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弈三部曲 第13章
    哈哈……不,那不顯得我出爾反爾嗎?哎,一個星期就一個星期吧,一百六十八個鐘頭,還有,十點二十六,還有一百五十七個鐘頭零三十四分鐘。時間太長,夜長夢多。世界上的萬事萬物不變是相對的,變是絕對的。伯益被指定為禹的接班人,帝位唾手可得。但是,禹的兒子啟趁伯益為禹守靈,即位改夏為世襲制,奴隸社會由此開始。伯益自忖有命,坐失良機,遭來殺身之禍。殺身之禍?殺人滅口?他打了個冷戰。我怎麼沒想到這一點?咋沒想這一點!他劉宏會派人加害於我嗎?我咋能一個人在這山林裡臥著,等他來追殺我呢?不能,我得趕快離開這裡。他折身起來,警惕地掃視著四方,想從叢林裡找出蛛絲馬跡。沒有,連鳥的影子都沒有。神經過敏!他笑了,重又坐下,躺倒,仰面八叉,看天上已是濃雲密佈,心想,真要下雨了。他感到身下發潮,吸一口氣,覺得空氣裡水分明顯大了。天陰要下雨,爹死娘改嫁,沒有辦法!劉書記看樣子也是厚道人,不是那種奸詐相,又受共產黨幾十年的教育,不會鋌而走險的。不知為什麼,他覺得劉宏倒可能是他仕途上的良師益友,劉宏會很重用他,他也會為他出力。劉書記這個人還是不錯的!他反覆這樣想。

    但是,誰又能說得準呢?巴黎公社勝利了,巴黎公社又失敗了。

    他會有什麼陰謀嗎?事情還會有變嗎?我的前途究竟怎樣?場裡還要開除我。一旦七天之內被開除了,縣裡還能安排嗎?開除,是一個大的處分檔次。行政開除的人是不好再啟用的。手續繁雜。

    還不行,還得加快速度,趁熱打鐵!

    可是,我怎麼好去見劉書記呢?怎麼好去見梁玉呢?

    杜書成煩燥不安,坐起,睡下,又坐起,又睡下,一刻也不能平靜。

    他想起抽煙。他摸了摸衣袋,昨天中午林一生塞給他讓他給薛場長「孝敬」的煙還在,打火機還在。他摸出來,拆開,抽一支含嘴裡,抖抖索索地點了火,吸了一口。他咳嗽一聲,吐出了煙霧。然後,又躺在地上,伸了胳膊,任憑煙卷在手裡自燃。

    煩哪,心煩哪!到底咋辦好?好像主動權並不在自己手裡,他只能在企盼、焦慮的漩渦裡掙扎。他僥倖,他羞辱,他困惑,他激動,他擔心,他貪婪,他無慾,他忿恨,他憐愛,他聰明絕頂,他利令智昏,他一切都看破了,然而他一切都放不下,他信念堅定,他卻拿不定主意。

    突然,他感到有熱氣撲向他,好像有火舌舔他的手和臉。

    火!

    他猛地跳起。

    火!起火了!

    他驚慌失措,兩手支撒著。

    咋辦?!

    撲滅它!

    撲滅它!

    他迅速脫掉褂子,向火蓋去。

    火卻在他的衣服下往外擴張,燒著了落葉,燒著了枯草,「啪啪」地引上了松枝。那棵松樹成了火樹。山桃花不見了,青籐和岩石都不見了。手有灼痛的感覺。

    怎麼能起火呢?怎麼能起火呢?火啊,你要了我的命?

    他奮力撲救。

    然而,火並不懂得他的心情,不顧及他的願望,以它的威力,盡情地亂舞著。

    20

    火勢蔓延著,杜書成徹底絕望了!

    他的一切都將在這火裡化為烏有!

    他真想撲進火裡,與熊熊烈火拚個你死我活,然後在火海裡永生。

    他帶著火焰,滾落在一塊岩石下。

    一聲霹靂,大雨傾盆而下。

    林場工人也紛紛背著滅火器衝到事發現場。

    大火很快撲滅了。

    「這兒有人!」有人發現了杜書成。

    「火是不是他引起的?」

    「他的衣服都燒爛了!」

    「先救人再說!」

    七手八腳,他被人背了起來。

    「啊?小杜,小杜!」林一生過來了。

    「杜哥!杜哥!杜哥!」林雪也過來了。

    「快把他背家裡去!」黃梅的聲音。

    「給我,」林一生對背杜書成的那個人說,「是咱場裡的人,是俺站上的。」

    林一生背著杜書成,林雪托著,黃梅慌裡慌張,前後照顧著,往小院跑去。

    「要不要打ど二零?」有人問。

    「不要,不要!」林一生堅決拒絕。他見杜書成並不嚴重,不想把事態搞大。

    杜書成什麼都知道,誰說的話都聽得清清楚楚。但是,他不想說話,一個字也不想說。完了!這一下子全完了!他心裡只有這幾個聲符在跳動。

    林一生把杜書成背到家裡,放在南屋的床上,讓妻子拿來他的衣服,把門關上,脫去杜書成燒得七窟窿八眼的褲子,用熱水毛巾給他擦了身體,看哪兒燒著沒有。還好,沒有燒傷,就喊杜書成,讓杜書成配合著把衣服換了,又給他擦了臉。

    「萬幸,萬幸!」林一生看著杜書成,慶幸的笑了。

    突然,杜書成拉著林一生的手,痛切地哭了。

    「別難過,別緊張,只要人好好的,一切都好說。」林一生安慰他。

    「林叔,這一回,我真完了!」哭了一會兒,杜書成抬起頭,呆滯的目光望著林一生。

    「別想那麼多,還不知咋回事兒呢!」

    杜書成又抹著淚,不再說話了。

    北屋電話鈴急驟地響著。

    「接電話!」

    「爸,找你的!」

    林一生出去接電話了。

    杜書成隱隱約約聽到,林一生說,沒啥沒啥。沒有大傷,只是受了驚嚇。他也是救火被燒著的。不會,不會,絕對不會。好,我來問問。損失不大,燒了幾棵樹。暗火也沒有了。對,聲張不好。是……

    場裡領導不希望事態擴大?啊,一線希望!事態擴大了影響他們的地位呀。我希望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救活被燒著的?對,救活被燒著的。我也是救火被燒了的呀!我就是救火被燒著的。我不能等「死」,我必須反敗為勝,起死回生。男子漢,無事要膽小,有事要膽大,事情發生了,怕也怕不了。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該死該活,回鳥朝上!但是……

    他的思維開始恢復正常工作,開始活躍了。

    林雪又給他端來一盆乾淨水,拿了一條乾淨毛巾,毛巾上香噴噴的,一聞就知道那是她用的東西。

    「杜哥,沒傷著吧?」

    他搖搖頭。

    「洗洗臉。這算什麼!有一年,燒了幾畝林,也啥事兒沒有。」林雪給他濕了毛巾,擰乾,遞過去。「那一回,可嚇人了。我才十多歲,吃罷午飯去上學的時候,一出家門,哎喲,漫天大火,都快燒到咱小院裡來了!你見咱院子上邊的樹都是小樹吧,那就是後來栽的,先前的都燒焦了。嚇得我天天做夢,天天做夢,好幾個月都做惡夢。」

    黃梅也過來,對他說:「怕什麼!又不是你放的火,就算不小心引著的,也沒啥大了不起,常在河邊站,哪有不濕鞋的!濕了再曬乾,曬乾再穿上,照走路!這檔子小事兒,別往心裡去。我給你做飯去,啊?」

    「謝謝黃姨!」

    「憨話,啥謝不謝的。你好好休息,別胡思亂想,還有你林叔和你黃姨來,天塌下來我們替你扛著!」就出去了。

    杜書成熱淚湧出來了。

    林一生打完電話,又回到南屋,坐在床邊,看了一會兒杜書成的臉,見他已安定下來,就放低聲音問:

    「小杜,那火咋回事呢?」

    杜書成沒吱聲,瞅著上邊的椽子發楞。

    「你跟我說實話,我不會朝外說的。我心裡有數,也好應付。」

    杜書成就把經過如實述說了一遍。

    林一生好久沒說話,他在心裡想著這事情該咋處理妥當。

    三個人你望著我,我望著你,臉色都越來越沉重。

    黃梅做好了飯,也過來,看他們的樣子,知道事情不妙,就又問了一遍,然後也默言了。

    古舊的小屋裡空氣凝重得能托住秤砣。

    「得趕快想辦法,該走『門子』的走『門子』。」半天,黃梅打破沉默。

    「事不遲疑,要不然就晚了!」林一生贊同妻子的觀點。

    「別製造緊張,不會那麼嚴重吧?咱林場又不是沒發生過這種事兒!」林雪說。

    「舊日的黃歷看不得,如今『嚴打』了,法制健全了。」林一生說。

    「別杞人憂天!想辦法歸想辦法,那是預防,別說得那麼怕人!」黃梅對林一生使眼色。

    林一生心領神會,忙改口說:「就是呀,我是往最壞處想的,哪會那麼嚴重?天無絕人之路,放心,辦法總會有的。」說著說著,林一生的情緒調起來了,他對杜書成開起玩笑。「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咱小杜以後保準會平步青雲,一跳三級!」

    我數奇不偶,還一跳三級哪!杜書成苦笑著心裡想。

    「起來吃飯去!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餓得慌。人一慌,就容易出錯;心一慌,就啥事兒也想不成了。還是吃飽了飯再商量。」黃梅叫他們。

    「對,吃飯,吃了飯壓壓心火再說。」林一生對杜書成說,並叫杜書成趕快起來,「別沒事找事的睡著,越想越苦惱,不如先吃飯再想法子。」

    「起吧,杜哥,吃飯去。」林雪眼睛閃閃地看他,見爸媽出去了,飛快地在杜書成腮上吻了一口,臉紅紅的跑出去了。

    杜書成此時的心裡七上八下。他一方面感激林家的關照,一方面又害怕「東窗事發」,上邊追查山林起火的問題怎麼辦?他感謝林雪的純情,但是那能使自己免於追究嗎?林雪的那個吻是同情我,安慰我,還是出於感情嘖發?我能在絕處逢生嗎?我能從責任事故中逃脫嗎?

    「小杜,吃飯啦!」黃梅又喊。

    「我想躺一會兒,你們先吃吧!」杜書成回答。

    「那就讓他先睡一會兒吧,他嚇著了,歇歇腦子。」林一生的話。

    杜書成怎麼能「歇歇」腦子?他的腦殼現在像大海,裡邊正波浪翻滾,全是驚濤駭浪,就沒有安靜的港灣。他想起那個女幹部科長,想起徐一鳴,想起劉宏,想起梁玉,想起戚素梅,想起爹娘,想起家鄉,想起兒時的自己。這一切都像電視鏡頭在他眼前閃現。他是怎麼走到今天的?他的明天會怎樣?今天的偶然事件裡有必然因素嗎?我的教訓深刻呀,血的教訓!難道我就永遠沒有機會超過那些遠遠不如自己的二流三流同學?他重新回想上午的每一分每一秒,自己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個想法。火燒起來了,在「刀光劍影」裡怎麼開闢一條生路?我他媽的要不是被「發配」到這個倒楣的地方,能有這種事情嗎?肯定沒有。這一切都源於那個女幹部科長!勉從虎穴暫棲身!勉從虎穴暫棲身?這是《三國演義》裡的句子。

    《三國演義》第二十一回「曹操煮酒論英雄,關公賺城斬車胄」裡說,劉備佯裝不聞天下大事,在住處後園種菜自樂。一日曹操請劉備梅園煮酒,酒間曹操大論當今天下誰是英雄。劉備遍數幾個,曹操均搖頭說不是。最後曹操以手指劉備,後自指,曰:「今天下英雄,惟使君與操耳!」劉備聞言,吃了一驚,手中所執匙箸,不覺得落於地下。時正值天雨將至,雷聲大作。劉備乃從容俯首拾箸曰:「一震之威,乃至於此。」曹操笑曰:「大丈夫亦畏雷乎?」劉備曰:「聖人迅雷風烈必變,安得不畏?」將聞言失箸緣故,輕輕掩飾過了。曹操於是不再懷疑劉備。後人有詩贊曰:「勉從虎穴暫棲身,說破英雄驚煞人。巧借聞雷來掩飾,隨機應變信如神。」劉備是掩飾過去了,以後勢力漸長,得蜀地,建蜀國。眼下我呢,我能借什麼?我能借什麼逃過這一劫?

    他又在心裡默念了幾遍那首詩,也算是自慰吧!念著念著,他忽然在「巧借聞雷」幾個字面上停住了。他想起發生在他兒時的一件稀奇事:一天下雨,雷電交夾,他們村莊南邊的一垛秫秸被雷擊了,大雨之中,火勢兇猛,雖片刻之間,那一大垛秫秸便化為灰燼,被雨水彈進地裡。對呀,剛才火起之時,不也有雷電嗎?雖然現在雨去天晴,但剛才的雷聲肯定不是只有我一個人聽見的。就「借」它吧,「巧借聞雷來掩飾」,好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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