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雨繽紛 第24章
    他說:「你李治陽是沒有叛國,可你也犯了賣國罪,外商前來投資,你受賄了人家的美元,就把集體的一個彩色織布廠變賣了,並且還把裡面的獨特技術分毫不要贈送人家,彩色織布廠的職工下崗、失業,生活沒有著落,還是一樣的場地和原料,還是一樣的技術,為何賣給了私人,經營就好了呢?」

    我確實無力反抗,就讓他們懲罰我吧。

    我閉上了眼睛,忍受著疼痛。鋸子鋸下了我的脖子,多手鬼把我的頭扔在車子裡,鋸下雙手臂時,又把雙手臂扔在車子裡。當我的靈魂被鋸解完了後,我靈魂的肢體在鐵車裡抽縮著疼痛著。那些鋸解鬼繼續工作,把鋸解的靈魂肢體扔到了鐵車裡來。鐵車裡靈魂的肢體裝滿了車,搬運鬼就拉著鐵車,拉向裡面的碓窩子跟前,遭受坐碓的刑罰。

    滿滿的一鐵車靈魂的肢體,紅紅的血水往下滴落。我靈魂的肢體在裡面,被那些後來的靈魂肢體壓迫著,更加難受,喘氣也困難。我奮力反抗,他們也扭動著,都出不了這個有著法力的鐵車。

    行走了一會,我們安生了,不在反抗。我們開始竊竊私語。我的頭顱上面是一條大腿,大腿不會說話,我就努力轉過臉來,看到了兩個手臂搭橋形成的空隙裡面有一隻大眼睛,他朝我眨巴了一下,我們就搭上了話茬。

    我問:「受苦的靈魂,你在陽世犯了什麼大的業罪啊?」

    對面的靈魂很狡猾,他反問我:

    「夥計,你肯定罪大惡極,你要是商人一定坑蒙拐騙,你要是做官一定胡作非為,你也可能是黑社會的首領吧。」

    我生氣了,說:

    「你怎麼不朝好處想呢,我就是罪惡的化身嗎?」

    對面的靈魂苦笑道:

    「還往好處想,你要明白這不是閻羅天子以前的地獄,而是馬上要到阿鼻大地獄了,我們都不是好東西,難道你也是我這樣的人,是忘恩負義的小人?」

    我不在生氣,我說:

    「哦,你是如何忘恩負義的呢,說來聽聽?」

    「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我從小被父母拋棄,是養父養母把我養大,養育之恩如同再造,可是,我的親生父母知道了我的下落,就來找我了,要我繼承他們的遺產,我就去了。」

    「你嫌貧愛富,不該拋棄自己的養父養母。」

    「夥計,你別站著說話不腰疼,你要是我呢,你該怎麼做?」

    「我?」我說,「我兩邊都養著。」

    「我當初也是這樣想的,後來結婚生了孩子,又有了事業,也就淡忘了,誰知道我的養父養母因為想我病死了,秦廣王閻羅就派勾死鬼來勾引我的靈魂,把我抓到了審判殿,說我忘恩負義,畜生不如,就嚴厲懲罰我,……現在,我不恨我的養父養母,我恨我的親生父母,如果他們不扔我就沒有這些事情發生了,扔了就扔了吧,何必再來找我呢,讓我背上不忠不孝的壞名?」

    「我也不恨我的母親,我是被我的母親毒死的。」

    正在小聲說話的靈魂們的肢體聽了我的話,都安靜了下來,然後則大家哄笑。笑完後,又嘰嘰喳喳地談論起來。我聽到了附近兩個靈魂肢體的對話。

    一個靈魂的肢體說:「我聽媳婦的,不孝順父母,父親病死在床上,母親又聾又瞎餓死在家裡。」

    另一個靈魂的肢體說:「我也聽俺媳婦的,我跟俺兄弟家是仇敵,俺兩家就把爹娘分了,也讓爹娘互不來往,老兩口偷偷來往俺媳婦知道了就罵,我知道了就吵就鬧,俺爹死我出殯,俺兄弟來出殯讓我給打跑了,俺娘死了,俺兄弟家出殯,我不去,我讓孩子去燒紙,人家也打了俺的孩子,我們斷了親。」

    我們鐵車裡的肢體靈魂更是哄笑。我們都是罪惡的靈魂,不可饒恕啊。

    搬運鬼拉著鐵車,把我們拉到了碓窩子跟前,過來幾個小鬼,把我們血淋淋的肢體,一個一個地扔到了碓窩子裡。

    碓窩子是石頭做成的,跟我前世,姥姥家門前的碓窩子相似。下面是一個碓窩子,上面的碓頭不是用人拿起來坐碓,而是有一個支架,一頭是巨大的碓頭,另一端是一個小鬼用手扶持著石桿,上下舉動,碓頭就可以自如地搗碓窩子了,就像古代中國發明的桔槔機,提水省力。

    我靈魂的各個肢體被扔到了碓窩子裡面時,就開始遭受坐碓的酷刑。我像糧米一樣被碓頭重重地舂擊,就連那些堅硬的骨頭,也不能倖免,最終變成了粉末似的肉醬。

    我在陽世的親人啊,你們能否感受到我的疼痛呢?

    在這個鋸解、坐碓的地獄裡,我們這群罪惡的靈魂,反覆遭受著如此的重罰才能前行。

    當我們復原的靈魂艱難地到達地獄的邊緣時,再也看不到綠草地了,也沒有和煦的風吹過。在一個寒冷的山丘避風處,一個黃眉僧人,身披袈裟,向聚集到他跟前的靈魂說法。他就是都市王閻羅。

    在他跟前的靈魂都是站著的,都在雙手合十聆聽著。都市王說完法,厚厚的地獄上空響起了雷聲,接著一束極光照破了地獄,投射到都市王跟前。

    都市王大叫道:

    「償還完業報的靈魂你們可以出地獄了,你們到轉輪殿投胎轉世去吧,你們永為畜生。」

    「啊。」

    所有的靈魂都在驚呼,為人的希望沒有了。

    光明帶著靈魂離開了地獄,地獄又黑暗如初。

    寒風呼嘯而來,掀起漫天沙粒襲擊我們這些可憐的靈魂。

    我不抱什麼希望了。我知道我要走到阿鼻大地獄裡去。那裡的苦難是所有的苦難的總和還要多,在那裡要經受千萬億劫才能被超度。

    我們被夜叉鬼鞭打著,驅趕上了路,迎著凌厲的沙塵,走向鐵圍山的中心,永無天日的阿鼻大地獄。

    陽世啊,風花雪月的四季啊,美麗的人間啊,將隨著我的靈魂死滅而消失。

    走吧。

    22

    巨大的黑色蝸旋,黃色的圓形光圈轉動。光圈由黑變成暗紅,最後變成血紅。

    「彭—」

    一聲槍響,他恐怖地睜開眼睛,離開噩夢的世界,現實也是可怕的,他然後用雙手摀住雙眼,從縫隙裡看眼前的世界。世界到處是紅旗招展,一片血紅。

    「陳治陽,你要徹底同反革命家庭劃清界線,你的表現還不徹底,你不要再猶豫徘徊了,你必須堅定地站到革命的隊伍中來,成為紅色的最革命的青年。」

    公社革委會主任單獨跟紅衛兵造反派戰士陳治陽同志談話了。陳治陽面色鉛紅,神情黯淡,說:

    「牛主任,我真的都交代了,家裡沒有什麼了。」

    「我不信,我們公社革委會的全體同志不信,我們公社的廣大的革命群眾也不信,」公社革委會主任抽著了聯盟香煙,噴吐著煙霧,從煙霧裡看著陳治陽,說,「沒想到小李莊埋藏了一顆反革命原子彈,幸虧你陳治陽的覺悟高,及時檢舉,不然全小李莊人民就要遭殃了,對於你的表現,人民不會忘記的,可你的家人,至今還死不悔改,必然死路一條,陳治陽同志,希望你不負革命眾望,繼續同隱藏的反革命份子做堅決的鬥爭,我和人民支持你。」

    「牛主任,我真的都交代了,沒有保留。」

    「我問你,你說你家裡埋藏著珍珠、瑪瑙,我親自帶隊,將你家的屋底翻了個底朝天,那些資產階級骯髒的東西呢?難道長了翅膀都飛了,說明你家裡還有問題,你還得配合,要把隱藏的秘密挖出來。」

    「我……」

    陳治陽也開始為自己的行動後悔了,說出去的話做過了的事是不能更改的,他初次感受到了時間的無情。

    牛主任說話了:

    「你要知道你家的問題非常嚴重,縣革委會也開始過問了,你爹陳勝是徐州的三青團團員,那可不是一般的國民黨,那是效忠國民黨的死黨分子,台灣********的總司令劉安祺,他就是徐州的三青團副團長,團長是蔣經國。劉安祺派間諜潛入徐州,到處散發反革命傳單,國民黨的飛機也在徐州上空散發傳單,上級命令我一定要查清楚你家的歷史問題,當然,你是站在革命的立場上的,沒有你,革命必然遭受巨大損失。」

    「牛主任,我已經跟我的反革命家庭劃清了界線,他們是他們,我是我,我是革命青年,我是生在新社會長在紅旗下。」

    「你現在還沒有徹底地跟你的反革命家庭劃清界線,你的思想深處還跟他們藕斷絲連。」

    「牛主任,我真的跟他們徹底劃清界線了,從今天開始,我不再跟他們有任何來往,我還要檢舉批鬥他們。」

    「這才是一個革命青年的態度,那,我問你,你娘李玉善解放前到底是幹什麼的,她以前還叫過什麼名字,比如還有什麼化名嗎?」

    「從小聽我爹說,不,從小聽國民黨特務陳勝說,我娘就是個教員因為長得漂亮,才被那個狗特務強迫娶到了手,我娘她也是封建社會的犧牲品,我娘沒有化名,就叫李玉善,……報告牛主任,我娘是信佛的,她喜歡搞封建迷信那一套。」

    「這個我知道,李玉善是信佛的,……革命的小同志,越是偽裝成善人的人越是可怕,如果撕裂了她的偽裝,說不定她就是一個比反革命份子、美蔣特務陳勝更可怕十倍的敵人,你要仔細想想,……你檢舉你爹的那張發黃的照片很有歷史價值,你爹陳勝的身份得到了確認,還有許多人沒有得到確認,上面現在懷疑你娘李玉善也是其中的一員,你好好想想,她過去是叫李玉善嗎?」

    「我以革命的名義發誓,我娘李玉善她信佛,愛搞封建迷信,確實不是潛伏下來的美蔣特務,是一個還有改造餘地的教員。」

    「陳治陽同志,為了革命,革委會安排你一項新的任務,你一定要完成,黨和人民在期待著你。」

    「為了黨和人民我陳治陽甘願灑熱血獻青春。」

    「很好,黨安排你到反革命家庭李玉善家臥底,繼續監視、搜尋李玉善的行動和秘密。」

    「牛主任,我一定不辜負黨和人民對我的信任,拒腐蝕永不沾,不被他們的糖衣炮彈收買。」

    「為了你更好地打入反革命家庭,你要像過去年代的紅色革命家一樣,先受皮肉之苦,博得他們的同情,……趙營長。」

    「到!」民兵營長敬禮進來。

    「陳治陽同志受黨組織的派遣到反革命家庭李玉善家臥底,不要打斷他的骨頭。」

    趙營長立正道:

    「保證不打斷骨頭,為了革命事業讓陳治陽同志受點皮肉之苦。」

    陳治陽的神經顫慄了一下,感覺天旋地轉。

    瀰漫塵土的光線被屋子裡的黑暗從門縫裡從窗戶上趕了出去。寒冷的恐懼和戰慄隨即而來。草屋。清幽的月光又輕輕地從門縫裡從窗戶上走了進來,走到了床前。

    「玉善,我死的窩囊啊。」

    血頭血臉的人被兩個看不清楚的黑影子架著進來了。

    「我該死在戰場上的,沒有想到是這種死法,我死的窩囊啊。」

    「……,玉善,我走了,你不要責怪解放,也不要責怪任何人,這是劫難,我們無法逃脫,我最擔心的是你和解放,他已經著了魔,你要救他啊。」

    「玉善,我先走了,兩位差使送我到枉死城,我在那兒為你們哭嚎喊冤,我什麼時候看到你們脫險,我才能停止哭喊,才能安生。」

    「玉善,我們來世再做夫妻吧。」

    兩個看不清楚的黑影子架著血頭血臉的人走了。

    「啊……」

    和衣睡在床上的李玉善嚇醒了,她坐了起來,抱住還在熟睡的女兒蟈蟈,失聲痛哭道:

    「孩子,你爹沒了。」

    蟈蟈被娘的瘋狂嚇醒了,抱住娘痛哭,像小時候遇到蛇一樣的害怕,哭了一會,問:

    「娘,你剛才說什麼?」

    「孩子,你爹沒了。」

    「我爹?」蟈蟈想起了爹是被公安局用警車押走的,她大叫,「啊,我的爹……」

    「彭」的一聲,門被推開,住在院子草屋裡的建國和小五子聽到了堂屋裡的哭聲,進來了,問道:

    「娘,蟈蟈,你們怎麼啦?」

    蟈蟈哭嚎道:「我可憐的爹啊。」

    一家人哭泣了起來。建國突然不哭了,站了起來,握住了拳頭說:

    「那個畜生要敢再進我們的家,我就用斧頭劈死他。」

    「啊,」李玉善忽然醒來,叫道,「建國,你爹臨走的時候有交代,不要責怪你大哥,他也是著了魔,像他這樣的人多著呢,這是一場劫難,誰也無法逃避,也逃避不了。」

    「娘,我們跟他不共戴天,要槍斃就槍斃我。」

    「你瘋啦,你還想逼死娘嗎?」小五子和蟈蟈上前勸胸膛就要爆炸的建國,「誰都知道咱爹是被大哥害死的,不是外人害死的。」

    天明的時候,公社來人送信,讓李玉善去收屍。李玉善讓孩子們去參加大隊召開的批鬥地富反壞右、牛鬼蛇神大會,爭取人民的寬大。

    「屈死的丈夫啊,是我連累了你,我要把你背回家來,讓你躺在我們的床上。」

    「佛祖啊,我如何逃得了這場劫難?你給弟子明示啊?」

    她不知道是如何走出小李莊如何踏上去公社的土路,給丈夫收屍。

    「我的閨女!」

    土路邊的楊樹旁有了聲音,從她身邊擦過,似撲面的風,沒能阻止她走路。

    「玉善,我的閨女。」

    是喊她的。她停住了腳,回頭看到了路邊的楊樹下有一個瘦骨嶙峋的老人,抽著旱煙袋,坐在一個平板車旁。

    「是爹,你怎麼啦?」

    她往回走,看老人需要什麼幫助。

    「閨女,你家的事我都知道了。」

    「爹,你回家吧,我不想連累你老人家。」

    老人用煙袋鍋子敲著車把,哮喘著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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