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弈三部曲 第44章
    可是,光說研究,卻遲遲未開會,這件事就給拖了。到了中午,陳沖又打來電話,說那些人鬧得挺凶,特別幾個被處理或者下崗的人,帶頭起哄,弄得交通局沒法辦公了。杜書成再聯繫嚴平,嚴平卻不在辦公室。他只好打市委駱書記電話。駱書記對此不甚了了,不好表態,只說防止到市委市政府集訪,不要把事態擴大。杜書成覺得他一個常務副市長,有責任制止鬧事,就打電話給市公安局,讓周局長派些民警去維持一下,盡可能勸阻他們,說要給市裡時間研究解決辦法。

    這一切安排停當,他自以為可以輕鬆一下了,就靠著後椅背瞇起眼睛。剛要思考點兒問題,有人敲門,是宗秘書長進來了。宗秘書長給他送來一份文件幾封信件,其中一封信引起他特別注意,那是一封在原信封上貼了一塊白紙的信。他拆開,抽出一張紙,沒有稱謂也沒有落款,其實不是信,上面寫著十幾行「順口溜」。內容是這樣的:

    實打實幹撤職查辦,

    不吃不佔更是難看;

    盡職盡責橫遭指責,

    任勞任怨永難如願;

    襟懷坦白叫你「雙規」,

    建功進言判你十年。

    東混西混一帆風順,

    會捧會現作出貢獻;

    推拖栽贓滿排勳章,

    陰謀不斷前途無限;

    偽裝忠誠步步高陞,

    道貌岸然情婦一班;

    權欲熏心假說為民,

    人臉兩面陰陽難辨;

    因禍得福聚全五毒,

    跑官要官如此好官!

    杜書成氣得臉色一陣青似一陣,到後來都變成黑色的了。他鐵黑著臉,嘴唇哆嗦著,就要把那張紙連同信封一齊撕掉。可是他停住了,一隻手拿著又看了一回。他把那封信小心翼翼地裝好,放在左邊抽屜裡的最裡邊最底層。這傢伙還有點「水平」!他想,留著它,倒要看看是哪位的手筆。能是誰寫的呢?從字跡上看不出來,不認識這個字跡。到底是誰寫的?裡邊可有蛛絲馬跡?「建功進言判你十年」?判十年?能是僮遜?不會,僮遜判的不是十年。十年可能是泛指?是個不確切數字。那麼是誰琢磨的這歪詩,還寄給了我?那信封上明明寫著「市政府杜書成收」。寄信人地址「內詳」,印戳是本市「南區郵政局道台街支局」。就在市政府附近寄的?這人是吃飽了撐的?從民間搜集來的還是瞎編的?是有所指還是無所指?寄給我是什麼意思?不會是好事。不會是好兆頭!他最後確定地這樣想:刀光劍影閃現了!他不是給我下「戰書」吧?

    他心煩得要命,整整一個上午,一個中午,一個下午,全天都煩燥不安,中午飯也沒吃好。今天到底是什麼日子,為什麼那麼多纏手的和煩心的事情都一齊出現了呢?那個寫信的人是誰?暗箭難防啊!他會不會公開跳出來呢?跳出來好,跳出來好「遞招兒」。如果他一直躲在背後,還真拿他沒辦法。他會使什麼招數呢?劉向說:蟬高居悲鳴飲露,不知螳螂在其後也;螳螂委身曲附欲取蟬,而不知黃雀在其傍也;黃雀延頸欲啄螳螂,而不知彈丸在其下也。此三者皆務欲行其前利而不顧其後之有患也。至理名言!警世通言!醒世恆言!咳咳,諸葛一生惟謹慎,大意一點失荊州。看起來,我必須要檢點我的所有行為了!

    但是,後來他又想,魯迅先生提倡讀書「推背圖」,從字裡行間讀出意義來,從正面文字讀出反面內容來。那幾句「順口溜」倒也有點兒意思,不妨「推背圖」一下。於是突然之間又不那麼心煩意亂了。

    誰說壞的東西不可以引出好的結果來呢?

    塞翁失馬,安知非福?

    他這樣地想著,一邊努力調整心情。等調整得差不多了,他站起身。

    剛要走出辦公室的時候,尹蘭卻推門進來了。

    尹蘭說:「杜市長,貴體可安?」

    「體安心不安。」杜書成回答。

    「偶有小恙,算不了什麼大事。」

    「你倒輕巧。」

    「你還有更好的辦法?」

    他搖搖頭。

    「這不就對了?既然沒有更好的辦法,一分病九分心情嘛。心情好一切都好,不好的事可以變好;心情不好一切都不好,好的事也可能變不好。」

    「偉大的哲學家!」

    「偉大的導師!」

    「哈哈哈哈哈。」

    「嘻嘻嘻嘻嘻。」

    然後,他們都坐下。尹蘭又把她在省城瞭解的全部情況複述了一遍,這一次著重點不在誰與他競選市長,而是嚴平的真實目的和可能做的動作。

    尹蘭說:「嚴部長——(她還習慣於這樣叫)——起初是不願意回臨黃的,可是後來卻暗地裡去找省委肖書記,主動請纓回來競選市長。」

    杜書成說:「噢?」

    「你想想看,現在他才是個副廳級,市長雖然是在下邊,可市長卻是個正廳,他年齡也不算小了,在省裡要想升那半格並不容易,他能放過這個機會嗎?」

    杜書成沉吟了半晌。

    「所以他就回來了。嚴部長回來是有風險的,弄不好他在仕途上就永遠『此路不通』了,因此他非要背水一戰不可,他是志在必得。其實,你倒沒有多大風險,省裡有人發話了,你競選不上市長,就調省裡任嚴部長過去任的職務,你年輕,到省裡發展空間大。」

    「那麼你說我現在該怎麼辦?」

    尹蘭秀眼眨巴了兩三下,說:「你我各在手心寫幾個字,看看想法能不能一致,好嗎?」

    杜書成說:「好!」

    於是他們各自拿了筆,在手心裡寫起來。寫畢,把手攥了拳都放在辦公桌上,尹蘭喊:「一、二!」兩個人同時伸開手掌,杜書成去看尹蘭的手心,尹蘭來看杜書成的手心,然後不約而同笑起來。原來,兩人手心上的字竟一模一樣,都是:

    愛教會我怎樣生活

    志在必得!

    他們把手拿起來,竟像小孩子玩遊戲似的,兩隻手掌「啪」地對在了一起,一下一下又一下,連另一隻手也伸出來,如此又對了三下。然後,她翹起腳,在他臉頰上親了一口,瞇著眼笑說:「晚上見!」

    「晚上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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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他們晚上沒有見。

    就在尹蘭出去幾分鐘之後,市人大常委會主任馮尚龍親自來請杜書成,約他在國際飯店「聚一聚」。杜書成把這一新情況告訴給尹蘭,尹蘭顯然不高興了,但她很快就理解了他,嘟噥著說:「你忙你的吧!」

    杜書成沒有想到,做東的竟是僮遜!參加者有那位長著「餓紋」的孫令臣,他和馮尚龍。

    杜書成在包間和他們見面之初,著實楞怔了半天,對著滿臉堆笑起身迎接他、並向他熱情伸出手來的僮遜和稍後一點的孫令臣,他機械地被動地也伸出了手。他感到僮遜的手很有力,似乎有一種力量在裡邊;而孫令臣的手卻軟綿綿地:別看凶神惡煞般的樣子,手卻女人似的柔軟。這是怎麼回事?老趙才說見到他們,晚上就和他們相聚一堂了;上午剛剛收到一封匿名信,幾小時後就和他的懷疑對像推杯換盞了,——這是否有點兒不可思議?

    馮尚龍哈哈大笑著,連連說:

    「好,好,好,相逢……」

    杜書成直到坐在座位上很長時間,還對此迷惑不解。

    馮尚龍說:「我受老僮之托,把杜市長約來,因為我知道你們其實並不是冤家。好了,大家喝酒。今天就我們四個人,二斤酒,誰也不准多喝,但誰也不能少喝,包括我。」

    杜書成忙說:「馮書記您,您血壓高哩!」

    「不礙事的,不礙事的。」

    馮尚龍的表現,在杜書成看來,有點兒不好理解。他一貫的作風和言談舉止好像不是這個樣子。難道,他一直都是「戴著假面具」的?他們端起了酒杯,第一杯一飲而盡,第二杯分兩次喝乾,第三杯分三次喝淨。三杯酒下肚,馮尚龍說話了:

    「杜市長有所不知,你我也算校友,在『文革』後那個要文憑時興進修的年代裡,我曾在南方大學培訓過三個月,還有老僮,我和他都在一起。我瞭解他的為人,我曾經跟他說過,你為人太直,早晚會在這個『直』字上吃虧。不幸哪,不幸而言中。我這話不是消極,你看世界上什麼是直的?連高速公路都要修出彎兒來,不然就容易發生交通事故。老僮雖然遭了事,但是他還算好人,他是被那個徐一鳴給毀了!還有孫令臣,不要把怨言朝別人發,朝自己發吧!大家都能把怨言朝自己發,這個世界就會平安得多。我不是為誰鳴不平,不是鳴不平,我還有黨性。他發生了事,誰也護不了。誰叫他接受了徐一鳴的什麼禮物的呢!一條煙,那錢就放在煙裡,出了事一抄家就抄出來了。我知道杜市長開始甚至到最後都沒想整老僮的意思,這一點,我相信。」

    杜書成點點頭。

    「我們誰都明白,官場上是有鬥爭的。鬥爭是什麼?就是你死我活。其實,在我們幾個人中,並沒有你死我活的鬥爭。既使有,我也理解,我們每一個人也該理解。鬥爭有時候是一種無奈的東西,鬥爭的雙方過後都可能會理解對方。官場鬥爭是殘酷的,卻沒有永遠的仇恨。這就是這類鬥爭的特殊性。有人在進棺材之前往往會說:我對不起某某某,我把他整苦了,我向他謝罪,等等。就是這個原因。這不叫無原則,不是的,這和原則性是兩回事,不同性質的事情,不可同日而語。」

    杜書成仍然很迷惑。記得馮書記在僮遜的問題上,表態是很堅決的:誰腐敗反誰,決不心慈手軟!原來他是「揮淚斬馬謖」啊!

    馮尚龍又說:「孫令臣呢,是老僮的親戚,這個人有勇無謀。——你別怪我說話刺耳。——也是一員幹將,也是太直,心直口快,敢說敢幹,感情純樸。」

    「我有印象的。」

    「杜市長……」一直沒有說話的孫令臣有點受寵若驚。

    「我覺著你挺能幹的。」

    「謝謝您,謝謝杜市長!杜市長,我敬您一杯!」

    杜書成和他喝了。然後又主動說:「僮縣長,在我心裡,你一直都是我比較敬佩的人,儘管某些看法不完全一樣,那也是正常的。」

    「辯論嘛,都想駁倒對方。」僮遜自嘲的笑笑。

    「僮縣長,你還是這麼大度!」杜書成在內心深處卻在思考:看起來,那封信不是他寫的?

    「別再叫我縣長了,我可不是什麼縣長,是刑滿釋放分子,等外老百姓。」

    「對啦,現在老僮出是出來了,可公職丟了,還得吃飯啊,準備搞點什麼?」馮尚龍問僮遜。

    「幹點什麼都行,我正在想,大家都搞公司,我也搞一個。」

    「哪方面的?」杜書成問。那意思是,你定下來哪方面的,看我能不能給幫上忙。另外,他還有更深層的考慮,他想,不能小看了那些刑滿釋放的貪腐分子,他們大都是真正的「百足之蟲」,還是有相當能量的,穩住他們,實際上也是給自己穩住了陣腳;特別這個僮遜,他還有馮書記,更需要格外用心。

    「搞工程,搞建築都行,我這個人也只夠這方面的料,我學過土木工程。」

    「道路怎麼樣?修路,比如土石方工程,路面鋪設?」杜書成問。

    「可以。」

    「那好,我馬上打電話,叫陳局長過來一下。」

    說罷,他掏出手機,就撥通了陳沖,他以不容置疑的口氣,叫陳沖立即到國際飯店。

    在等陳沖的空當裡,他盡情地和大家喝著。兩瓶酒不夠了,僮遜又叫了一瓶。

    杜書成對馮尚龍說:「馮書記,謝謝您這麼多年對我的栽培,您是真正用不人不避嫌啊!我敬您了。」

    杜書成把自己的酒喝乾,又去奪馮尚龍的杯,他說:「您表示一下就行,這酒交我了。」

    馮尚龍怎麼也不願意,執意喝下去。

    陳衝來了以後,又互相介紹了一圈兒。杜書成說:「大家都認識了。陳局,你來晚了,自罰三杯吧!」

    陳沖二話不說,端起杯來,一連喝了三下。

    接著又互相碰了、敬了,大家又共同敬馮尚龍一杯。

    杜書成對陳沖說:「叫你來呢,一方面是增加交流,向老領導敬酒,還有認識新朋友;一方面呢,有事要你辦。僮縣長現在閒賦在家,想找點兒事幹,我看公路上活兒有的是,能不能給他弄個標段?」

    陳沖稍微遲疑,說:「目前標段還有,只是,只是得參加競標。」

    「沒問題。」僮遜馬上說。

    「需要資質的。」

    「也沒問題。」

    「行,那就這麼定。」

    「謝謝了!」

    杜書成看他們喝了酒,又說:「以後,僮縣長搞起大公司,更要發揮特長,還要以僮縣長為中心,把那些回來的人都團結起來,發揮作用,為臨黃小康社會建設作出新貢獻。我一直認為,要給每個人一條出路,包括那些社會上經過改造重新做人的人。特別我們過去的一些幹部,雖然犯了錯誤,有的甚至犯了罪,只要他們洗心革面,那種創造力還是非常之大的。要讓他們都有飯吃,都有工作做。」他又轉向僮遜,「僮總,怎麼樣?這個艱巨的任務就交給你了?」

    僮遜很感動,他怎麼也沒想到杜書成會這麼爽快,不僅解決了他個人的下半生生活問題,還將一批和他情況差不多的人解決了問題。他幾乎眼淚都淌出來了。雙手捧著酒杯,站起來,對杜書成說:「杜市長,我……我敬你了!」說罷,一仰脖子喝了個底朝天。

    臨結束的時候,陳沖一邊和大家喝著酒,一邊對杜書成說:「杜市長,外環路借款兌現問題研究了沒有?」

    杜書成說:「還沒顧上,嚴市長沒時間。」

    陳沖說:「不行了,得抓緊定了,聽說他們又要鬧事,再鬧就要鬧到省裡了。」

    「這個問題,」他看了看馮尚龍,「兩三個億,不是小數字。」

    「再多也得兌現啊,要取信於民嘛,市裡以前說過的話。」

    陳沖說話比較隨便,不大考慮「官場規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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