?不是隔山隔海,只隔那麼幾條街,再晚也不是在外邊過夜的理由。她肯定有問題!但是問題在哪裡?

    多少年了,我都是早出晚歸,甚至一夜一夜不回家。我有理由,我的最大理由就是工作,就是應酬。她也知道官場男人多是不偎家的男人,尤其是我。而她,責無旁貸的成為了永遠的「留守一族」。今天,今天她怎麼回事?她對我什麼想法?她要叫板嗎?她敢叫板嗎?她能叫板嗎?女人啊,為什麼就不能有男人一樣的想法?為什麼就不能理解一下男人?為什麼就不能配合一下男人?男人是要改變世界的。男人的雙肩是有壓力的,一肩擔著社會,一肩擔著家庭,然而表現出來的,往往是雙肩擔的都是社會,並無家庭一兩一錢。其實不對。豈但不對,實質上是反過來的,雙肩擔的都是家庭,都是自己。懂得「我為人人,人人為我」的道理嗎?如果懂得,用同樣的邏輯看社會和家庭,看為官和為己,那是再明白不過了。權力慾是人與生俱來的慾望,不想主宰世界的男人其實不是好男人!

    我看著沒有月亮和星星的夜空。我的腦幕上至少有三個畫面出現。不,不是「出現」,是「迭現」,層層疊疊出現,一個畫面壓住另一個畫面,另一個畫面又極力衝出那一個畫面,把我的眼睛搞得繚亂了。

    一個畫面裡有屈侮的男孩。

    一個畫面裡有受辱的女人。

    一個畫面裡有負重的漢子。

    實際上,我的前面只有一條路,那就是:拚搏!

    無論如何,我都要拚搏!

    拚搏,奮鬥,是我的永恆主題;廣而觀之,何嘗不是人生的永恆主題?

    你不回家就不回家吧,也好,我的情緒也許會更好一些。

    杜書成在官場節節勝利,可是和戚素梅的夫妻關係卻老是「溫吞水」一般,在家裡兩個人見了面差不多誰也不說話,表面看起來相敬如賓,其實杜書成明白,內裡潛藏了過多的危機,彼此之間又不願挑明了說,都忍受著巨大的痛苦。

    然而,當痛苦一如既往天天降臨時,痛苦就不再是痛苦,它變成了一種磨礪。杜書成常常想,人生來就是受苦的,身體上的痛苦和精神上的痛苦;在痛苦中的成功才是真正的成功,才是無上的享受,才是快樂的實現。這就是「痛快」二字的真諦。

    我不管你戚素梅看法和態度如何,我想得到的還是要努力得到。夫貴妻榮,你跟著我享福受寵,還不可以嗎?你不能生育,我沒有嫌棄,還不可以嗎?儘管我們同床異夢,仍然保持著小家庭的完美,還不可以嗎?你還想什麼?看樣子你那麼溫柔賢淑,其實你缺乏女性的體貼。我並不在意,倒是以百倍的熱情來感化你的冷淡,想達到某種融洽。你卻始終不予配合,不予理解。我把你抱怨我的話反過來問你,你將如何回答?

    不自找煩惱了。我找尹蘭,又有幾天不見她了,挺想的。什麼?已關機?打家裡。無人接聽?再打,還是無人接聽。尹蘭到哪裡去了?她又去了省城?不會吧?才從省城回來幾天?她從來都是一打就接的,這一回怎麼啦?而且還不在家。不在家就說明她有事情。什麼事情?是否與我有關?我不會再有什麼麻煩了吧?當然,麻煩是有的,競選本身就有麻煩,和嚴市長競選本身就有麻煩。但是,千萬不要出現意外的麻煩,不要節外生枝。只要不節外生枝,不出現意外麻煩,我的努力就不會白費。

    那就再給梁玉打。給梁玉打?她遠在宋縣,沒有用的。況且她在我競選問題上瞭解不多,也只能指望她在開人大會的時候多給我幾張選票,別的不行。她倒是「看破紅塵」了,在下邊呆得住,我的老師送我的條幅被她心領神會,應用自如。嗨,也是那條幅有道理。唐教授幾十年經歷,幾十年思索,凝聚的那二十二個字,能沒有一點道理?梁玉雖然沒有高深的學問,卻懂得運用,懂得轉化,這也是她官當得還不錯的秘訣。道理不需要懂多少,懂一點用一點就是高人。

    梁玉的確知我。她知道我競選需要花錢,就給了我一張支票。哦,這算不算受賄?不算的,不能算的,我和她什麼關係?那是她個人的錢,她是從來不搞貪污腐敗的,個人的錢給心愛的人不是行賄。她不算行賄,我就不是受賄。我對行賄受賄深惡痛絕。我對腐敗現象深惡痛絕。我要權力是為人民服務的。退一步講,就算我有私心,也只是為了實現個人價值,實現我的抱負。

    那天我們回到宋縣,晚飯是在郊外的一個小館子裡吃的,就我們倆,我和她。老趙去看他的朋友了。老趙是好人!六十支的燈光朦朦朧朧,外邊天上的月亮朦朦朧朧,夜鳥朦朧,行人朦朧,連偶爾從店前駛過的車輛也朦朧。冷清的小店裡,我和她四目相望,我們有太多的話想說,可是我們卻一句話也沒有,我們已經不用說任何話了。我看見她眼眶裡滾動著淚水。我明白她的心。其實,她不需要我的安撫,我也不需要她來溫存。我的眼睛裡有熱辣辣的光,我把這光射向她,為的只是回憶。她咀嚼著一段牛蹄筋,似乎有滋有味。她的眼睛想埋下而沒有埋下,看我時好像多了幾分介意。啊,梁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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