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這孩子盡說憨話,你是我閨女,陳勝是我女婿,……咳咳,……我都快八十了,六十歲活埋,我早就是入土的人了,我怕什麼,走,拉我去公社,我們去拉陳勝回家。」
「爹。」
「閨女啊,你剛才從我跟前走過,我還以為我花眼了呢,我就試探著喊你。」
「爹,我真的沒有看見你。」
「我怎麼會怪你呢,……閨女你的頭髮都白了!」
李玉善攙扶著老人上了平車,拉著他去了公社。
在車上老人對李玉善說:
「閨女,陳勝被抓,革委會的人到你家去挖珍珠、瑪瑙,爹才想起來是怎麼沒有的,爹早就知道你們不是凡人,也知道你們都是好人,小李莊人不會忘記你們的恩德。」
「爹。」
李玉善拉著老人趕路,去拉丈夫的屍體。
跟自己的反革命家庭劃清界線,羞於姓陳而改了母姓的李治陽再次出現在自己家門前時,完全像個走出監牢的革命家,蓬頭垢面。他的胳膊被打斷了,胳膊上掛著繃帶,滿臉血跡。
妹妹蟈蟈給開的大門,她又氣又怒,照臉就是一巴掌,罵道:
「你還來臥底,咱娘不是把情況都告訴你了嗎,咱娘過去就是教員,現在是反革命家屬,你還想知道什麼,還想出賣我們什麼?」
「妹妹,我錯了。」李治陽可可憐憐地哭泣了起來。
「你滾,你別假惺惺地欺騙我們,你不是第一次了,我們不會再上當了。」
建國和小五子夫妻聽到了妹妹的喝罵聲,提著斧頭跑到了大門口,指著李治陽罵道:
「我們家不是被革過命了嗎,還來革命?」
李治陽可憐地說:
「建國,我錯了,你打我吧罵我吧。」
小五子也是譏諷他:
「俺家是反革命家庭,誰敢打一個革命家啊,誰打你明天還不得抓去遊街批鬥,建國打了你不是被抓去打個半死,誰敢打你啊,你走吧,你到俺陳家幹嘛?」
「我錯了我錯了。」
「你哪有錯,你走吧。」
蟈蟈姿態高,對建國夫妻說:
「人家是來臥底的,那就讓革命家進來吧,誰都不能阻攔,我反革命的娘還病在屋子裡臥床不起呢。」
「娘……」
李治陽聽到娘病了,直奔堂屋,跪倒在娘的床沿,聲淚俱下。
「你回來了就好,我一直擔心你回不來了呢?」
李玉善讓蟈蟈扶著從床上坐了起來,讓小五子給端來開水,大口地喝了下去,有了精神,說:
「你回來娘的病就好了,這回你不再走了吧?」
「娘,我錯了,我不走了我就在你身邊。」
「我佛慈悲,」李玉善念叨,「解放他回頭了,我們家的劫難就要過去了。」
建國夫妻和蟈蟈非得要攆李治陽走,李玉善訓斥孩子們:
「你們別再為難他了,這次不是裝的,你們看看他的身上,胳膊也斷了,我的兒啊,你是撿了條命回來的,我在冥冥之中看到了你走的,你的命大啊,又回來了。」
李玉善說著,大哭起來。
「報應,活該,怎麼不死在外面。」建國夫妻和蟈蟈罵道。
「是的娘,我們紅色解放兵團一路解放了不少村莊,按照指令天明就能開到徐州,同徐州的兵團會合,誰知道在半路上,遭到了伏擊。」
「午夜,在運河南岸的樹林裡。」
「是的娘,夜深人靜我們剛度過運河就遭到了伏擊,我們奮力抵抗,還是遭到了重創,除去少部分人突圍逃了出去,大部分人被打死了,人家喊著口號,對待反革命的軍隊『宜將剩勇追窮寇,不可枯名學霸王』,我是天明的時候才從死人堆裡醒過來的,後來找到了我們兵團剩餘的同志才知道上面把我們兵團定性為反革命武裝組織,我就成了反革命,娘啊,外面在抓我們兵團的人呢。」
「我的兒,你回來就沒事了,你革命他革命,到底革誰的命呢,你就在家裡呆著吧,要是再出去,小命就保不住了。」
「娘,我對不起你們,我是畜生。」
李玉善下了床,開始為兒子清洗,給他飯吃,他讓小五子去外爺家,讓他老人家請會拿骨骼的老中醫來。
李治陽住了下來,忍受不住的建國,就在外面蓋起了兩間草屋,和小五子搬了出去,徹底跟李治陽決裂,斷了兄弟情誼,終生不在往來。殺父之仇不共戴天。
23
終於,阿鼻大地獄一個最為恐怖、可怕的名詞變成了現實。它處於地獄的中心、盆地的最深處,像一個凸起的高大城堡。
我們這群不能得到超度的靈魂,經過多次劫難還沒有脫離死亡,最後走進了絕望的墳墓。
阿鼻大地獄的城牆高大,整個城牆像熟鐵一樣暗紅。地獄上的天空翻滾著紅色的雲朵,那是城池裡的火熱所感。
我們到達即刻感受到了巨大的炙熱,熱度肯定比苦海裡沸騰的海水還要高出許多倍。
阿鼻大地獄沒有城門讓我們進入,城牆邊有一個石階可以攀登上去。於是,驅趕我們的夜叉鞭打著我們,吆喝著我們,往高溫的城牆上爬行。
我們的手腳被燒焦了,褪了一層層的皮。許多靈魂到了這個時候,連哀號的聲音也變得微弱不堪。
我們終於上了城牆,好寬大的城牆啊,要不是地獄,那一定是欣賞風景的好地方。我們被驅趕進了像宮殿般的城樓裡,在那裡接受平等王的再次審查,對照無誤,不少一個,讓夜叉們驅趕下去,進入阿鼻大地獄受酷刑。
我們被炙熱煎熬著,慢慢地下了城牆,往大地獄裡走去。地獄裡都是火,還冒著濃煙,裡面是慘絕人寰的喊叫聲。
我們剛進入火海裡,四周的鐵馬、鐵驢、鐵牛、鐵狗和鐵蛇成群結隊地過來,他們嘴裡噴吐著火舌,撞擊我們,把我們燒傷。
我們趕快跑啊,用盡最大的力氣逃跑,後面的鐵馬、鐵驢、鐵牛、鐵狗和鐵蛇在後面追趕。整個地獄裡都是火,我們無法躲藏,我們一次次被燒化,再復原。後面的鐵獸還是追趕,燒殺我們。
在我的靈魂第五次被燒化復原後,我被後面的一條鐵牛追趕,它用牛角撞我,嘴巴吐著烈火,我本能地急中生智,快了幾步,跑到了一個戴眼睛、頭髮斑白的靈魂身前,讓他替我擋身。那個靈魂卻伸手抓住了我的後背,讓我帶著他逃跑。他比我還狡猾。
他問我:
「老弟,你是什麼業罪啊,要到阿鼻大地獄受苦。」
我哀歎道:
「做官犯下的罪過,……你呢?」
他哀歎道:
「我是科學家,不該發明製造毀滅人類的核武器和生化武器,如今這些武器被那些無恥的政客用於戰爭了,無辜的性命遭受到了大屠殺。」
我們走的慢了些,後面的鐵牛追了上來,牛角撞倒了我們,嘴裡噴著火,牛蹄子踐踏我們的身子,我們很快被燒化。
當我第八十八次復原的時候,我被幾個鐵狗追趕,它們怪叫著嘴裡吐著火,我跳躍著,試圖躲過它們。躲了幾次,我看到身邊不遠處的火海裡一個女靈魂,我靠了上去。她也被鐵狗追趕。我拉了她一把,我們進入有濃煙的火海裡。
她很感激我,然後也發出了歎息,說:
「我是預言者,我預言人類在2060年炎熱夏天的一個午夜,狂風暴雨,天塌地陷,地球上到處都是洪水……,人類將遭受大的劫難,人類不復存在,新的物種將要出現。」
我很同情地看著她說:
「其實用不了那麼長時間地球就要毀滅了,是我們自己毀滅的,即使不用核武器相互襲擊,環境變異人類變異,地球就要毀滅在人類自己的手裡了,只是你不該洩露天機,所以你罪業深重。」
我們在說話的時候,眾多的鐵蛇吐著火,圍了上來,我無法制止它們,一個鐵蛇從我的嘴巴裡鑽了進去,於此同時,另一條狡猾的鐵蛇從我的肛門裡鑽了進去,那種恐懼和疼痛是常人無法體會到的。兩條鐵蛇在我的肚子裡匯合,噴吐著烈火,和外面圍住我的鐵蛇們一起,再次把我燒化。剩下的白骨還要被那些鐵牛、鐵驢踐踏,燒成灰燼。
當我第八十九次復原的時候,爬起來就向濃煙籠罩的地方跑,那裡可以短暫的喘息一口氣。我奔跑時,過來一個油光滑亮的靈魂,我們朝一個地方跑。靈魂多了反而顯眼,容易引來那些噴火的動物,來殘害我們。我一把拉住他的肩頭,對他說:
「罪惡的靈魂,你別跑了,就站在這兒吧。」
他看著我很生氣,也伸出了手,拉住我的胳膊不鬆手,他說:
「既然站著,你就陪著我吧,我們無處藏身,到哪兒都得遭受刑罰。」
我無奈地看著他,問:
「你是什麼罪,要遭受如此大的業報?」
「我們彼此彼此吧,能到阿鼻大地獄來,你也不簡單,」他看著我冷笑,說,「我是煽動戰爭的人,民族仇恨,國家衝突,我對此最樂道了。……你呢?」
「我?一個普通的官員。」
「弄死不少人命吧?」
「不多,就幾十條,都是間接的。」
「才幾十條,對我來說確實是小菜一碟,對於做官的卻是個不少的數字,我就說嗎,你能到這兒來不簡單嗎?」
我們說到這兒時,四周奔跑過來許多噴火的鐵牛、鐵馬、鐵驢、鐵狗和鐵蛇,他們怪叫著,圍住我們,再次把我們燒化……
整個大地獄裡都是火,我無法得到片刻的間隙來休息,我要在此經受千萬億的劫難。千萬億的劫難在陽世是具體的多少年啊,我還能看到陽光明媚的人間嗎?那時,人類還存在嗎?我又以何種動物出現在地球上陽光下?恐龍?蜘蛛人?
我美好的人間啊,活著的人珍重吧,愛惜吧。
我無法停下來思考,更無法讓靈魂得到片刻的休息,火海裡那些鐵蛇、鐵牛、鐵狗、鐵驢、鐵馬噴吐著火焰,嚎叫著追了過來,我的靈魂得趕緊跑啊……
阿鼻大地獄。火海。時空。
24
「娘,我來看您了,我從家裡來的,我跟劉紅蓮跟三條他們一起吃的飯,我讓他們來叫你,你怎麼不過去呢,我們四世同堂多熱鬧啊。」
「你來了就好,我在為你們上香念佛。」
「娘在為我們念佛,保佑我們家平安、吉祥。」
「你沒事了吧?」
「讓娘掛心了,那事早過去了,……我哪裡知道下面的事情,都是那些鄉村幹部胡來造成的。」
「這麼說你真的平安無事了?」
「娘,托您的福,我平安無事了,我現在是縣人大主任,我是全縣人民代表的領導,還是有實權的。」
「天哪……」
「娘,你怎麼啦?」
「我好好的,我在譏笑自己,是不是真的老糊塗了。」
「……娘,你兒子真的沒事了,托您老的福。」
「那些屈死的人家呢?」
「娘,我都妥善處理好了。」
「阿彌陀佛……」
「娘,我想接你去城裡,那兒的生活條件好,我找好了專門伺候你的保姆,你看老家多髒亂,你還住在老房子裡,兒子的心怎麼安啊,我時常對同事們說起娘,我們都抹眼淚,說我有一個偉大的母親。」
「我是你偉大的母親,啊,罪孽啊……」
「娘,你到城裡也能燒香拜佛,現在拜佛的人很多。」
「是嗎,城裡人也燒香拜佛?」
「是的,聽說寺廟裡的煙火很旺盛,初一、十五上香的是人山人海。」
「天道還在啊!」
「娘,你說什麼?」
「我說我跟著你去就是了。」
「我就是專程來接你的,娘,咱啥時走?」
「你等我換件衣服,上完最後一柱香,我們就走,……我給你倒好了茶,你喝吧,看你醉的。」
李玉善拄著枴杖走出了東間,到了西間去換衣服,李治陽端起茶杯,仰臉喝了下去,等著娘,他癡迷地看著煙霧繚繞的龕台,看著佛祖的光輝,閉上了眼睡了過去。
李玉善在西間屋裡拿起來要換的乾淨衣服時,驚異地發現衣服上現出了五朵彩色蓮花,她以為自己花了眼,擦了眼淚,定睛再看,五朵蓮花盛開著。她心裡叫著佛祖的名號,恭敬地穿上衣服,急忙從西屋子裡走出。到了安放神龕的東屋看到兒子喝下了放有砒霜的茶水,滿臉淚水,一如外面迷濛的光線,滿屋晶瑩、明亮。
佛光在她眼前出現,佛祖的聲音像金色的靈光撒播在浩瀚的光明裡。佛祖的聲音無聲地響在耳畔。
「慾海輪迴,沉迷萬劫;眼底榮華,空花易滅。」
「我祖慈悲,弟子愚笨又罪孽深重,我佛明示?」
「玉善,你跟我吟誦因果,就會覺悟了。」
「弟子聆聽。」
「前為因,後為果。」
「前為因,後為果。」
「作者為因,受者為果。」
「作者為因,受者為果。」
「種是因,得是果。」
「種是因,得是果。」
「好因得好果,惡因得惡果。」
「好因得好果,惡因得惡果」。
「玉善,你一生遭受了許多磨難,現在又為你的兒子而自責,你覺行圓滿,你已經證得聖果。」
白髮蒼蒼的李玉善淚痕滿面,膜拜在大慈大悲的如來佛祖像前。
金色的曠野裡響徹著鐘聲,那是大地的回聲,那是菩提樹下悠長的禪語。李玉善淚水迷濛,眼睛永遠不在清明,可她的頭腦在疼痛、眩暈一陣後,一派寧靜像湛藍色的海洋像碧藍的天空像常青的菩提樹下。她拄著枴杖,頭髮飄散,仰望著神龕上的佛像,金光萬道。
她慢慢站了起來,顫抖著走到了兒子跟前,用手撫摸著喝下了砒霜永遠不在醒來的大兒子李治陽,他仰臉靠在沙發上徹底睡著了。起先還打著呼嚕,難受了幾下,接著就平靜了。她舉起了枴杖,照著屍體打了下去,罵道:
「畜生,你死了我也不會饒你。」
屍體本能地動彈了一下,接著就徹底失去了彈性,變得僵硬。
「啊,我的兒。」
她放下枴杖,跪倒在沙發邊,用手摟著兒子嗚嗚地哭泣。哭聲,很快停止了,她直挺挺地摟著兒子,渾身僵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