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選刊(2012年第6期) 中篇小說 捕風者(海飛)
    《捕風者》文\海飛

    選自《人民文學》2012年第5期

    【作者簡介】海飛:1971年生於浙江省諸暨市,1994年開始文學創作。曾在國內多家文學刊物發表小說300多萬字。著有長篇小說《向延安》,小說集《看你往哪兒跑》《像老子一樣生活》等。

    1

    在蘇響的記憶中,上海弄堂的天空,永遠擠滿了狹長的鉛灰色的雲。

    當蘇響帶著一身風塵和三個月身孕從揚州趕到上海,並且找到盧加南住處的時候,開門的卻是魯叔和程大棟。程大棟把八仙桌上一隻包著白布的木盒推到蘇響面前。程大棟說,節哀,這是盧加南同志。

    那天的風吹起窗簾,蘇響彷彿聽到盧加南吹口哨的聲音,十分遙遠而縹緲。蘇響無力地靠在牆上,摸著肚裡的孩子說,這是你爸爸。

    魯叔的腦門上沁著油亮的汗珠說,對不起。

    蘇響盯著這位把盧加南從揚州江都帶到上海來的中年男人笑了一下,她把骨灰盒緊緊地抱在懷中,對魯叔輕聲說,你自己為什麼不去死?

    魯叔額頭上稀疏的頭髮隨即耷拉下來。他一言不發,看上去十分惶恐,像一個做錯事的孩子。

    蘇響的聲音突然放大了無數倍,她像一個瘋婆一樣吼起來,你把他從揚州帶出來,就應該把他再帶回去!你說,你自己為什麼不去死?

    魯叔仍然無言以對。蘇響放下骨灰盒抓起桌子上的茶杯,狠狠地砸向魯叔。魯叔額頭上發出沉悶的響聲,在杯子落地傳來碎裂的聲音以後,他的腦門上才開始流下一條蚯蚓一樣黏稠的血。那條血流過了他的左眼,讓他看出去的景物都變成了一片紅色。所以在魯叔的記憶中,那天美麗的蘇響一直都罩在一片紅光中,像一位悲傷而憤怒的新娘。

    站在一邊的程大棟嘴唇動了動,最後也沒說什麼。因為他不知道該怎麼說,他本來想告訴蘇響,盧加南的脖子被割開了,像一張咧開的嘴,也像一扇通往另一個世界的門。

    程大棟最後說,江蘇高等法院第二分院刑庭庭長郁華、中國職業婦女俱樂部主席茅麗瑛,都是他們殺的。

    蘇響說,他們是誰?

    程大棟說,七十六號的人。龔放。

    蘇響看到程大棟說話的時候,他嘴裡的一顆金牙不時地閃著暗淡的金光。蘇響後來覺得自己的力氣全部像水一樣流光了,她在一張太師椅上坐了下來,久久地抱著盧加南的骨灰,像一幅靜止不動的畫。程大棟歎息一聲,看了一眼額頭上掛血的魯叔。

    在黃昏來臨以前,三個人都一聲不響,恍若三件靜止的傢俱。當一縷略帶寒意的殘陽躍上雕花格子窗時,蘇響瞪著魯叔從牙縫裡迸出一個字:滾!

    那天傍晚蘇響站在黃浦江邊,一直都在抬頭看著鉛灰色的雲。她久久地把頭仰著,是因為這樣的姿勢她能聽到水拍岸的聲音,能把兩眼的淚水安然地盤放在眼眶裡。夕陽掉進黃浦江裡,那醒目的紅色就成了濕答答的一片。這時候不遠的輪船鳴了一聲長笛,蘇響才發現她的心彷彿被掏空了。她的身體無疑就成了一座廢棄的空城。她仰頭對著鉛灰色的雲層說,孩子,你爸爸走了。

    2

    蘇響在慕爾堂找到馬吉的時候,馬吉正在專注地餵養一群白鴿。這是一個可愛的小老頭,他蹲在地上正努力地把麵包撕碎。那些自命不凡的鴿子搖擺著在馬吉的身邊走來走去。他是美國人,一個職業牧師,也是蘇響父親蘇東籬的好朋友。

    當蘇響在慕爾堂禮堂的長凳上和馬吉並排坐在一起的時候,蘇響覺得時間真的十分漫長,像是一滴水想要把這個世界滴穿那樣漫長而遙遠。不時地她能聽到窗外鴿子振動翅膀的聲音,她果斷地認為那不是翅膀聲,也不是飛翔的聲音,那只是風聲。

    那天她還看到了馬吉黃白的在風中顫動的頭髮,以及刮得青青的絡腮鬍。後來她把頭靠在馬吉的肩膀上,虛弱地說,神把盧加南帶走了。

    馬吉詢問了蘇響父親蘇東籬的近況,蘇東籬剛娶了第三房老婆。蘇東籬是揚州江都有名的紳士,瘦削得像一根竹竿。當他把第三房老婆娶回家門的時候,蘇響看著那個女人健碩而渾圓的屁股,想,父親的那根細腰會不會突然斷掉。

    那天馬吉還把一架半舊的意大利產博羅威尼手風琴送給了蘇響,他說你什麼也沒有了,就把這個琴留下。蘇響撫摸著手風琴,她覺得這可能就是她的盧加南。

    馬吉送蘇響離開慕爾堂的時候,蘇響一直都注視著慕爾堂紅黃的磚牆。她一下子愛上了慕爾堂高高的屋頂,以及屋頂上的十字架。那時候十字架上塗了一層夕陽的餘暉,讓整個色調變得溫暖。蘇響的心一下子安靜了,一些鴿子趁機從屋頂上咕咕歡叫著飛臨蘇響的身邊。當許多鴿子落在蘇響身邊時,她又說,神把盧加南帶走了。

    3

    在白爾部路漁陽裡三十一號三樓一間朝北的屋子裡,蘇響開始整理盧加南的遺物。她整理遺物的時候,不許負責照看她的程大棟在場。她把臉久久埋在盧加南留下的一堆舊衣服裡。

    程大棟也是一個話不多的男人,他就一直站在門口抽煙。他把自己抱緊了,慢慢蹲下去,蹲在房間的門口,像一個街頭的乞丐。

    蘇響真正開始用心整理遺物,是在晚上開亮燈以後。她讓程大棟進屋,然後程大棟就一直看著蘇響在一盞低垂的有著燈罩的白熾燈下整理遺物。桌子上放了一溜東西,有照相機,有筆記本,還有一些照片……蘇響拿起一張自己和盧加南的合影,那是盧加南剛從法國回到揚州時和她拍的。他們就站在貼著倒「福」的一幢老式民居的大門前,表情呆板。那時盧加南還沒跟魯叔去上海,每天有用不完的時間。他規定自己每天都必須給蘇響講述至少一件法國的趣事。

    蘇響把遺物整理好,小心地放在皮箱裡,還專門把那張照片留在了身邊。

    蘇響在這間三樓朝北的房間裡住了下來,她只是想要努力憑著盧加南留下的氣味回憶一些什麼。她有時候也想想自己供職的小學校。她是揚州江都邵伯鎮上一所小學校的音樂老師,也是拉手風琴的高手。

    程大棟受魯叔委派照顧她,一直要等半個月後把蘇響送回揚州。魯叔不敢再露面,他覺得自己欠了蘇響一條命。

    程大棟話不多,但她還是能看到程大棟說話時,嘴裡的金牙一閃暗淡的亮光。她經常看到程大棟悄無聲息地去裡弄的老虎灶打開水。如果她沒用熱水,程大棟就會在合適的時候把熱水瓶裡的溫水倒掉,重新再去打一壺。有一天他終於忍不住把一疊照片扔在了蘇響面前的桌子上。

    照片拍的是南京,城裡除了裊裊的殘煙以外,是整片的廢墟。廢墟上全是斷手殘腿。蘇響的目光落在那些凌亂的屍體上,當看到一張開膛破腹的照片時,蘇響嘔吐起來,吐得一塌糊塗。程大棟拿一隻臉盆給她接著,他第一次張嘴笑了,說死個人一點也不可怕。

    蘇響說,那什麼可怕?

    程大棟收起笑容,一字一頓地說,國家死了才可怕。

    4

    七天以後,蘇響讓程大棟送她去極司菲爾路七十六號。程大棟一驚,說你去那兒幹什麼?

    蘇響說,不要你管。

    程大棟說,不行,我得向魯叔匯報。去那兒等於去火葬場。

    蘇響仍然平靜地說,也不要魯叔管。

    那天無奈的程大棟喊了一輛黃包車把蘇響送到了極司菲爾路七十六號,他站在遠遠的一家同來順南貨店門口看著蘇響從黃包車上下來。蘇響走到七十六號門口的木頭崗亭前,她對著木頭崗亭認真地說,我尋蘇放。

    木亭子裡荷槍的衛兵說,這兒沒有蘇放。

    蘇響說,有的!他是揚州江都人。

    衛兵說,江都人只有一個,叫龔放,不是蘇放。

    蘇響的腦子裡就嗡地響了一下,她想起程大棟說過,殺盧加南的是龔放。

    蘇響說,那就尋龔放。

    衛兵說,你是他什麼人?

    蘇響說,我是他妹妹。

    那天蘇響坐在龔放辦公室的金絲絨沙發裡,她等了龔放很久。辦公室的窗戶上掛了厚重的窗簾,室內開著一盞落地燈。蘇響突然覺得這個辦公室裡沒有白天和黑夜之分。很久以後,沉重的門被打開了,龔放穿著中山裝出現在蘇響面前,他的鼻子上還殘留著一滴鮮血。他剛剛因為惱怒而在刑訊室裡就地處決了一名軍統嫌疑犯。見到蘇響時,他說,你怎麼來了?

    蘇響說,你改名了?你叫龔放?

    龔放說,不用你管。

    蘇響說,你依然那麼恨你爹蘇東籬?

    龔放說,你有什麼困難可以來找我。需要錢?

    蘇響淡淡地笑了,說我不缺錢。

    龔放說,那你缺什麼?

    蘇響說,我缺哥哥。

    龔放一下子就黯然神傷,他是蘇響同父異母的哥哥。蘇東籬的大老婆生下龔放,二老婆生下蘇響,接著蘇東籬又娶了三姨太。蘇響不知道三姨太還能不能為體弱多病的蘇東籬生下一個蘇什麼。蘇家有一個很大的絲廠,是當地有名望的人家。但是蘇家的少爺蘇放,也就是龔放在一個多霧的清晨突然消失了。消失前一天的晚上他剛剛和蘇東籬大吵了一場。他罵蘇東籬狗東西的時候,蘇東籬的手杖揮起來,在龔放的頭上狠狠地敲了一記。龔放的手隨即搭在頭上,一會兒就有血從他的手指縫裡鑽出來。

    龔放看了看手上黏糊糊的血,用舌頭舔了舔說,真鹹。

    那天龔放對蘇東籬笑了,笑得蘇東籬有些莫名其妙。龔放深深地彎下腰去鞠了一躬說,謝謝你把我養大,蘇東籬。

    第二天清晨,當龔放和一隻籐箱在蘇家大院消失以後,蘇東籬的大老婆敲開了蘇東籬的房門,她站在蘇東籬的床前平靜地說,老爺,你殺了我兒子。

    那天在龔放的辦公室裡,龔放在蘇響不遠的沙發上坐了下來。他不知道從哪兒找來了一個洋娃娃,是一個十分可愛的外國孩子。龔放就抱著這個布娃娃和蘇響說話,他的口氣柔軟了不少,說,以後沒有什麼事,不要來這兒找我。

    為什麼?

    因為這兒不是人待的地方。

    那你還待在這兒?

    因為我早就不是人了。

    蘇響不再說話,好久以後她緊盯著龔放毫無血色的臉和薄薄的嘴唇說,你殺了很多人?郁華、茅麗瑛、盧加南……

    龔放說,亂講,都不是我殺的。

    蘇響說,那至少也和你有關。

    龔放看了看緊閉的門口,輕聲說,最大的殺人犯是汪主席。

    在蘇響離開以前,龔放的門被敲響,一個戴眼鏡長得像大學教授的中年男人匆匆走了進來,他的手裡拿著一個文件夾。他把文件夾打開,遞到仍坐在沙發上的龔放面前說,那五名嫌疑人死活不招,都差不多打死了,到現在是共黨還是軍統都沒審出來。

    龔放看了蘇響一眼,接過文件夾沙沙地簽字。邊簽邊輕聲地對中年男人說,押到小樹林,活埋。

    中年男人拿著文件夾走出去的時候,蘇響從隨身帶著的包裡拿出一塊手帕,她伸出手去十分細心地替龔放擦著鼻子邊上的一滴鮮血。

    蘇響說,以後小心點。

    5

    程大棟站在同來順南貨店的屋簷下,看到蘇響從七十六號寫著藍底白字「天下為公」四字的門台下面走過,穿過門崗向他走來。程大棟叫了一輛黃包車,黃包車帶上了他和蘇響。在回漁陽裡三十一號的路上,程大棟試探著問蘇響去七十六號是見誰,蘇響仍是那句老話,不要你管。

    那天的天氣其實是晴好的,但是蘇響卻彷彿聽不到任何聲音。她大部分的時間是瞇起眼睛看著從天上漏下來的參差不齊的陽光。而程大棟看到的卻是穿著黃色車衣的車伕在奔跑與搖擺中的背影。蘇響的目光從天空中慢慢收回,然後她看到了街景,看到了霓虹燈和街上行走的各色人等,所有的一切都像是在上演著一場無聲電影。同父異母的哥哥龔放慘白的臉在她面前不停晃動,她總是有一種不祥的感覺,她覺得龔放的臉上籠罩著一層死亡的氣息。

    一聲槍響把蘇響從無聲世界里拉了回來,她看到了雜亂蜂擁的人群。在極短的時間內,一輛卡車突然駛到了四海酒樓的門口,與此同時數名黑衣人揪著一個漢子從酒樓的大門口出來。蘇響和程大棟幾乎同時看到了魯叔變形的臉,他的臉紅得像一個胡蘿蔔,很像是喝了酒的樣子。他的嘴上全是血,顯然是挨了重重的一拳。兩個黑衣人緊緊揪著他的頭髮,將他的手反扭在背後。一個黑衣人的手撐著魯叔的臉,以至於魯叔的臉變得扭曲並且朝向天空。他們正向那輛車子走去。魯叔掙扎了一下,他看了黃包車上的程大棟和蘇響一眼,突然吐出了一嘴的血泡。他的喉嚨咕嚕翻滾著,想要說什麼卻沒有說出來。

    魯叔的目光大約和蘇響的目光觸碰了三秒鐘,然後他怪異地笑了一下,猛地掙開黑衣人重重地撞向汽車擋板上的角鐵。蘇響看到陽光下紅白的液體飛舞,而魯叔的身子委頓下去,像一株曬癟的白菜。很快魯叔被扔進了車廂,黑衣人紛紛上車,車子疾馳而去。

    在四海酒樓二樓的窗口,一個叫陶大春的男人低著頭看著樓下街道上的蘇響。他是蘇響的同鄉,他看到了魯叔自殺的一幕,也看到了失魂落魄的蘇響。陶大春叼在嘴上的香煙不停地顫動著,他身邊的阿六忙劃亮了一根火柴為陶大春點煙。陶大春抽了一口煙,透過噴出的煙霧,他看到蘇響和一個男人同乘著一輛黃包車遠去。

    陶大春輕聲對阿六說,真不牢靠,共產黨的交通站怎麼老是出問題?

    當蘇響請來牧師馬吉,在漁陽裡三十一號三樓的一個房間裡為魯叔做禱告的時候,蘇響眼前仍然晃蕩著魯叔的目光。短暫的三秒鐘目光交會中魯叔有很多話和她說,她無法轉述,但是她明白魯叔的意思。那天在馬吉做完禱告的時候,程大棟十分認真地對蘇響說,你是一個奇怪的人。

    蘇響慘淡地說,你不如說這是一個悲慘的世界。

    程大棟說,你要是給報館寫文章的話肯定很好。

    蘇響說,我寫不好文章。我拉手風琴不錯。

    第二天清晨,程大棟送蘇響去火車站。他們坐在有軌電車上,車子劃過了清晨的寧靜。那天的風很大,把斜雨送進了車窗。蘇響十分喜歡這樣的清涼,任由斜雨把她的半邊身子打濕。她抱著那個包著白布的木盒說,加南,咱們回家了。

    在搖晃的車廂里程大棟說,魯叔的兩個兒子都死了。前年。交通站被破壞。

    程大棟說這些的時候像是自言自語,甚至可能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說了些什麼。但是蘇響聽進去了,她一直在微笑著,臉上是那種彷彿深陷在甜蜜回憶中才會有的表情。電車叮叮叮地一路響著,晃蕩著行進在上海的清晨。在車子停下來以前,蘇響轉過頭十分認真地對程大棟說,如果我說我想留下來,你會不會覺得我奇怪?

    程大棟也認真地看著蘇響說,為什麼要留下來?

    蘇響說,魯叔比我家多死了兩個人,這對魯叔不公平。

    程大棟笑了。他的嘴咧開來,露出一顆金燦燦的牙齒。

    6

    程大棟幫蘇響找到了西愛鹹斯路的一幢公寓樓,蘇響很快搬了過去。那天晚上,程大棟帶來了一個發福的女人。女人穿著月白色的旗袍,還燙了頭髮,把頭髮弄成了一個捲心菜的模樣。她看上去已經有四十多歲了,眼睛下面有了明顯的眼袋,臉上的皮膚也鬆垮垮的。她叼著一支小金鼠香煙,不時噴出的煙霧讓蘇響對這個女人十分討厭。女人在一張沙發上坐了下來,她居高臨下地緊盯著蘇響看。

    程大棟說,這是梅娘。

    蘇響微笑著,但沒有吱聲。

    梅娘說,你看我像大戶人家的小姐嗎?我家是書香門第,在老家有一百多畝山地和竹林,五百多畝水田……

    蘇響說,你吹的吧?

    梅娘不高興了,眼神中掠過一絲無奈。不是吹的,是現在沒有了。那是我爺爺手上的事。

    蘇響說,那還是等於沒你的事。

    蘇響邊說邊飛快地織著一件線衣。這是一件暗紅的織了一半的線衣,本來蘇響是為盧加南織的。現在盧加南不在了,她還是想把它織完。看著蘇響上下翻飛的手指和毛線針,梅娘的目光沒有再離開。

    你的手很巧。梅娘說,指頭很長,不胖不瘦。可惜了。

    怎麼可惜了?

    打毛衣可惜了,你可以做其他的,比如彈鋼琴。

    你盛產山地和竹林的老家也有鋼琴?

    笑話我?

    我沒那麼多力氣來笑話你。我會拉手風琴。

    梅娘笑了,那就好。

    那天梅娘一根接著一根地抽煙,而程大棟把窗戶關得緊緊的,厚重的窗簾也拉上了。濃重的煙霧熏得蘇響差一點暈過去。一直到梅娘離開,蘇響也沒有起身,她不願意和這個女人多說話,而是十分認真地織著毛衣。她拿毛衣在程大棟的身上比畫了一下說,你和加南差不多身高,我比照一下。

    幾天以後梅娘又來了,這一次她穿著一件乾淨的素色陰丹士林旗袍。她在沙發上坐下以後,把一包小金鼠牌香煙放在桌上,隨即抽出一支,邊用打火機點煙邊說,我想和你談談。

    蘇響沒有接話,她的目光長久地投在煙盒上。煙盒上站著一個穿格子旗袍的女人,披著金色斗篷,戴著白色手套,手指間夾著一支香煙。蘇響突然覺得,如果梅娘再瘦一點,倒和煙盒上的女人很相像。那天梅娘照例是程大棟陪著一起來的,程大棟就像一個影子一樣沒有插進來一句話。大部分的時間裡,都是梅娘在說話。梅娘主要是在陳述著她年輕的時候有多風光,蘇響一直認為,這個討厭的女人是一個吹牛不要命的人,她怎麼會是一個共產黨地下交通小組的頭目?

    梅娘離開公寓房之前,蘇響盯著梅娘臃腫的臉認真地說,讓我為盧加南活下去。

    梅娘看了她好久,她手指頭夾著的香煙在無聲地燃燒。一截煙灰掉落地面時梅娘說,你願意隨時死嗎?

    蘇響摸著肚子說,我有孩子。

    梅娘突然咬著牙怒喝,那你沒有資格為盧加南活下去!你只能為你自己活下去!

    蘇響望著憤怒的梅娘有些愣了,後來她歎了口氣說,我願意的,但我更是一個孩子的媽。

    梅娘緊繃的臉終於慢慢鬆弛了,她看了程大棟與蘇響一眼,把煙灰彈在一隻碎瓷碗裡說,你們結婚吧。

    梅娘接著又說,你的代號,黑鴨子。

    那天晚上蘇響一直看著梅娘肥胖的身影一扭一扭地消失,她清楚地看到梅娘穿的陰丹士林旗袍有一個線頭脫開了,像一根卷髮一樣垂在旗袍的開衩處。蘇響對程大棟說,梅娘是不是受過什麼刺激?

    程大棟說,沒有。

    蘇響說,那她和我說話時怎麼像個仇人似的?

    程大棟笑了,說她對仇人從來都不願說話,她和你說了那麼多話,是把你當成親人了。

    7

    程大棟帶著蘇響去了威海路三十八號。蘇響看到了店門口的一塊牌子:華聲無線電修配公司。這是程大棟開的店,後來蘇響才知道,程大棟畢業於南洋無線電學校。

    那天蘇響在店裡看到了一大堆待修的無線電,她彷彿陷進了無線電的海洋裡。她的耳朵裡不時灌進呼嘯的聲音。那時候蘇響覺得,自己的耳朵裡灌進了那麼多的聲音,是不是自己的人生從此不安靜了。這時候肚子裡的孩子狠狠地踢了她一腳,她這才想起她現在是程大棟的假妻子,孩子的真媽媽,盧加南的遺孀。

    程大棟和蘇響住在了一起。他們互不干擾又相互關心。她把那張盧加南和她的合影照片剪下來,放進一隻懷表的盒蓋裡,懷表的時針就一直在她的胸前走動。這讓蘇響覺得盧加南還活著,至少活在她心房裡。特別是夜深人靜的時候,懷表走動的聲音讓她覺得那是盧加南的心跳。

    蘇響覺得日子好像一下子平靜了下來。有時候她會想想瘦骨嶙峋的蘇東籬,也會想想咫尺天涯的龔放。她覺得這樣的日子十分滑稽,她怎麼可以是一個陌生男人的老婆?睡不著覺的晚上,她會光著腳起身敲開程大棟的房間,叫醒程大棟和她一起坐在床沿上說話。

    蘇響說,我能不能叫你哥?

    程大棟說,不行,你必須叫我老公。你要是習慣了叫哥,你改不了口。改不了口,那就十分危險。

    蘇響說,那加南的孩子生下來,他該叫你什麼?

    程大棟慢條斯理地說,叫我爸爸。

    程大棟其實是很在意她的。他十分照顧她,教給她須注意的事項。最主要的是程大棟教會她收發電報,她的手指太靈巧了,聽力又那麼敏銳,所以程大棟有一天告訴她,你要捕捉到的是稍縱即逝的風。那時候上海的天空中,除了鉛灰色的雲以外,有許多商業電台的信號。那些奇怪的看不見的聲音,就在雲層裡穿梭。蘇響總是會想像這樣的場景,信號就像是不停往前鑽的一條箭魚,而黑夜無疑就是墨綠色的深海。信號在深海裡一縱而過,連波紋都不曾留下,那是一件多麼美妙的事情。

    蘇響覺得地下工作實在是一件平常得有些乏味的事。電碼是程大棟譯的,蘇響只負責收發電報。而那個神秘的交通員,蘇響一次也沒有見過面。在這樣的慵懶中,她生下了盧加南的女兒。為了紀念故鄉揚州,她給女兒取名盧揚。但是在這時候她只能叫孩子程揚。

    因為跑前跑後照顧蘇響,因為在醫院裡太過忙累,程大棟的下巴一下子瘦削了許多。這時候蘇響才發現,程大棟在短短幾天內就變得那麼清瘦了。他抱著小得像一隻老鼠的孩子,緊緊地貼在胸前說,盧揚。

    就在那一刻,蘇響決定和程大棟真結婚。她沒有愛上程大棟別的,就是覺得程大棟會對盧揚好。

    蘇響頭上搭著一塊毛巾,她顯然並不虛弱,甚至還有些微的發胖。她望著抱著孩子的程大棟說,我要嫁給你。

    程大棟愣了一下說,你本來就嫁給我的。

    蘇響說,我要真的嫁給你。我會向組織上打報告。

    程大棟突然變得有些手足無措,他說在老家紹興有一個小酒廠,他家裡並沒有多少錢。父親好不容易湊夠了錢讓他讀大學,結果讀了大學他就參加了革命。現在經費緊張,他把自己開無線電修理公司的錢全部貼補了進去。他希望蘇響三思後行,但是蘇響看出來,程大棟其實是喜歡她的。

    蘇響說,我是經過三思的。

    程大棟咧開嘴笑了,再一次露出那顆閃著暗淡光芒的金牙。

    程大棟成了一個孩子的父親。他把和蘇響的結婚申請書放在梅娘面前的時候,梅娘剛吃了一碗辣肉面。她剔著牙不屑地掃了一眼申請書說,你要三思而後行。

    程大棟說,我三思了,蘇響也三思了。

    梅娘說,你們在找累。

    程大棟搓著雙手侷促地說,做人就是要累的。

    梅娘點了一支小金鼠,她收起申請書,重重地抽了一口煙說,我要開一家書場。以後可以到書場來找我。你走吧。

    沒幾天,組織回復,同意結婚。蘇響不知道程大棟其實偷偷地燒了三炷香,打開窗戶對著夜空說,加南兄,我不會虧待蘇響的,也不會虧待盧揚。

    蘇響永遠都會記得那個春天。她在春天裡發報,用黑布罩著檯燈,滴滴答答的聲音裡那些風聲在瘋狂穿梭。它們呼嘯著集束鑽進蘇響的耳膜,讓蘇響因此而生出許多激動來。情報源源不斷地傳了出去,對交通員一直都充滿著好奇的蘇響終於在一個春夜裡問抱著孩子的程大棟,交通員是誰?

    程大棟本來堆著笑的一張臉,隨即收起了笑容,他說你不能知道。

    你以後也不要再問了。程大棟補充了一句,這是紀律。

    蘇響望著嚴肅的程大棟說,那我可以說說其他的嗎?

    程大棟說,可以。

    蘇響說,我肚裡有孩子了。你的。

    程大棟在愣了片刻後才回過神來,他差一點就要哭出聲來。蘇響久久地看著程大棟的表情,她沒有多少激動,但是她內心還是蕩漾著甜蜜。她有一個十分簡單的評判法則,愛孩子的男人不會壞到哪兒去。

    蘇響不知道交通員是一個在四川路上馬迪汽車公司開車的少年。後來她才知道,這少年其實是梅娘的娘家侄子。他是個孤兒,十分害羞的一個人,喜歡戴一頂車行的制服帽。此刻他就孤單地坐在車裡,車子就停在白爾部路漁陽裡三十一號公寓樓樓下不遠處的陰影裡。少年抬頭望著三樓窗口映出程大棟抱著孩子的剪影,想起了父母突然消失的那個夜晚。那天以後的一個清晨,梅娘對他說,以後你不用叫我姨娘了,你叫我媽。

    8

    暖風密集地灌進蘇響的身體,她的整個身體就完全地打開和酥化了。她抱著盧揚去梅娘開的梅廬書場聽評書,她看到台上有人彈著三弦在唱《三笑》。蘇響喜歡這種蘇州腔調,帶著綿軟的糯滋滋的聲音。這讓她想起了家鄉,她想起家鄉揚州有一個瘦弱的湖,還有成片的油菜花,以及濃烈的南方味道。

    蘇響在一間小包廂裡見到了梅娘。她看到梅娘懶洋洋的,十分像一隻初夏陽光下瞇著眼的貓。梅娘說,你覺得這兒接頭方便嗎?

    蘇響想了想說,我又不是交通員。

    梅娘說,你不是,不能說明別人也不是。

    蘇響回過頭看著書場裡那一大群頭顱,不能分清這批陌生人的身份。蘇響笑著說,果然方便的。但是你要小心,有人在戲院裡唱抗日歌曲,被七十六號的人逮進去不少。

    梅娘說,你怎麼知道的?

    蘇響說,報紙上看來的。

    梅娘想了想說,你聽書吧,不要錢。

    蘇響說,我沒想過要給錢。

    蘇響的身體裡一直有一個歡快的聲音在唱歌。她抱著盧揚走出包廂的時候順手把門帶上,把那層層的煙霧和發胖的梅娘關在了屋子裡。這一天書場遇到例檢,蘇響看到一批穿黑衣的人衝了進來,手裡都拿著槍,大聲地叫嚷著,例檢例檢。聽書的人大概是習慣了例檢,他們坐在位子上不動聲色,台上的演員也沒有停下來。這時候蘇響看到了一個反背雙手、臉色蒼白的男人出現在書場裡。他的身邊簇擁著幾名黑衣人,他的目光在書場裡迅速地掠過,很像捕魚的翠鳥迅捷地在水面上掠過。接著他看到了蘇響。當他一步一步穿過人群走向蘇響的時候,蘇響想,其實龔放的瘦弱與舉手投足,都是有著蘇東籬的影子的。他們的血是一條連在一起的河,可是龔放一直把父親蘇東籬當成敵人。

    龔放走到蘇響面前時,所有人的目光都投過來。但是龔放旁若無人地用手在盧揚的臉上摸了一把說,她叫什麼名字?

    蘇響說,程揚。

    龔放說,她住哪兒?

    蘇響說,住西愛鹹斯路七十三號。

    龔放竟然解下了脖子上的一根紅繩,繩子上吊著一塊玉牌。龔放把這塊玉牌替盧揚掛上,對蘇響說,對她好一點。她也算是我的孩子。

    蘇響突然說,那你給我找份工作,我要去你那兒工作。

    龔放說,你不適合。

    龔放說完,大步地向回走去,走了三步又突然停住轉過身來說,我只有你這一個妹妹了。

    龔放走後沒多久,所有黑衣人像是突然蒸發掉一樣不見了,只有台上的演員仍在專注地演出。梅娘像幽靈一樣出現在蘇響的身邊輕聲說,你有沒有提要去他那兒工作?

    蘇響說,我提了。

    梅娘說,他怎麼說?

    蘇響說,他說我不適合。你……調查過我?

    梅娘說,我不用調查你也知道。在你加入組織以前,你就去找過他。

    蘇響倒吸了一口涼氣,她這時候才明白原來自己在梅娘這兒是透明的。梅娘說完留下一堆小金鼠的煙味,一扭一扭地穿過聽曲的人群回到她的包廂裡。蘇響的情緒裡突然充滿了傷感,她抱著盧揚望著梅娘的背影,覺得梅娘的背影很像一隻清代的花瓶。

    就在那天晚上程大棟突然告訴她,他被調往江西參加游擊戰爭。那天程大棟花了很多的心思,做了一桌飯菜,並且拚命地往蘇響的碗裡夾菜,這讓蘇響隱隱預感到將要發生什麼。程大棟破天荒地喝了半瓶老酒。他故意裝作很高興似的不停說著他的任務,並保證他會盡快回來。蘇響一言不發地小口小口往嘴裡扒著飯,不遠處的床上放著正撐著手腳咿呀學語的程揚。程大棟裝作無所謂的樣子說,其實也就半年一年的,很快就回來了。等我回來的時候,我的職務肯定上升了。

    蘇響的耳朵裡灌進了很多風聲,她默不做聲地吃著飯,吃著吃著眼淚掉了下來。憑直覺她認為程大棟會回不來。她已經送走了一個盧加南,她不能再失去一個程大棟。

    能不走嗎?蘇響扒完了最後一口飯,將筷子十分小心地擱在空碗上說,你的職務上不上升我不在乎。

    不能。

    蘇響突然惱了,那你就把我和程揚拋在這兒?

    程大棟咬著牙說,為了勝利。

    蘇響終於慢慢平靜下來,最後只能虛弱地說,什麼時候走?

    程大棟走到床邊,從床底下拖出了一隻箱子說,一會兒就走。我白天都準備好了行李。

    蘇響的內心長長地歎了一口氣,她突然覺得心的角角落落都開始瘋狂地生長荒草,她甚至能聽到那些荒草生長的聲音。好久以後,她起身從櫃子裡翻出了那件本來是為盧加南織的暗紅色毛線衣,遞到程大棟面前說,把它帶上。

    程大棟說,這……是加南的,我不奪人之愛。

    蘇響說,你把我都奪走了,你還在乎奪一件毛衣?

    程大棟想了想,拿過毛衣疊好,塞進了箱子裡。望著麻利地裝箱的程大棟,蘇響調整了一下情緒,裝出高興的樣子說,那你和程揚也告個別。

    程大棟走到床邊,輕輕地吻了一下撐手撐腳正發出咿呀聲音的盧揚的臉,又和蘇響貼了貼臉,拎起皮箱決然地走進上海灘蒼茫而遼遠的夜色中。蘇響這時候突然變得平靜了,她拿起一隻舊箱子上的牧師馬吉送給她的手風琴,拉起了《三套車》,眼前蘇聯遼遠的土地一閃而過,一輛馬車鑽出了叢林……

    蘇響拉完了一曲《三套車》,靜默了很久以後才平靜地對打開的窗戶說,程大棟,我愛你。

    窗口漾進來濃重的黑色,蘇響的肚子已經很圓了,那裡面藏著她和程大棟的孩子。不久蘇響生下了這個孩子,是個男孩,取名程三思。

    梅娘來看她的時候,破天荒沒有抽煙。她連看都沒有看孩子一眼,而是對蘇響直接說,你真能生。

    蘇響無言以對。梅娘接著又說,你只能堅強。

    梅娘讓蘇響去梅廬書場幫忙,幹一些茶水活兒。但是蘇響並不適合這個活兒,有時候她寧願坐在聽眾席裡聽台上的評書演員們,用棉花糖一樣的聲音演唱一個個才子佳人的故事。陶大春就是這個時候出現的,他帶著一個看上去連話也不會說的夥伴,一起聽了一下午的《三笑》。沒有人知道這個夥伴有沒有聽書,他只是在不停地剝花生吃,彷彿永遠也吃不飽似的。後來蘇響知道他叫阿六,是吳淞口碼頭貨場裡的工人。

    那天陶大春走到蘇響面前似笑非笑地看著她,蘇響看著這個留平頭的男人,眼角有笑紋但是卻年輕,充滿活力。蘇響能把一個人看穿,她看到了陶大春湧動在胸腔裡的海浪般的力量。蘇響也微笑著,那些少年光景就重新躍出來。陶大春和蘇響走得最近的那一次,是陶大春用腳踏車帶著這位蘇家大院的小姐去郊外。那時候油菜花正惡狠狠地油亮著,蜜蜂們像轟炸機一樣瘋狂嗚叫,彷彿要把整個春天炸掉。春風當然是宜人的,那些風長了腳一般在蘇響裸露的胳膊上跑過。

    陶大春消失得十分徹底,因為有一天蘇響家裡多了一個叫盧加南的人。盧加南也是揚州江都人,他家是邵伯鎮上開醬園的。他十分安靜地坐在蘇響家的屋簷下,臉上保持著微笑。他笑起來的時候眼睛就瞇成一條線,就是這條線讓蘇響感到踏實。蘇東籬在那天晚上穿著皺巴巴的長衫走進蘇響的閨房時,蘇響說,爹你做主吧。蘇東籬就笑了,這個為大少爺蘇放突然離家出走而糾結了好多年的人,乾瘦的臉上難得有了一絲笑容。蘇東籬說,幸好你沒讓我多操心。

    現在這個陶大春出現在蘇響的面前,喚起了蘇響的少年記憶。陶大春告訴她,自己在吳淞口一個貨場做記賬員,來到上海已經一年。

    那天黃昏,蘇響送陶大春和那個不停吃花生的阿六到書場的門口。陶大春說,我還會來找你的,然後他就像一滴墨汁泅進黑夜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當蘇響回頭時,看到梅娘叼著小金鼠香煙站在她的身後。

    這個人你一定要小心,他不像是貨場裡的人。梅娘說。

    蘇響不太喜歡梅娘過問她私人的事。她說,不要你管。

    梅娘猛地吸了一口煙說,必須管,這是命令。

    蘇響笑了,你要是這樣說,那我不執行命令。

    梅娘一下子語塞,她愣愣地望著蘇響向書場內走去。

    有那麼一段時期,梅娘並沒有什麼情報上的事讓蘇響去做,程大棟臨走時也沒有交代她接下來怎麼做。情報工作就像突然斷了一般。無所事事的日子裡,蘇響帶孩子在王開照相館拍了母子三人的合照,她的身邊站著盧揚,手中抱著程三思。她把洗出的照片給了梅娘,讓她想辦法帶到遠在江西的程大棟手中。

    梅娘拿著照片端詳了好久,然後拿一口煙噴在照片上,隨便地把照片往一本書中一夾。梅娘的隨便讓蘇響很不舒服,但是蘇響又不好說梅娘什麼。蘇響看到那本書的封面上印著四個字:啼笑姻緣。

    直到有一天,那名交通員突然出現在她的面前。那天她回到西愛鹹斯路七十三號三樓那間朝北的寓所裡,打開門的時候看到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坐在屋子中央,他笑了,笑得十分羞澀,臉上的雀斑也因此而生動起來。他說我叫黃楊木,五號線的交通員。我是按照組織指示直接和你來接頭的。

    蘇響突然想起老家有一句諺語叫千年勿大黃楊木,是一種怎麼長也長不大的樹。這樣想著,蘇響覺得這三個字有些蒼涼。

    9

    在六大埭一個房屋密集的居民區,蘇響繞過了很多彎,然後她出現在一條弄堂裡。當她敲開梅娘家的門時,梅娘睡眼惺忪地趿著拖鞋來開門。

    進來吧。梅娘說,口氣中有殘留的煙草味。梅娘先進了屋,坐下後的第一件事是點了一支煙。

    這個清晨,蘇響聽到梅娘清晰地說了兩句話。第一句話:我們家原來是大戶人家,我是書香門第出身。第二句話:我把整個家裡所有值錢的東西都當掉了,我要你去救一個人。

    這個漫長的上午,梅娘泡了一壺茶,兩個人在空蕩蕩的房子裡喝茶。蘇響終於搞清楚梅娘湊了一筆錢,是為了讓她用這些錢去打點救人。

    梅娘說,你要找的人是陳淮安,名動上海的大律師。我們查到他是揚州江都人,而且他父親和你父親在年輕的時候很熟。我們給你準備一份厚禮,去見陳淮安父親,當然主要是為了見陳淮安。需要救的人叫唐海洋,是地下交通線新來的一號線負責人,剛到上海就被公共租界警務處的人逮捕了。

    蘇響終於弄清楚,因為租界工部局警務處沒有唐海洋的什麼犯案證據,準備放人。但是七十六號汪偽特工總部行動隊隊長龔放也正在極力運作,希望把唐海洋移交給他們。而最為重要的是,盡快和陳淮安搭上線,這個大律師有能力把唐海洋從租界警務處撈出來。

    梅娘後來點起了煙,她把腳擱在桌子上。

    蘇響隔著濃重的煙霧和梅娘說話,蘇響說,組織上是不是沒有經費了?

    梅娘說,組織上一直缺經費。

    蘇響站起了身,那你出的錢我會還你的,我家裡不缺錢但我沒有理由問我父親去要,等到……勝利那一天吧。

    梅娘笑了,日本人不走,就算你家道再殷實,那也不是你的錢。我老家諸暨多麼富有,可惜現在敗落了,什麼也沒有了。你坐下吧,陪我聊聊天,知道諸暨嗎?

    蘇響說,不坐了。我不知道諸暨。

    梅娘說,那是勾踐的老家。

    蘇響說,我明白了,勾踐有一段時間也很窮。

    梅娘說,你腦子轉得真快,所以你一定能把唐海洋救出來。

    蘇響說,我試試吧。我走了。

    蘇響向門口走去,她看到門口那一大片的太陽光,她覺得她太需要陽光的拍打與照射了。梅娘的聲音跟了上來,梅娘說,如果你一定要還的話,我只要你還兩個字。

    蘇響站住了,靜等著梅娘的下文。

    梅娘吐出一口煙說,勝利!

    蘇響撐起那把杭州產的陽傘,走進了那一地的陽光中。

    10

    蘇響果然認陳淮安家的老爺子當了乾爹,也順利地讓陳淮安把唐海洋救了出來。那天蘇響對著舊箱子上的手風琴久久不語,她有一種預感,自從她認識了陳淮安,她的生活就開始了變化。那天她跟著陳老爺子走進霞飛路陳淮安寬敞的富麗堂皇的辦公室,陳淮安一直都在埋頭辦公。老爺子說,是我來了。陳淮安抬起頭朝蘇響笑了一下,說我知道。

    蘇響就覺得,這句話彷彿是對她說的。

    那天她穿了件月白色旗袍,頭髮讓「海上花」的一個理髮師替她鼓搗了半天。陳淮安看到蘇響將黃紙包著的十根小黃魚塞進他抽屜的一幕,但是他沒有點破。陳淮安的眼睛直直地盯著蘇響說,你不認識唐海洋?

    蘇響無法抵賴,她一下子覺得陳淮安不是一個好纏的主,他的目光如錐,腦子敏慧。

    陳淮安接著說,三天以後,你來我辦公室。

    陳老爺子忙追上去一句,你一定要幫她的忙,她父親蘇東籬和我像兄弟一般。

    陳淮安皺了皺眉說,我知道。

    那時候蘇響一直在判斷著陳淮安的年齡,三十九,四十一,四十三?聽說他單身,那麼這個年齡的單身男人,是不是應該有過婚史?

    三天以後蘇響換了一件蘇繡旗袍,施了十分薄的妝,薄得就像是散淡的暮春的一縷風。

    蘇響站在陳淮安的面前微笑著,說,我是來聽結果的。

    陳淮安說,你這樣保持一種姿勢站著累不累?

    蘇響說,不累。家父一直教我這樣站著。告訴我結果。

    陳淮安停頓了好久以後才說,他出來了。

    那天晚上陳淮安帶著蘇響去虞洽卿路上的米高梅舞廳跳舞。陳淮安拒絕了金大班給他介紹的舞女,而是拉著蘇響一次次地旋轉在舞池裡。蘇響不喜歡跳舞,她覺得陳淮安的手總是汗津津的,這讓她不太舒服。從那一晚陳淮安對米高梅舞廳的熟絡程度,讓她十分明確地知道了,陳淮安一定是這兒的常客。

    這個突如其來的舞步紛亂的夜晚,蘇響的目光不時掃過一名叫陳曼麗麗的舞女。陳曼麗麗穿著合身的旗袍,長得很標緻。看上去她很年輕,有著少許的風塵味。她是被金大班安排給一名銀行的高級職員的,她陪著這位高級職員不停地嗑瓜子和聊天,原因是這位高級職員的腳傷了。但是腳傷了並不影響他好色,他流著口水一次次地把手伸向陳曼麗麗,但總是被陳曼麗麗有意無意地擋開。陳曼麗麗的目光主要停留在陳淮安和蘇響身上,等到銀行職員離去以後,陳曼麗麗抽著煙一搖一擺地走向陳淮安和蘇響的席位。

    陳曼麗麗對蘇響笑了一下,蘇響覺得陳曼麗麗的笑容中有帶血的鉤子,蘇響的心臟忽然就痛了一下。一直到後來陳淮安告訴她,他欠了陳曼麗麗時,她回想起陳曼麗麗的笑。那時候她的心裡就浮起陣陣涼意,有的人可以用目光殺人。

    陳曼麗麗手裡夾著煙晃蕩著身子說,陳大律師,我想和你談談。

    陳淮安說,能不能改天?

    陳曼麗麗說,擇日不如撞日。

    陳淮安想了想說,好吧。那就撞日,我反正無所謂。

    那天晚上蘇響是一個人回家的,陳淮安不能把她送回去。

    當她站在米高梅舞廳門口的時候,才發現這是一個細雨中的夜上海,所有的燈光因為雨而顯得朦朧。一輛黃包車像是在水中滑行的泥鰍一樣出現在她的面前,她上了黃包車說,去西愛鹹斯路七十三號。

    車伕身上的車衣已經被微雨打濕了,他的頭上戴著一頂氈帽,寬闊如門板的身板在跑動時不停地搖擺著。當黃包車在公寓樓下停穩的時候,蘇響淡淡地說,你怎麼當車伕了?

    陶大春摘下了頭上的氈帽回過頭來笑笑說,還是被你認出來了。

    蘇響說,我問你怎麼當車伕了?

    陶大春說,我不在貨場做了。

    蘇響不願再問,她把一小卷潮濕的錢塞進陶大春的手裡,然後走進公寓樓的門洞。陶大春拿著錢,一直愣愣地看著一個旗袍女人走進一片黑暗中。看上去蘇響就像是被一堵牆吸進去似的,這讓陶大春想起了《聊齋》。

    在三樓朝北房間慘淡的燈光下,蘇響用乾毛巾擦著頭髮。盧揚和程三思顯然已經睡著了,來照看他們的梅娘坐在床沿摳腳丫吸煙,屋子裡已經佈滿了煙霧。蘇響一邊擦著頭髮一邊不耐煩地說,少抽幾支你會死啊?

    梅娘瘖啞地笑了,不用你管。

    蘇響懶得再說她,她看不慣梅娘的做派。梅娘十分清楚蘇響的心裡在想什麼,她竟然沒有回六大埭的住處,而是找了一床薄被拋在沙發上,然後無賴般地躺了下來。

    梅娘說,今天晚上我住這兒了。我想和你談談工作。

    梅娘沒有談工作。她在談她自己的事。她說她當大小姐的辰光,家裡有多得不得了的山地和竹林。她對自己家族的敗落耿耿於懷,她姓斯,她的祖上曾經救過一個強盜,而強盜的報恩讓他們家發達了……

    蘇響對這些都不感興趣,躺在床上她一手攬著盧揚一手攬著程三思,心裡想著遙遠的江西,在叢林裡奔突與衝鋒的程大棟。在這樣的念想中蘇響沉沉地睡了過去,睡過去以前她聽到梅娘的最後一句話說,我和你一樣,身邊沒有男人哪。

    這時候蘇響就在心底裡輕笑了一下,我不是沒有男人,我男人在叢林裡。

    11

    陳淮安是在上海進入初秋的時候向蘇響求婚的。秋天的風經過了沙遜大廈的樓頂露台,陳淮安的頭髮被風吹起,他把目光從遙遠的上海天空中鉛灰色的雲層中收回來,突然對蘇響說,你嫁給我!

    蘇響沒有說好,也沒有說不好。陳淮安接著說,我是認真的。

    蘇響仍然沒有說話。陳淮安說,你必須表個態。

    一直到黃昏來臨,蘇響還是沒有表態,她只是微笑著任由秋風把她的頭髮吹來吹去。那天晚上陳淮安請蘇響在沙遜大廈八層的中式餐廳吃飯。陳淮安的興致很高,他喝了至少有一斤紹興酒。一直到晚餐結束,蘇響仍然沒有給他答覆。她只是說,你對很多人說過同樣的話吧?

    這讓陳淮安十分掃興,他盯著蘇響看了大約有三分鐘,長長地歎了口氣說,你是一個奇怪的人。

    蘇響順著陳淮安的話說,我真的是一個奇怪的人。

    第二天蘇響就在梅廬書場的一個小包廂裡把這件事告訴了梅娘,蘇響說算我向組織上匯報吧。

    梅娘點了一支煙站起來來回踱步說,你當然應該匯報。

    蘇響說,那我該怎麼辦?

    梅娘笑了,從現在開始你是單身,沒有人知道你是嫁過人的老黃瓜。

    蘇響皺起了眉頭,你說話真難聽。

    梅娘說,真話一向難聽。你必須接近陳淮安。

    蘇響說,這是組織上的意思,還是你的意思?

    梅娘說,組織上我會匯報。

    一會兒,梅娘又加了一句,但這更是我個人的意思。

    蘇響說,那你就給我閉嘴。我是有男人的,我不像你!

    梅娘一下子就愣了,她的臉上迅速地掠過痛苦的神色。看上去她明顯地軟了下來。她說這件事你再考慮一下。另外組織上要啟動三人新電台,組建五號交通站,你是報務員,我是組長。譯電由我負責。

    梅娘十分倉促地說完這些話後,就把自己的身體蜷成一團,緊按胃部坐進一把椅子裡。

    那天蘇響破天荒向梅娘要了一支煙,梅娘用火機為蘇響點著了煙。在劇烈的咳嗽中,蘇響把一支煙抽完,然後她重重地在桌子上撳滅了煙蒂說,孩子怎麼辦?

    梅娘蠟黃著一張臉說,孩子我來帶,你可以寬心。要知道我是書香門第出身,知道怎麼教孩子。

    蘇響覺得自己一下子變得無話可說了,那是在和無趣的人,把該說的話都說完了以後才會有的反應。她順手拿過了一張《大美晚報》,目光在那些黑黝黝的文字上凌亂移動時,發現一張形跡模糊的被抓拍的照片。照片上一個熟悉的背影,顯得十分的遠而小。他正在打開車門鑽進汽車。而不遠處是亂哄哄的人群,一個穿西服的男人仰天倒在地上。他的頭部有血滲出,在報紙上像一塊被不小心沾上去的墨汁。

    蘇響知道,這是國民黨軍統戴老闆派出的人在上海灘上鋤奸,在此前的幾年裡,已經有許多漢奸倒在了血泊中。

    蘇響小心翼翼地把那張報紙收了起來。那天她沒有和梅娘告別,匆忙地離開了那間包廂。後來她終於明白,她連一句話也懶得和梅娘多說。

    一個月後的清晨,陶大春在西愛鹹斯路七十三號公寓樓樓下不遠處的小弄堂裡截住蘇響。那天的天氣已經有些涼了,蘇響穿著厚重的秋衣去菜場裡買菜。陶大春對蘇響笑了,蘇響也笑了,蘇響看到陶大春嘴裡哈出了白色的氣霧,蘇響說你什麼時候開始當殺手的?

    陶大春的臉色變了,說你開什麼玩笑。

    蘇響把一張疊得方方正正的報紙掏出來,平舉到陶大春的面前說,這個背影就是化成灰我也能認出來。陶大春沉默不語,最後把那張報紙小心地裝進了自己的口袋。他拍了拍自己的口袋說,我隨時準備死。

    蘇響說,為什麼準備死?

    陶大春咬著牙說,為了勝利。

    陶大春說,既然你都知道了,那我就告訴你。你還記得那個厚嘴唇的阿六嗎?他才十九歲,可他已經死了。他媽生了六個兒子,現在一個也不剩。

    陶大春在這個秋天的清晨顯得十分激動。他只是想來看看蘇響的,他一點也沒有想到蘇響已經知道了他是軍統的人。他索性順水推舟想要蘇響加入軍統。陶大春突然想到了陳淮安,他認為站長一定會希望和大律師陳淮安搭上線,那樣可以在租界工部局警務處營救更多的軍統人員。陶大春越想越覺得動員蘇響加入到自己的陣營是對的,他開始喋喋不休地說服蘇響,但是蘇響卻十分平靜地說,我只想過小日腳。

    陶大春說,那你還有沒有一個中國人的良知?

    蘇響說,請不要再說這些。你走!

    陶大春走了。他走路的樣子有些異樣,一條腿軟綿綿地拖著,顯然是一條壞掉了的腿。蘇響有些心痛,這個曾經心儀過的男人大概是受了槍傷。蘇響說,怎麼回事?

    陶大春扭轉頭來說,沒什麼。你知道的,那天我們截殺漢奸馮銘博,我中槍了。就是報上登的那一次。

    陶大春認為他解釋得十分清楚了,所以他又轉過頭去,拖著一條傷腿麻利地向前走去……

    12

    那次公共租界工部局在沙遜大廈頂樓高大的金字塔房舉行的年度答謝招待酒會上,陳淮安喝多了。蘇響就坐在大玻璃窗邊,她喜歡吃螃蟹,所以她就用心地剝著層層蟹黃。她十分喜歡坐在窗邊看窗外的夜景。那天的斜雨均勻地打在窗上,望著雨水在玻璃上滑落的痕跡,蘇響開始想念一個在江西打游擊戰的人。

    陳淮安搖晃著身體,舉著杯子和很多人喝酒。那天其實蘇響是聽到陳曼麗麗和陳淮安的爭吵的,他們躲在一個暗處激烈地吵著。隔著那些晃動的人頭,蘇響看到陳曼麗麗的臉上全是淚水。

    陳曼麗麗口齒清晰地說,你爸王八蛋。

    那個有著微雨的夜晚,蘇響陪著陳淮安走出金字塔房,去了沙遜大廈頂樓的露台。陳淮安喝醉了,他站在潮濕的空氣裡,對著蘇響大聲地說,你能不能嫁給我?蘇響一言不發,她想起了梅娘說的,組織上希望她能和陳淮安結婚。

    陳淮安的一條腿跪了下來,跪在爛濕的沙遜大廈露台上。雨顯然已經停了,他的臉上有了明顯的淚痕。陳淮安十分認真地說,蘇響,我要你嫁給我。

    蘇響走到了露台邊,望著上海的夜色,她對著夜空說,你連鮮花也沒準備,你把我當什麼?

    陳淮安隨即站起,他的臉上露出興奮的神色。陳淮安說,我送你一車的花。

    蘇響說,是我自己要出來的東西,我不會要。

    蘇響轉過頭,看到了陳淮安插在衣袋上的派克金筆。蘇響把那支筆拔了下來,擰開筆帽,在手心上寫上了一個字:風。

    陳淮安說,什麼意思?

    蘇響說,沒什麼意思。你把這支筆給我吧,代替花。

    陳淮安說,那我給你買支新的。

    蘇響說,不要。就要這支。

    那天晚上陳淮安開車把蘇響送回西愛鹹斯路七十三號。陳淮安的車子開走後,蘇響叫了一輛黃包車去了梅娘的家。她在梅娘家門口站了很久,四面八方黑色的夜向她奔湧而來。在這樣的黑夜裡,她有想哭的衝動。她十分想念程大棟,所以她最後還是哭了起來。她哭得酣暢淋漓,最後哭得蹲下身去。她說程大棟你為什麼還不回來還不回來還不回來?這時候屋裡的電燈光亮了。

    怎麼了?梅娘的聲音從屋裡傳了出來。

    蘇響止住哭,她對著玻璃窗上梅娘的剪影認真地說,我要嫁給陳淮安了。

    13

    米高梅舞廳的音樂聲裡,金大班把陳曼麗麗領到陶大春面前。

    陶大春似笑非笑,他的目光一直落在陳曼麗麗的身上。陶大春說,我們又見面了。

    陳曼麗麗在陶大春的大腿上坐了下來說,沒一個男人不這麼說。

    陶大春說,你要不是舞小姐,你就像一名小學老師。

    陳曼麗麗擰了陶大春一把說,陶老闆你抬舉我了。

    陶大春說,我真想娶你。

    陳曼麗麗說,你不會!你只會逢場作戲。這話陳淮安以前也說過很多次,我和你說起過。

    陶大春笑了,我還知道你恨死他那個王八蛋的爹了。

    陶大春那天和陳曼麗麗跳了很久的舞,也喝了很久的酒,那天是陶大春比較放鬆的夜晚。軍統在上海的工作處處受挫,同時卻又取得了階段性勝利。陶大春被自己的身份和工作迷惑了,他樂此不疲地把一條命拴在褲腰帶上,在血雨腥風的上海街頭滾打。

    陳曼麗麗挽著陶大春的手和陳淮安、蘇響碰到的時候,是他們一連跳了七支舞以後。他們跳完一曲走向座位,陳淮安和蘇響顯然才剛剛趕到舞廳。陳曼麗麗把頭昂了起來,這一次她像是對陳淮安示威般地,緊緊地挽住了陶大春的手。陶大春拍拍陳曼麗麗的手對陳淮安說,謝謝你以前對陳曼麗麗的關照。

    四人相對,有些尷尬。陳淮安無法接陶大春的話。只有陶大春是從容的,他微笑著,根本就不像一個吳淞口碼頭貨場的記賬員,也不像是黃包車伕。他就像一個流連舞廳歡場裡的公子。

    陶大春說,要不是你現在找的女人是我喜歡的女人,我一定出錢讓斧頭幫的馮二把你給卸了。

    陳淮安也笑了說,你就不怕法律的制裁嗎?

    在國家都沒有的時候,法律是個屁。

    你究竟想說什麼?

    陶大春笑了,拍拍陳淮安的肩說,我只想說一句,你對蘇響必須得好一些。

    陶大春話還沒有說完,一個穿黑西裝的男人向陶大春走來,他一邊走一邊脫著禮帽。陶大春看到他的動作,知道他要找的人來了。而此時從樓梯上奔下來五六名漢子,他們迅速地向陶大春和禮帽靠攏。陶大春和禮帽撒腿就跑,尖叫聲中舞場內隨即亂了起來。一名漢子手中揮起的刀迅速劈向了禮帽,一條胳膊隨即被卸了下來。跳舞的男人女人和陳淮安一樣,都嚇得往後直退。在舞客們劇烈地如同潮水退潮一般的喧嘩聲中,蘇響和陳曼麗麗卻反應平靜。

    蘇響說,你挽錯了男人的胳膊了。

    陳曼麗麗話中有話地說,我從來都沒有挽對過男人的胳膊。

    此刻從舞廳裡追出來的五六名漢子站在舞廳門口,望著路上的行人、燈光與車輛,顯得有些不知所措。他們手中都握了一把刀,愣愣地四下張望著。

    蘇響不知道,此刻在二樓的包廂裡坐著她同父異母的哥哥龔放。他穿著黑色的風衣,正在十分專注地品一壺普洱茶。他的懷裡就抱著那個可愛的布娃娃。剛才他站在二樓護欄邊讓五六名特工奔下樓的時候,已經看到了妹妹蘇響挽著陳淮安的手站在舞廳裡。他果斷地揮了一下手後,就又走進了包廂喝茶。

    一會兒一名漢子匆匆進來,垂手站在龔放的面前說,隊長,人跑了,砍下一隻胳膊來。

    龔放喝了一口普洱茶,抬起頭來用陌生的目光望著這名漢子:胳膊有什麼用?又不是火腿!

    龔放說完又埋下頭去喝茶,他吸了吸鼻子,彷彿是要吸淨普洱的香味。當漢子們陸續回到了包廂的時候,龔放平靜地說,一群廢物。

    龔放又聞了聞茶水,喝了一口說,好茶。

    14

    蘇響拿著喜帖坐在龔放辦公室的沙發上。

    龔放一步步踱過來,拿起喜帖認真地看了一眼說,你長大了。

    蘇響說,人總是要長大的。

    龔放說,可惜我長不大。

    龔放一邊說一邊指了指窗口。簾布被風掀起,蘇響隱約看到插在窗台上的幾隻紙風車,在風裡呼啦啦地轉著。蘇響笑了。她彷彿聽到了從遙遠的地方奔來的風的腳步聲,她身上的血就不由自主地歡叫了一下。

    龔放把一隻小布袋放在蘇響的面前說,我剛立了功,日本梅機關獎了三十條小黃魚。我們一人一半,算是我給你的賀禮。

    蘇響說,你幹嗎出那麼重的禮?

    龔放說,我主要是想讓你結婚後盡早出去,中國太亂了。

    蘇響說,過幾年以後中國會不亂的。

    龔放說,你太自信了。

    蘇響說,那你自己為什麼不出去?

    龔放說,我能出得去嗎?我的命不是我的!

    龔放的聲音變得激動起來,揮舞雙手開始大聲說話:七十六號捕殺軍統和中共地下黨員,軍統鋤奸也想要捕殺我。對我來說,在上海灘過一天算一天,不是魚死就是網破,兩者必居其一。

    蘇響平靜地聽著龔放激動地說話。龔放終於漸漸平息下來,但是他仍然在不停地喘息。

    蘇響站起身來說,九月初八那天你一定要來,這事我沒有告訴爸爸,是希望你不會在婚禮上碰到他。

    蘇響說完向門外走去,走到門邊的時候她停下了腳步,又加了一句話:我只有一個哥哥。

    九月初八龔放一直躲在辦公室裡,唯一的一盞燈掛在一張精巧的茶几上方,茶几上放著幾個冷菜和兩瓶紹興老酒。龔放的身邊站著行動中隊隊員阿燦和阿乙,龔放擰開酒瓶蓋的時候說,不能驚動酒席上的人,去吧。

    阿燦和阿乙像影子一樣飄出龔放的辦公室。沉重的防彈鋼門合上了,屋子裡十分安靜,安靜得龔放能聽到燈泡發亮時電流運行的聲音,安靜得甚至能聽到他自己的呼吸聲。龔放把酒倒在一隻陶瓷酒杯中,然後他舉起杯說,蘇響,新婚快樂。

    龔放一杯接一杯地喝著一個人的喜酒,他喝得有些多了。他的腦子裡像電影院裡播放的默片一樣,播放著一格一格的鏡頭。遠而近的蘇家大院裡,院子裡的樹上有鳥鳴的聲音跌落下來,瘦而威嚴的父親蘇東籬穿著皺巴巴的長衫,他一共娶了三房妻子。蘇東籬一直對大太太不好,這讓蘇放對蘇東籬無比憎恨,直到有一天晚上蘇放和蘇東籬一場大吵。而蘇放離開家鄉揚州江都邵伯鎮的季節是乍暖還寒的春天。他穿著單薄的衣衫,沒有和任何人告別。他把名字改為龔放,把所有的一切關係就此斬斷。而蘇東籬得到的消息是,你兒子在上海極司菲爾路七十六號當官。

    蘇東籬聽到這個消息時正在喝茶,他把茶葉也慢慢嚼碎了,然後不冷不熱地說了一句,我兒子早就死了。

    現在這個在父親心中已經死去的兒子是一個手握生殺大權的男人,他只對七十六號頭子李士群負責,他也只為李士群殺人。但他從來沒有親自殺過人,他是一個書法特別好的人,所以他只會在手下送他閱處的文件上,用草書寫下一個龍飛鳳舞的字:斃!

    阿燦和阿乙一直在榮順館對面老校場路的海記小酒館裡喝酒,他們已經喝了差不多有一錫壺的酒了。又當廚師又當小二的老海將一盤醃過的豬頭肉放在兩人面前時,看到了阿燦腰間鼓出來的一大塊,那分明是一把槍。老海抬起老花眼,他看到了對面燈火通明的榮順館,大律師陳淮安在這個專做上海菜的著名菜館裡辦喜宴。而在大飯店和小酒館之間的這條老校場路街面上,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飄起了細雨。

    老海歎了一口氣,顫巍巍地進入了廚房。阿燦和阿乙又各倒了一杯酒,他們的口袋裡藏著一張照片。照片上的那個男人的五官,已經深深地刻進他們的腦海裡。這個男人他們必須在今晚除去,因為這個男人太想除去阿燦和阿乙的上司龔放。

    榮順館裡,蘇響站在一堆嘈雜的聲音裡,她穿著老蘇州旗袍行裡定做的旗袍,在大堆人群裡顯得有些不知所措。陳淮安很得體地在招呼著客人,有時候還會發出巨大的難抑喜悅的笑聲。蘇響的面前瀰漫著霧氣,這些霧氣和菜香、人聲糾結交纏,像一道屏障一般把她和這一場喜宴隔開。她十分清楚地知道,此刻程大棟在江西一座不知名的山上,說不定正在擦槍;盧揚和程三思在梅娘家裡;龔放沒有來,那就一定待在極司菲爾路七十六號……然後她隔著熱鬧的人群看到了陶大春和陳曼麗麗,他們坐在喝喜酒的人群中,看上去他們已經像一對情侶了。但是她能清楚地看到陳曼麗麗的目光掠過了眾人,一直都像一隻飛累的小鳥一樣,長久地棲息在意氣風發的陳淮安身上。

    蘇響知道,陳曼麗麗這一生,大概只會愛陳淮安一個男人。

    那天陶大春喝醉了,他在陳曼麗麗的攙扶下一次次去衛生間裡嘔吐。散席的時候,陳曼麗麗扶著他搖搖晃晃地向飯店門口走去。陶大春把整個身體都伏在了陳曼麗麗身上,陳曼麗麗站立不穩,陶大春就像爛泥一樣癱軟在地上。這時候蘇響一步步向這邊走來,站在了陳曼麗麗的面前。

    陳曼麗麗看了一眼地上軟成一團的陶大春,她不再理會他,而是望向遠處的陳淮安。陳曼麗麗像是對著空氣在說話,她說我能為他死,你能嗎?

    蘇響猶豫了半天,她能說假話的,但是此刻她不想說假話。

    陳曼麗麗就笑了,說,你不能。

    陳曼麗麗轉過身的時候,蘇響發現她的眼圈紅了。她努力地把陶大春拖了起來,再把陶大春的右手架在自己的脖子上,兩人深一腳淺一腳地向飯店門口走去,像一對患難與共的夫妻。走到門口的時候,陶大春竟然轉過身來,大著舌頭努力地發出一組含混不清的音節:白頭偕老,早生貴子。然後他打了一個悠長的酒嗝。

    站在榮順館門口的一堆光影裡,秋天的風一陣陣地吹來,讓陶大春差點就吐了。陳曼麗麗叫了一輛黃包車,她努力地把醉成爛泥的陶大春扔上車,然後車子就消失在上海白亮的黑夜裡。

    街頭空無一人,顯得寂寥而漫長,彷彿通向神秘的世界的盡頭。一些路燈孤零零地站著,發出慘淡的光。一輛黃包車從後面跟了上來,車上坐著阿燦和阿乙。前面陶大春的黃包車拐入一條弄堂的時候,阿燦公鴨一樣的嗓子輕輕響了起來,他說給老子追上去。

    陳曼麗麗一點也沒有意識到後面跟著一輛黃包車,她只是看到了陶大春黑夜中的眼睛突然睜開,閃著精光,而一隻手已經摸在了腰間。在卡嚓的鋼鐵之音中,陶大春已經將手槍子彈上膛,並且將陳曼麗麗壓在了身下。陳曼麗麗的心臟狂亂地跳了起來,在極短的時間內她意識到兩件事情:一、危險即將來臨;二、陶大春根本就沒有醉。

    就在同時,阿燦和阿乙的黃包車越過了陶大春的黃包車,阿燦和阿乙從車上躍下,向陶大春開槍的同時,陶大春突然從座位上躍起,連開了兩槍,一槍擊中了阿燦的前胸,另一槍擊在了電線桿上,冒出火花。而一顆子彈穿過秋天的風,迅速地鑽進了陳曼麗麗的手臂。陳曼麗麗覺得手臂上微熱了一下,轉頭的時候已經看到胳膊上開出了一個美麗如花的小洞。陳曼麗麗的尖叫聲響起的時候,車伕傻愣愣地站在原地。他像一截木頭一樣筆直倒下了,一顆親切的子彈鑽進了他的胸膛。而陶大春也一槍撂倒了阿乙。

    那天晚上陶大春扛起了受傷的陳曼麗麗,把她帶回了租來的亭子間。他用一把煨過火的小刀割開陳曼麗麗的皮肉,動作嫻熟地替她取出彈頭。與此同時,在陳淮安和蘇響坐落在福開森路的新洋房裡,蘇響要把陳曼麗麗和陶大春送的賀禮給扔了,那是一口法國產的落地鐘,蘇響認為這是一件不吉利的東西。陳淮安沒有扔,陳淮安說,我欠了陳曼麗麗的,她怎麼做都不過分。

    那天晚上,蘇響把一張寫滿字的紙遞給了陳淮安,上面寫著約法三章,其中一條是,如果蘇響不願意,陳淮安不能要求蘇響過夫妻生活。蘇響的意思是她害怕這事,陳淮安一下子就愣住了。他望著蘇響那不容討價還價的目光和蘇響手中的那支派克金筆,最後還是接過筆簽下了自己的名字。當他把紙交還給蘇響時,蘇響說,對不起。

    陳淮安擠出了一個十分難看的笑容說,是我太失敗了。

    那天晚上蘇響在把自己關在衛生間裡卸去新娘妝的時候,對著窗外黑如濃墨的天空輕聲說,程大棟你這個天殺的,為什麼還不給我滾回來?而第二天早晨,陳淮安坐在床邊頭髮蓬亂,眼睛紅得像要殺人。

    蘇響醒來的時候定定地看著他,她把手插進了陳淮安的頭髮裡,又說了一聲對不起。

    15

    蘇響和陳淮安的婚姻很平靜。她按組織的要求,從公共租界警務處保出了好多共產黨地下黨員。陶大春也經常來,他以舅爺的名義有事沒事就來送茶葉,然後讓陳淮安幫忙周旋從租界警務處也保出了許多朋友。只有蘇響十分清楚,陶大春保出的一定是軍統上海站的人。

    他的錢怎麼那麼多?他生意做得很好嗎?陳淮安這樣問蘇響。

    蘇響不知道陳淮安是真傻還是假裝不懷疑,她也不知道陳淮安會不會懷疑她的身份。表面上看上去陳淮安十分戀家,除了處理律師事務所的公事,基本上待在家裡看報喝茶。有一天他喝了點酒,紅著眼睛從背後抱住了蘇響。他的手在蘇響身上摸索著,這讓蘇響的身體漸漸變熱。她反過手去摟住陳淮安的脖子,認真地和陳淮安好好地吻了一場。然而她的腦子裡一直是程大棟的笑臉在沉沉浮浮,她終於一把推開了陳淮安,氣喘吁吁地說,我害怕這事。

    陳淮安終於吼了起來,有什麼好怕的,我不是你先生嗎?

    這樣的爭吵並不多。大部分的時間裡,蘇響挽著陳淮安的手出席一些酒會,看上去蘇響已經輾轉在上海的名流圈裡了。

    那天陳淮安帶著蘇響和法租界警務處的賀老六一起在茶樓裡喝茶,賀老六說起有一個共產黨嫌疑犯被極司菲爾路七十六號的龔放帶走了,那個人有九個手指頭。那天中午的陽光很散淡,這些細碎的陽光落在蘇響三人喝茶的茶樓露台上。蘇響端起了一杯綠茶,那綠茶也浸在陽光裡。蘇響的心裡卻翻騰起細浪,她不知道有什麼方法可以快捷地把情報傳給梅娘,她也不知道那個九個手指頭的人能挺住龔放的酷刑多久。看上去蘇響很平靜,甚至和賀老六聊起了家鄉揚州江都邵伯鎮盛產的一種肚皮發白的魚。她找了一個機會去茶樓的吧檯借電話,但是那天的電話卻壞了。這讓蘇響幾乎陷入了絕望。

    那天晚上蘇響找了個借口匆匆去六大埭梅娘的住處,梅娘叼著煙站在半明半暗的光影中。盧揚站在梅娘的身邊,程三思躺在床上扳著腳。在兩個孩子的眼裡,蘇響變得越來越陌生。梅娘皺起了眉頭,因為她聽到的是被捕者只有九個手指頭這樣一條信息。

    這樣的消息,顯然是十分蒼白的。

    梅娘吐出一口煙說,你趕緊回去吧。

    那天晚上陳淮安坐在沙發上看報紙,他一直在看著蘇響坐在妝台前卸妝。

    你是共產黨還是軍統?陳淮安突然這樣問。

    蘇響對著鏡子笑了,說你覺得我像什麼?

    我不知道,但我覺得你有些怪異。

    蘇響轉過頭來,對陳淮安嫵媚地笑。我讓你幫忙從租界保出幾個人來,你就懷疑我是軍統和共產黨?

    不是。我看你下午喝茶的時候心神不定。

    蘇響這時候意識到,她低估了陳淮安的眼睛。陳淮安低下頭繼續看報,但是他的嘴沒有停下來。他說,就算你是共產黨也沒什麼。

    蘇響不再說話。她和陳淮安按部就班地上床睡覺。但是她不知道她的哥哥龔放在七十六號的刑訊室裡已經坐了一整天。

    龔放坐在刑訊室的黑暗中,他看到強光燈下照射著的九指的臉。他叫潘大嚴,是地下黨一條線上的頭頭。他耷拉著頭坐在龔放的對面,看上去他還沒有吃過苦頭,只不過臉腫了起來,那是從捕房帶過來時,被特工狠狠地甩了幾個耳光。

    龔放一直在等著潘大嚴招供。他已經坐了一天了,而且一直在喝茶。在午夜十二點的時候,他終於站起身來伸了一個懶腰,然後慢慢地走向潘大嚴。他的褲子是新的,呢子料。他的皮鞋擦得珵亮,看上去他纖塵不染。他走到潘大嚴的面前,一名特工隨即用一把刀的刀柄托住潘大嚴的下巴,把潘大嚴的頭抬了起來。

    龔放笑了,他輕聲說,潘先生,我等了你一天,現在是午夜十二點。我決定不對你用刑,但是十二點到了你等到的只有兩個結果:一是招供,我給你一筆錢去日本;二是不招供,用刀用槍都會讓你死得太難看,所以我讓你坐電椅。現在開始選擇,我給你五秒鐘,五,四,三……

    潘大嚴的汗一下子就湧了滿頭。他惶恐地吼叫起來,我說,我說……我全都說。

    潘大嚴把什麼都說了,一邊說一邊哭,眼淚和鼻涕一下子糊了滿臉。龔放站在距他不遠的地方,始終把兩隻手插在褲袋裡。他一直在微笑著,並且不停地點頭。記錄員在迅速記錄,在潘大嚴交代完一切以後,記錄員把一張紙刷地撕下,遞到了龔放的手中。

    龔放彈了一下紙,交給身邊的行動中隊副隊長說,馬上出發。

    但是那天晚上,有數輛腳踏車也從六大埭出發,滑行在上海清冷的街道上。一個個地下黨員迅速轉移了,以至於七十六號的行動中隊隊員踢門入室的時候,所有的被窩幾乎還是熱的。天亮以前,當行動中隊隊員們從四面八方空手回到極司菲爾路七十六號的時候,龔放的臉一下子就青了。他突然意識到,共產黨的情報系統太強大了,遠比軍統的情報線來得隱蔽和快捷。

    第二天潘大嚴就在龔放似笑非笑的目光中走出了七十六號的大門,當他忐忑地走過七十六號門口的木頭崗亭時,開始大步奔跑起來。他害怕從七十六號某個角落裡突然追出一顆子彈把他擊斃。但是他的擔心是多餘的。

    在龔放的辦公室裡,副隊長對龔放放走潘大嚴百思不解。

    龔放從一堆書裡抬起頭來說,我懶得斃他。

    龔放又看了一會兒書,然後合上書本說,因為有人會制裁他。

    幾天後潘大嚴在一個亭子間裡被處決。那天他和一個女人躺在床上,屋外突然響起了鞭炮聲。他光著身子拉起窗簾的一角往弄堂裡看,好像是一戶人家在娶媳婦。在最後一個鞭炮的聲音響起以前,門被踢開了,一聲槍響,潘大嚴的腦門上多了一個小窟窿。

    蘇響在上海灘的名頭越來越響了,其實她是一個很會交際的人。蘇響在輾轉酒會、舞廳的過程中,搜集到了許多情報。不久,熱愛蘇響的陳淮安在《申報》上登了招聘啟事,他為蘇響聘了一名司機,並且買了一輛別克汽車。那名穿格子西裝的司機出現在蘇響的面前時,蘇響笑了。

    司機就是黃楊木。

    陶大春依然常來找陳淮安,看上去他和陳淮安的關係比和蘇響還熟。陳曼麗麗卻始終對蘇響充滿敵意。蘇響是在一個充滿月亮的夜晚聽陳淮安說起,陳曼麗麗曾經為陳淮安打過胎,但是陳淮安的父親不允許陳曼麗麗進陳家的門,只因為她是個舞女。

    16

    龔放被軍統組織鋤殺,是在冬天的一個薄薄的夜晚。龔放從來不願意出門,那天是冬至,剛好下了一場雪。龔放手裡拿著一隻紙風車,帶著兩名特工走出了極司菲爾路七十六號,那天他只是想去吃一碗羊肉湯。看到漫天飛雪的時候,龔放的心情就有些激動。那時候沒有風,他努起嘴吹了一下紙風車,風車就轉了起來。而風就是在這時候被他引來的,一陣風吹落了樹上的積雪,也吹得風車不停地轉動起來。這讓他想起老家揚州江都邵伯鎮上的雪景,大雪鋪蓋了蘇家大院,大雪鋪蓋了邵伯鎮的街道與河流,以及邵伯人的睡夢,大雪還鋪蓋了整個的鄉村。偶爾一絲燈光在積雪的覆蓋下透出一絲清淡的溫暖。龔放喜歡這樣的場景,所以走在街頭的時候他有些興奮地把兩手並舉,頭抬起來,仰望著天際。

    那些紛揚的雪花落在他的臉上轉瞬即化,絲絲涼意給他帶來了快感。不遠處就是一個賣羊肉湯的夜排檔,一對中年夫婦正表情木然地在路燈光下忙碌著。紅色的爐火與雪交映,十分奪目。就在這時一聲槍響,龔放的身體被拋起來,重重地落地。接著又是兩聲槍響,兩名特工還來不及拔槍,就被擊斃在雪地裡。殷紅的鮮血拋灑,在雪地上形成一條清晰的血線。龔放仰臥著,臉容特別安詳,甚至還漾著笑意。他在一動不動地看著漫天的飛雪,雙眼的睫毛上落了雪花。他的左手還捏著那只紙風車。

    三個男人穿著大衣踩著積雪迅速地向龔放靠攏。為首的一個男子手裡持著長槍,他麻利地在三具屍體上又補了幾槍。一名男子掏出一張寫了字的黃紙蓋在龔放的臉上,然後三名男子很快消失了。

    蘇響突然扔下手中的報紙,從所住的福開森路的洋房中躥了出來,迅速地叫黃楊木發動汽車。黃楊木是一個話不多的人,他開著車無聲地在雪地裡前行。蘇響的眼睛裡蓄滿了淚水。當她出現在陶大春面前時,直接撲了上去撕咬著。兩名站在陶大春身邊的漢子上去就把蘇響一把扭住,扔出門外。蘇響從地上掙扎著爬起再次撲向陶大春。兩名漢子再次上前,被陶大春喝止。陶大春說,滾開。

    蘇響瘋狂地撕咬陶大春的時候,陳曼麗麗悄無聲息地出現在門口。她冷冷地看著蘇響將陶大春的衣服撕破。蘇響突然看到被她撕開衣服的陶大春的胸口,刺著兩個字:蘇響。

    陶大春掏出一把匕首遞給蘇響說,你可以刺我一刀,但你別殺我。算我欠你一條命,現在我不能還你。

    蘇響接過了匕首,她的眼裡蓄滿了淚水,所以從她的淚眼看出去陶大春是白晃晃的陶大春。蘇響將匕首重重地插在了桌子上,扭轉身就走。走到陳曼麗麗身邊的時候,陳曼麗麗說,站住。

    蘇響站住了,她轉過臉去,和陳曼麗麗的臉相距得那麼近。

    陳曼麗麗說,你現在看上去像一匹母狼。

    蘇響說,母狼總比母羊好。

    陳曼麗麗說,所以我才永遠都會輸給你。

    蘇響說;你輸給我什麼了?

    陳曼麗麗看了一眼陶大春胸口上的字,轉頭對蘇響說,你懂的。

    蘇東籬從揚州江都邵伯鎮上趕來了。他有很多年沒有見到兒子蘇放了,他的頭髮已經白了大半,像頂著一叢雪一樣。他的長衫看上去仍然皺巴巴的。

    在一間空房子裡,從來沒有為龔放穿過衣的蘇東籬,第一次給龔放換上了衣服。蘇響就站在蘇東籬的身邊,他看到蘇東籬伸出了顫抖的手指頭,十分細心地為龔放扣上了扣子。他發現了一個露在袖口處的線頭,所以他拿過一把剪刀,仔細地剪去。

    一名特工匆匆進來,搬進來一隻箱子。他把箱子當著蘇東籬的面打開了,裡面竟然是一堆玩具:陀螺,洋娃娃,《封神演義》的卡片……

    那天蘇東籬透過窗戶,看到七十六號院子裡那隻狼犬正吐著猩紅的舌頭。一幫日本憲兵隊的人穿著白襯衣和一幫漢奸特工正在打籃球。不遠處有一排人跪在牆腳的雪地中,他們的手被反綁著,像一隻隻大小不一的粽子。一名特工突然走了過去,拉動槍栓對準這批跪著的人的後腦,一槍又一槍地擊發。這些人依次向前撲倒,面前的雪地上隨即多了一攤攤的血。一輛車子迅速開來,下來一群特工,把這些屍體拋上了車。車子向院門外開出去,這讓蘇東籬驚呆了,他怎麼也想不到原來殺人可以這麼迅捷,這麼不留痕跡。

    那天蘇東籬站在雪地中對蘇響說,跟我回去吧。

    蘇響說,回不去了。

    蘇東籬說,為什麼?

    蘇響說,因為我有重要的事要做。

    蘇東籬的眼淚隨即流了下來。

    17

    蘇響一點兒也不知道,陳淮安已經被另一支部吸收為黨員。陳淮安也一點兒都不知道,蘇響一直是秘密戰線上的人。梅娘在六大埭她的房子裡告訴蘇響,陳淮安已經是自己人。在關鍵時刻可以向陳淮安透露身份並求助,但是得等到萬不得已的時候。所以這對夫妻各有身份,卻相互不暴露。但是相對而言,蘇響比陳淮安更在暗處。

    蘇響的上級只有一個人:梅娘。

    蘇響每隔一段時間都會去梅娘的住處看一次孩子。梅娘像一個保姆一樣,十分盡職,但卻對孩子十分嚴厲。當她呵斥盧揚或者程三思的時候,蘇響就不太舒服。很多時候她是躲在窗簾後看孩子的,梅娘說孩子一直在問他們什麼時候可以回蘇響的身邊。梅娘就說,等天亮的時候。

    稍大一些的盧揚就會問,天亮了那麼多次,為什麼還不來接我們?

    梅娘就說,要等大天亮的時候。

    盧揚就會問,什麼時候是大天亮?

    梅娘就說,等大天亮了,我會告訴你的。

    盧揚比程三思要大一些,已經開始學寫毛筆字。梅娘對蘇響說,你把孩子放在我這兒算是賺了,我是書香門第。盧揚學會的第一個字是:風。

    梅娘也教盧揚唱歌。那天蘇響躲在窗簾後,聽盧揚唱李叔同的《送別》: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壺濁酒盡余歡,今宵別夢寒……蘇響聽著聽著,眼淚就掉在自己的鞋背上。從那天開始,蘇響稍微有點兒相信梅娘是大戶人家出身,但是看上去她仍然像一個煙鬼。

    她竟然備了一把戒尺,用戒尺責罰不聽話的孩子。所以有一次梅娘從家裡送她進入弄堂的時候,她突然一下把梅娘的胸襟揪住說,你要是敢再動一下我的孩子,我剝你的皮。

    那天梅娘在弄堂裡劇烈地咳嗽著,等她稍稍平息下來後,她點了一支小金鼠香煙靠在牆上說,剝我皮我也得管好他們。他們不光是你的孩子。

    蘇響說,難道是你的孩子?

    梅娘把一口煙吐在蘇響的臉上大聲決然地說,他們當然也是我的孩子。

    春天來臨了。

    春天來臨的時候,蘇響去梅廬書場聽書。在一個小包間裡,梅娘一直沉默不語。後來她說,我給你看一樣東西。梅娘把一粒金牙放在了茶几上,蘇響的眼淚一下子就流了下來。

    蘇響說,還有什麼?

    梅娘又掏出一張用手帕包著的帶血的照片,照片裡是蘇響和盧揚、程三思的合影。

    蘇響擦了一把眼淚,但是眼淚還是不爭氣地往下流著。蘇響說,我就知道他回不來的,可他還是要去江西。

    梅娘一句勸慰的話也沒有,只是一直抽煙。蘇響伸出手去,也顫抖著從煙盒裡拿了一支小金鼠香煙,點了無數次的火,終於吸著了香煙……

    後來梅娘站起身來說,死一個人算什麼。

    蘇響說,我知道,國家死了才可怕。

    蘇響又抹了一下淚,說,我不哭,我才不哭呢。

    蘇響努力地擠出一個笑容來,對梅娘說,你看,我笑了。

    蘇響的話音剛落,又一串眼淚掉了下來。

    那天陳淮安在家裡看到蘇響的時候,蘇響的眼睛是腫的。後來陳淮安看到蘇響的手指頭上多了一隻金戒指,他不知道蘇響是用程大棟的金牙打的金戒指。他只是覺得這個金戒指顯得有些土氣,不太像是蘇響去打金店裡打來,或者從商場買來的戒指。

    這天晚上蘇響洗了一個澡,她十分主動地靠近陳淮安,這讓陳淮安反而有些不知所措。當陳淮安顫抖著幸福地一頭走進蘇響的時候,蘇響的眼淚在那一刻流了下來。

    這天晚上蘇響十分瘋狂,她不知道自己怎麼會有那麼大的力氣。一直到後半夜,蘇響才沉沉地睡了過去。她睡著的時候不斷地說著夢話,又哭又笑。等到第二天清晨她醒來的時候,看到陳淮安就坐在床邊,原來他一夜沒有睡。陳淮安平靜地說,你老實告訴我,你是哪條線上的?

    蘇響沒有說什麼,她支起赤裸的身子在床上坐了好久,對著窗簾裡透進的一絲亮光說,你在說什麼?

    18

    一年後蘇響生下兒子,取名陳東。陶大春帶著陳曼麗麗來了一次福開森路蘇響的家。

    陶大春小心地在陳東的襁褓裡塞了一個紅包,輕聲地對沉睡著的陳東說,我是舅舅。

    19

    抗戰勝利的時候,蘇響和陳淮安手挽著手在大街上走。他們看到大街上的人們舉著蔣委員長的大幅畫像在遊行,聲浪一波一波地傳來。蘇響在人群中看到了陶大春,他穿著一身挺括的呢子軍裝在朝他們笑。陶大春的身邊是陳曼麗麗,他們已經結婚了。

    陶大春興奮地說,勝利了。

    蘇響突然想起梅娘說過,她付出那麼多錢,但只要蘇響還她兩個字:勝利。

    可是梅娘十分明確地告訴蘇響,還沒有勝利。

    那天陳淮安數著陶大春肩膀上的星星說,不小啊,是中校。

    陶大春笑了,說很快就會不是中校。好日子就要來了。

    那天陳曼麗麗對陳淮安說,我現在不恨你了,一點兒也不恨。原來你長得那麼胖了,你簡直像個豬似的。

    陳曼麗麗穿著一套精緻的月白色旗袍,笑得花枝亂顫。遊行的隊伍望不到頭也望不到尾,喊口號的聲浪鋪天蓋地。蘇響在心裡就歎了一聲,她突然很想去看看盧揚和程三思。

    在梅娘的屋子裡,盧揚和程三思並排站著,頭上都戴著一頂鴨舌帽,身上穿著小格子西裝。

    梅娘嚴厲地說,給我站好了。

    盧揚和程三思就把自己的小胸脯挺了一挺。

    梅娘說,叫媽。

    盧揚和程三思努力了好多次,但是都沒有叫蘇響媽媽。蘇響臉上的笑容慢慢收了起來說,我是媽。

    盧揚說,我媽是梅娘。

    程三思也學了一句,我媽是梅娘。

    蘇響憤怒了,對梅娘說,你為什麼不說他們有媽媽?

    梅娘冷笑了一聲,萬一有人試探他們怎麼辦?

    蘇響沒有接梅娘的話,而是說,你搶走了我的孩子。

    20

    陳淮安是在凱司令咖啡館裡被捕的,那天他奉命去和代號張生的神秘人物接頭。他有情報需要張生傳遞,同時他和張生要一起趕往楊浦發電廠附近一個叫八大埭的地方,去開一個秘密小組會議。

    但是張生一直都沒有出現。陳淮安喝了三杯咖啡,一點鐘的接頭時間一直等到三點鐘,仍然沒有動靜。當他起身拿起衣帽架上的禮帽準備離去的時候,幾名漢子突然擁了過來,槍就頂在了他的腰眼上。

    陳淮安不緊不慢地扣著衣服的扣子。他不知道的是,張生在咖啡館外就發現了危機四伏,她也是第一次和陳淮安接頭。但是她不敢邁進咖啡館半步,而是轉身躲進了一條弄堂的角落,並且迅速地撤離了。

    陶大春從不遠處的一個卡座上起身走了過來,他走到了陳淮安面前說,我應該早就料到你是共產黨。

    陳淮安沒有吱聲,他在想著一個問題,是不是張生已經遇到了不測,或者張生已經叛變?

    陶大春說,大律師應該很會說話,你為什麼一言不發?

    陳淮安掏出煙盒點了一支煙。在他噴出一口煙劇烈咳嗽的時候,陶大春突然意識到陳淮安向來是不抽煙的。陶大春劈手奪下他嘴上叼著的煙,迅速地將煙紙剝開,卻在煙絲堆裡只發現了一張紙的毛邊。

    陳淮安笑了。陶大春也笑了。陶大春突然收起了笑容,狠狠的一拳擊在陳淮安的臉上。陳淮安的一串鼻血隨即如麵條般凝成血條掛了下來。

    這天晚上陶大春去了福開森路蘇響家裡。管家領著陶大春出現在蘇響面前時,蘇響抱著陳東在逗他玩。陶大春在沙發上坐了下來說,知道我為什麼來你家嗎?

    蘇響說,你今天說話有些陰陽怪氣。

    陶大春就笑了,說陳淮安是共產黨你知不知道?

    蘇響轉瞬間掠過驚訝的神色,但隨即收斂了,她的臉部表情天衣無縫。蘇響說,你把他弄到哪兒去了?

    陶大春說,他在淞滬警備司令部的監獄裡待著,你可以去看看他。

    蘇響不再說話,她默默地把陳東從手中放下來,牽著陳東的小手一步步向臥室走去。等門再次打開時,出來的已經是蘇響一個人了。

    蘇響在陶大春對面的沙發上坐下來說,他是共產黨?

    陶大春盯著蘇響的臉說,他隱藏了好多年。

    蘇響說,有沒有辦法把他保出來?我有的是錢。

    陶大春說,有錢也沒用,我忠於黨國。

    蘇響這時候一眼瞥見陶大春肩上的校官軍銜已經從兩顆星換成了三顆星。

    陶大春坐到蘇響的身邊,慢慢伸出手攬住了蘇響的肩頭。蘇響目光呆滯沒有反應,她的目光一直投在牆上的結婚照上。

    陶大春說,我可以帶你去香港。

    蘇響仍然呆呆地沒有反應。陶大春的手就落在了蘇響的屁股上,蘇響轉過頭對著陶大春笑了。陶大春忙擠出一個難看的笑臉給蘇響看。蘇響不屑地輕聲說,你配不上我。

    陶大春的笑容就一直僵在那兒,過了一會兒,他慢慢地把手移開,目光在屋子裡四處打轉。最後他站起身來說,你的性格一點兒也沒有變。

    陳曼麗麗去了淞滬警備司令部監獄看陳淮安,陳已經被打得皮開肉綻。他是大律師,一向用嘴說話,可現在他的嘴唇被刀片割開了。他是筆桿子,寫得一手好字,但是現在指甲被拔光了。看到陳淮安的這副樣子,陳曼麗麗聳動肩膀哭了。陳淮安卻笑起來說,有什麼好哭的。

    陳曼麗麗說,你為什麼不招?

    陳淮安咬著牙說,死個人算什麼?我就算死,也不會招的。

    陳曼麗麗睜著一雙淚眼慢慢地後退著,退到門邊的時候她轉身快步離開。她找到了陶大春的辦公室開始咆哮,陶大春卻顧自喝著茶,根本沒有理會她。

    陳曼麗麗說,你準備殺了他還是怎麼?你還是他太太的同鄉呢。

    陶大春翻開一張報紙,饒有興致地看起了新聞。

    陳曼麗麗說,你就知道陞官發財。

    陶大春這時候把報紙扔在了茶几上說,你是在念舊情吧?

    陳曼麗麗想了想說,是。

    陶大春說,你覺得我會念舊情嗎?

    陳曼麗麗說,你不會。

    陶大春說,錯!只要他把他的那條線招出來,他還是我兄弟。我馬上送他去法國,他可以買座莊園每天騎馬種葡萄。

    陳曼麗麗說,你錯了。你想要撬開他的嘴,比你當上將軍還難。

    陶大春臉上的笑容收了起來,咬緊牙關說,你一定會當上將軍夫人的,你等著。

    陳曼麗麗離開陶大春辦公室的時候,陶大春撥通了蘇響家的電話。陶大春說,你應該讓他見一下孩子,他太想念你們了。

    蘇響選擇一個陽光很好的下午去了西郊的淞滬警備司令部,黃楊木開車送蘇響和陳東一起去。那天蘇響畫了一個淡妝,穿上了一襲新做的陰丹士林旗袍。在車上,她一直都緊緊地抱著陳東。

    黃楊木表情平靜地開車,他從一名少年成長為一名小伙子了。他是一個話不多的人,在蘇響抱著陳東下車的那一刻,黃楊木為他們打開了車門。黃楊木的手一直搭在車門上,平靜地說,你最好不要去看他。

    蘇響遲疑了一下,沒有理會黃楊木,而是抱著陳東一步步走向了監獄的大門。

    蘇響去找陶大春,但是陶大春手下的一位少尉記錄員卻說陶大春去市裡辦事了。蘇響又按程序要求見陳淮安,少尉記錄員說陶大春有關照,如果一個叫蘇響的女人要求見,可以見。其他人一律不見。

    蘇響說,我就是蘇響。

    那天陳淮安正在被執行水刑。兩名漢子不停地給陳淮安灌水,強烈的窒息感讓他覺得自己進入了一個巨大的黑色洞穴。他在洞穴裡手舞足蹈,洞穴的頂部亮著白亮的光芒。當他的頭被人從水裡拉起時,他的鼻涕一下子全噴出來了。陳淮安是律師,知道這種嗆人的水刑導致的結果是肺、胃、氣管、支氣管大量進水,大小便會失禁。比起之前的割唇和拔手指甲,那些都只能算是小兒科了。這時候陳淮安十分渴求一顆子彈,他想起了他在他的上線馬頭熊面前舉起手宣誓時,他就說過時刻準備著為勝利而犧牲。現在這個時刻就快要到了。

    他並沒有死,而是被濕淋淋地推到了窗前。透過狹小的窗子口,他看到了蘇響就站在院子裡的一堆陽光下,懷中抱著他的兒子陳東。蘇響被一群特工們拉著,他們推搡著蘇響,然後和蘇響一起拍照留影。他們甚至讓陳東在地上爬,陳東被嚇得哇哇大叫。然後特工們把陳東在地上一把拎了起來,讓他挨個叫他們爸爸。陳淮安的心像被割下了一瓣似的疼痛起來,他突然想到了一個十分實際的問題,他可以死,蘇響和陳東怎麼辦?

    陳淮安的信念就是在那一刻動搖的。與此同時,在一個隱秘的爬滿爬山虎的窗口,陶大春一直在望著被特工們欺侮的蘇響母子。他笑了。

    陶大春慢條斯理地走出了辦公室,他輕聲對自己說,上場。

    陳淮安透過狹小的窗口,看到陶大春突然出現。陶大春咆哮著揮拳將幾個特工打倒在地,讓特工們跪在地上給蘇響道歉。

    蘇響的臉色冷冷的,她沒有理會特工,她根本就沒聽清楚特工說了什麼話。她想起了少年時光,想起邵伯鎮上的竹林、河流,升騰著的地氣,小街與田野等,那時候陶大春為了保護她,像一頭咆哮的公狼和一群地痞混戰在一起。最後滿頭是血的陶大春手裡舉著鐵鍬,氣喘吁吁地望著地痞四處奔逃。那些少年舊事像水蒸氣一樣,在陽光下上升,最後不見了。

    蘇響回過神來,認真地對陶大春輕聲說,陳東爺爺願意出五十條大黃魚。

    陶大春為難地皺起了眉頭說,你不要害我。你知道……我答應過讓陳曼麗麗當將軍夫人的。

    蘇響不屑地笑了,你夫人真庸俗。

    陶大春有些不悅地說,不許你這樣說她。

    蘇響說,那讓我見見他!

    蘇響見到陳淮安的時候,十分驚奇於自己竟然沒有流下眼淚。陳淮安濕漉漉的像一條被拋上岸的魚。陳淮安的嘴唇哆嗦著,他想要去抱兒子陳東,但是陳東卻哇地哭了起來。

    陳淮安手足無措,他不願意驚嚇到他視作生命的兒子。

    蘇響一直微笑地看著陳淮安,她想起當初程大棟告訴他,魯叔一家三口都犧牲了。現在她扳著手指頭算,盧加南和程大棟已經犧牲了,如果陳淮安也犧牲了,那剛好也是三個。這樣的話,她家就和魯叔家扯平了。所以蘇響話中有話地說,你兒子我一定會照顧好,上學,娶妻,生子,傳宗接代,光宗耀祖。

    陳淮安說,你什麼意思?

    蘇響仍然微笑著說,我的意思是你放心吧。

    陳淮安悵惘地噢了一聲,他看到蘇響低身抱起陳東,像沒有任何留戀一般決絕地向外走去。走到一截圍牆邊,蘇響看到了牆上恣意攀爬著的碧綠的爬山虎,她彷彿聽到了爬山虎在風中生長的聲音。她想,多麼綠啊。而陳淮安一直都在看母子倆的背影,在他閃爍的目光中,陶大春為自己點了一支煙。

    陶大春憑著敏銳的直覺,他覺得陳淮安已經像一塊鬆動的牆磚了。只要用點兒巧力搖幾下,就能把這塊磚從牆上拆下來。

    這天傍晚陶大春打電話讓陳曼麗麗從家裡送來一瓶藏了好幾年的紹興老酒。陳曼麗麗說什麼事情讓你那麼興奮,喝酒就不能回家喝嗎?

    陶大春揮了一下手說,你懂什麼?你就等著當將軍夫人!

    陶大春支開看守和警衛,以及刑訊室的特工,帶著酒走進了陳淮安的牢房。

    21

    對於陶大春而言,這一次搜捕是令人失望的。從午夜十二點開始,十多台軍車駛向不同的方向,每台車上都配備了一名隊長和十名士兵。但是抓回來的卻只有一名代號「馬頭熊」的共產黨頭目。陶大春在辦公室裡等到中午,直到所有軍車都駛回了警備司令部,他才匆匆從辦公室裡出來,直接到了刑訊室。

    他在刑訊室裡見到了唯一的收穫,馬頭熊。這讓陶大春腦子裡迅速地掠過一個信號,軍統內部出現了內鬼,有人洩密了。他開始排查,參加會議的十名特工都有可能洩密,參加搜捕行動的一百一十名士兵也有可能洩密,要想在這龐大的人群中鎖定內鬼,比趕走日本鬼子還難。

    但是好在他抓到了來不及撤離的馬頭熊。陶大春認為,只要馬頭熊也成了叛徒,那是不是也可以咬出一串魚來?陶大春親自審了馬頭熊,這是一個長著濃眉大眼的中年人。陶大春拍著馬頭熊的臉叫大哥,陶大春說大哥你招了咱們就是兄弟,你可以吃香喝辣。你要是不招,你的路就只能有一條。

    馬頭熊說,按你們的規矩是不是先用大刑?

    陶大春愣了一下說,你什麼意思?

    馬頭熊說,你先把該用的刑用一遍吧,因為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能扛得牢。

    陶大春笑了,他知道馬頭熊的意思是死也不招,他也知道馬頭熊的語氣中飽含著挑釁。陶大春對身邊的特工說,先把手和腳的骨頭敲斷。

    馬頭熊昏過去三次,三次都用冷水澆醒了。陶大春坐在審訊桌前對剛醒過來的馬頭熊說,想好了,我沒有耐心。

    馬頭熊張著所有牙齒已經被敲落的空洞的血糊糊的嘴,口齒不清地說,我想好了,我肯定活不長了。

    陶大春知道,他碰到了一個鋼板做的硬貨。這讓他很不愉快,但是他還是通知蘇響接走了陳淮安。按照陳淮安的意思,蘇響帶著陳東,坐著司機黃楊木的車子在晚上去接他。在接到陶大春打來電話讓她去接人的那一刻,蘇響就知道,陳淮安叛變了。

    陳淮安所以選擇夜裡離開警備司令部監獄,是因為他怕見到太陽光。他坐上車子的時候,一把抱住了陳東。陳淮安抱緊陳東,又騰出一隻手攬住了蘇響,眼裡含著激動的淚水。

    陳淮安回到家裡洗澡,叫來私人醫生為傷口消毒,換上了新衣服。他決定馬上離開上海,去香港避避風頭。他告訴蘇響,第二天中午他會去十六浦碼頭上船。蘇響一個晚上都沒有睡著,她不知道該不該將叛徒要出逃的消息告訴梅娘。直到快天亮的時候,蘇響才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那天中午蘇響看到陳淮安上了他自己的司機老金開的車,車子離開了大門。陳淮安在臨走前說,等不打仗了,一家人可以在香港團聚。蘇響不願把這個消息告訴梅娘,她突然覺得如果陳東沒有了父親,那麼三個孩子的命運變得一樣的殘酷。但梅娘的眼線還是從碼頭的客運部那兒得到了消息,有一張甲等船票屬於陳淮安。

    梅娘那天在屋子裡抽了三支煙。她抽煙的時候十來個人圍坐在她的身邊,大家都昂著頭想聽梅娘有什麼話要說。一片寂靜,一直等到梅娘掐滅第三支煙的煙頭時,大家才把熱切的目光投向梅娘。梅娘說,把他綁回來。

    十多個人蜂擁而出,屋子裡一下子安靜了,只有盧揚和程三思撲閃著大眼睛,一片迷濛地望著梅娘。那天中午梅娘手下的人並沒有綁到陳淮安,因為陳淮安沒有出現在船上,也沒有出現在碼頭。陳淮安只是虛晃一槍,讓老金開車在大街上轉了一圈,而他自己其實一直還躲在洋房的另一間屋子裡。黃昏時分他突然現身了。陳淮安告訴蘇響自己要去機場,搭一個在郵政局工作的老熟人的郵政班機去香港。陳淮安臨走前緊緊擁抱了蘇響,在蘇響的耳邊輕聲地說,中午組織上一定派人去碼頭了。

    蘇響在陳淮安的懷裡問,你怎麼知道?

    陳淮安說,我的直覺一向靈敏。我到香港後會聯繫你,條件成熟了我們一家人全過去。

    陳淮安說完,又抱起陳東,用那張被割裂的紅腫的嘴親了親陳東,然後拎起皮箱快速地離開了洋房。一會兒蘇響掀開了窗簾一角,她看到陳淮安迅速地上了老金從暗處突然開出的車。

    蘇響走到電話機邊,看著那部金色的西洋電話機,她覺得十分奇怪。她總是對這種可以把聲音從某處傳達到另一處的機器感到好奇,她一直都猶豫著要不要拎起電話機。蘇響拎起電話機又放下了電話機,如此反覆。連續三次以後,蘇響開始撥一個牢記於心的號碼。

    梅娘守在書場的電話機邊,她完全確定蘇響是知道陳淮安去十六鋪碼頭的,但是蘇響卻沒有向她報告。她派出的人馬撲空以後,懷著賭一把的心態她守在電話機旁。電話響起來了,一個女人的聲音十分清晰地從話筒裡鑽出來,陳淮安正在從福開森路前往機場搭乘郵政貨機。

    電話迅速掛斷了。梅娘再次將嘴裡的小金鼠香煙掐滅,飛快地離開了梅廬書場。她風風火火地跑到一條弄堂附近時,數名漢子迅速地向她靠攏。梅娘急切地說,機場……

    就在此時,蘇響在家裡呆呆地站在窗前。她的手裡拿著一張紙,那是她在新婚夜寫下的約法三章,上面有陳淮安的簽名。蘇響把這張紙折成一朵小白花的時候,腦海裡浮起了她和陳淮安一起在米高梅舞廳裡跳舞的場景。蘇響突然覺得,她彷彿和陳淮安過了很多年,不然她的記憶中陳淮安怎麼會那麼青春勃發或者說少年倜儻?蘇響把紙裁開,疊成了兩朵小白花,一朵塞在了陳東的手裡。什麼也不懂的陳東開心地笑起來,他說,媽媽,花花漂亮。

    22

    陳淮安舉行大喪以前,蘇響去慕爾堂請馬吉牧師。那天馬吉正蹲在慕爾堂門口喂一群鴿子,聽了蘇響的請求他一言不發。

    在墓地,一身黑衣的蘇響突然聞到了桂花的香味,她知道原來是又一個秋天來了。那天如蘇響所願,天空中下起了雨,這讓她想起陳淮安向她求婚的時候,也是一個下雨天。蘇響已經記不起來那天來了多少人,來了哪些人。只記得來的人中有陳淮安那顫巍巍如一根風中稻草的老父親,有陶大春和陳曼麗麗,還有牧師馬吉。她也記不起來馬吉在墓前說了什麼,只記得陳曼麗麗的肩膀聳動得厲害。她微笑著走到陳曼麗麗的面前,陳曼麗麗淚流滿面地問,你不難過嗎?

    蘇響說,他去了該去的地方,那兒滿是福祉,有光明和溫暖在等待著他。

    陳曼麗麗驚訝地說,你信教了?

    蘇響說,我不信。我只相信黎明就快來了。

    陳曼麗麗詫異地說,現在不是天亮著嗎?

    蘇響說,你不會懂的。

    在眾人即將散去的時候,陶大春把蘇響拉到了一邊。陶大春穿著一身黑西服,顯出無比的肅穆,卻綴著一朵觸目驚心的白花。陶大春鷹一樣的雙眼緊盯著蘇響,咬緊嘴唇說,是你殺了他?

    蘇響平靜地說,血口噴人!

    陶大春說,你是共產黨!

    蘇響說,你覺得是那就是,你把我抓走吧。

    陶大春沉思了良久說,算我又欠了你一條命。

    那天陶大春回到警備司令部後直奔刑訊室。在刑訊室裡他看到了奄奄一息的馬頭熊。陶大春蹲下身輕輕地拍著馬頭熊的臉說,再問你一次,招不招?

    馬頭熊說,我要是招了……我地下的先人不認我。

    陶大春的耐心徹底失去,他起身大步向門口走去,走到門邊時頭也不回地拔槍,翻轉手向地上的馬頭熊連開三槍。

    蘇響不信陶大春會不查自己,所以在安頓好一切以後,她離開了陳家,把自己留在福開森路那幢洋房裡的痕跡抹得乾乾淨淨。蘇響是在一個霧濛濛的清晨搬離洋房的,她站在車邊望著那幢樓,突然覺得自己在這兒的生活像一場夢。

    蘇響帶著陳東住進了辣斐德路文賢裡十一號的一個亭子間裡。秘密電台仍在運轉,交通員仍然是黃楊木。為了便於工作,梅娘讓蘇響把陳東也送到了她那裡。蘇響抱著陳東去梅娘家的時候,打開門她看到梅娘頭上戴著一朵小白花。兩個同樣戴著白花的女人在這個清晨相遇了。梅娘點了一支煙,也給蘇響一支。蘇響猶豫了一下接過了,任由梅娘替她點著了。兩個人就在一堆煙霧裡面對面站著。她們都沒說話,有時候偶爾地相互笑笑,後來她們笑的頻率漸次提高,有幾次她們簡直是在暢快地大笑。

    蘇響裝作抽煙十分老到的樣子,噴出一口煙說,你這是替誰戴孝?

    梅娘說,替我男人。

    蘇響驚訝地說,原來你……你有男人?

    梅娘說,誰能沒有男人啊。我丈夫叫——馬頭熊。

    這時候梅娘的眼淚滾滾而下,她用肥厚的手掌擦了一把淚,又狠狠地吸了一下鼻子,惡狠狠地說,他媽的,這煙嗆的。

    梅娘說完調整一下情緒,吸吸鼻子說,無所謂,不就是一條命嗎?

    23

    在陶大春帶人拘捕梅娘以前,梅娘已經送走了盧揚、程三思和陳東,她把孩子交給了黃楊木。她一直都在等待著C計劃的出現,而風聲越來越緊,她無處可搬,即便搬了也不利於接頭。終於在梅娘拿到C計劃,並且譯成電文後,她把電文給了蘇響。同時交給蘇響的還有一本張恨水的言情小說《啼笑因緣》。

    蘇響摸著書封上「啼笑因緣」四個字,她知道這是一個男人和三個女人的故事。蘇響就想,自己生命中最精彩的部分,卻是和三個男人一起構成。

    那天梅娘從菜市場回到家,她本來想在中午的時候炒一盤雞蛋的,並且喝半斤紹興老酒解解乏。她剛進家門,就發現屋裡有人來過的痕跡。她放在門檻上的小枝條明顯落在了地上,她剛要退出,一把槍從後面頂在了她的腰上。梅娘只得往屋裡走,她看到了坐在椅子上喝茶的陶大春。

    梅娘笑了,說你好像特別懂茶葉似的。你是不懂裝懂吧?

    陶大春也笑了,說我對不懂的東西都想研究。

    梅娘拋了一支煙給陶大春,並且為他點著了,說你怎麼會到這兒來?

    陶大春說,我早就懷疑過你,但我一直找不到證據。

    梅踉給自己點了一支煙說,現在你有證據了?

    陶大春說,把C計劃交出來,你仍然可以開你的梅廬書場。

    梅娘說,沒有什麼好可惜的,我已經活得夠本了。

    陶大春退後一步,再一步,他已經不願再費什麼口舌。他輕輕地揮了一下手,兩名特工隨即上前扭住梅娘的手。

    梅娘說,不要綁我。我是書香門第出身,我有大戶人家小姐的底子,十分好面子。不信你們看看牆上。

    其實陶大春早就看到了,梅娘寫的是「捕風」兩個字,筆風剛勁,黑汁淋漓。陶大春連笑了三聲,他說,書香門第你捕什麼風?

    就在這時候,在文賢裡十一號的亭子間裡,蘇響纖長靈活的手指在嘀嘀嘀地按響著鍵。她的手指如同飛翔的小鹿,迎風奔跑,一分鐘可以敲下兩百次。她的屬相天生就在十二屬相以外,她屬風。手指如飛的時候她的血就開始加快流速,那是一種奔湧的速度,所以看上去她的面上湧起了潮紅,一個偉大的情報被蘇響傳出。那就是C計劃。

    那時候軍統早已改組為保密局。陶大春一直沒有找到設在警備司令部內保密局的內鬼,他的無線電偵緝車卻找到了文賢裡附近活躍著不知名的信號,並且已經排除了商業電台。陶大春得到的所有信息是,每天後半夜兩點,必有神秘電台在文賢裡一帶活動。

    陶大春讓人找到了文賢裡附近的一處高樓觀察,無線電發報人可能會用黑布蒙住燈泡,但是無線電使用時的功率卻會不經意讓附近住戶的燈泡發出暗淡的時隱時現的不規則的燈光。

    陶大春佈置完這一切以後離開了淞滬警備司令部,作為派到軍隊監督軍官動向的保密局下派人員,陶大春從來都沒有忘記過真正的敵人。離開司令部以後他直接去了上海飯店,這一天他為陳曼麗麗慶祝生日。他一直以為陳曼麗麗不容易,受過太多的委屈,他必須對陳曼麗麗好一些。而與此同時國軍的戰況一直不佳,他覺得自己和司令部人員一起撤向台灣幾乎成定局。但在撤走以前,他嚴格地履行著自己的軍人職責。

    在上海大飯店的一個豪華包廂裡,陶大春為陳曼麗麗舉行了生日晚宴。然後轉場去了米高梅舞廳,在他為陳曼麗麗打開車門的時候,一名特工向陶大春報告。文賢裡附近的所有行動人員已經到位,這時候才晚上九點鐘,離行動時間還有五個小時。

    陶大春笑了,說今天這條魚一定不會漏網了。

    這是一個狂歡的夜晚,陶大春卻一直坐在桌邊,等待著下屬向他匯報。他一邊看著陳曼麗麗在舞廳裡旋轉的優美舞姿,一邊腦海裡浮現了這樣的場景:在文賢裡附近停著無線電偵緝車,在一座高樓上有人在向文賢裡居民區瞭望。文賢裡附近還停了一輛軍車,車上是十名武裝人員,隨時準備出擊。

    陳曼麗麗從舞場上下來,大聲地用手掌扇著風喊著熱,後來她去了衛生間。陶大春和陳曼麗麗的女伴們開玩笑說,女人就是事多,在一起那麼多年了半個孩子也拉不出來,跑衛生間卻跑得比誰都勤。

    陶大春在這中間去打了幾個電話,詢問了蹲守的情況。當他從舞廳打電話的吧檯回到座位上,再次看到陳曼麗麗的空座位時,突然有了不祥的預感。他足足呆了半分鐘,才一拍腦袋向外衝去。

    那時候偵緝車已經偵察到了信號,在高樓觀察的特工確定了文賢裡十二號和十號的亭子間有微弱燈光,那麼基本可以確定電台在文賢裡十一號。他隨即按計劃向守候在文賢裡附近的一輛軍車用手電筒示意,連續打出了兩個代號一字的信號。車上全副武裝的士兵迅捷跳下車,向文賢裡十一號撲去。

    陶大春也趕到了文賢裡附近,他和那批士兵會合在一處,帶著士兵踢開了十一號的門。室內空無一人,只有一台尚有餘溫的電台還躺在桌子上。

    十一號的燈被一塊黑布罩著。陶大春一把將那塊黑布扯下,轉身帶著士兵們衝了出去。陶大春大聲喊,封鎖附近所有弄堂口。

    這個無比靜寂的夜晚,一個穿著呢子大衣的女人背影出現在弄堂裡,她十分散漫地向前走著,看上去她比散步還顯得悠閒。她很快遇上了荷槍實彈的士兵,成為了他們拘捕的目標。陶大春大聲地喊,給我站住。

    女人沒有站住,也沒有加快步幅,而是平靜地一如既往地向前走著。所有的士兵們都向這邊擁來時,女人開始不疾不慢地奔逃,高跟鞋在地面上敲出十分清脆的聲音。陶大春開槍了,一槍擊中了她的大腿,女人隨即跌扑在地上。這時候她抬起頭,看到了弄堂上空缺了一隻角的月亮。

    陶大春帶人將女人圍在了中間,女人被翻了一個身,她仰躺在地上。陶大春愣了片刻,最後蹲下身,用槍頂住了陳曼麗麗的頭說,我沒想到竟然會是你。

    陳曼麗麗笑了,你想不到的事情多了。

    陶大春說,我對你不錯吧?

    陳曼麗麗真誠地說,挺好的。我最不後悔的一件事就是嫁給你。

    陶大春咬牙切齒地突然吼了起來,那你還要這樣對我?你不僅通風報信,還為你的同夥轉移而拖延時間。

    陳曼麗麗說,大春,我懷孕了。

    陶大春無奈地收起了槍,對兩名特工說,帶走。

    陳曼麗麗被人拖了起來,拖向那輛遠遠停著的軍車。陳曼麗麗的臉仰向了天空,天空中有稀少的星星在亮著。陳曼麗麗的臉上就露出了笑容,她開始喃喃自語。她說陳淮安你真是軟骨頭,我瞧不起你;她說寶貝,媽對不起你了;她說大春要是我們都是老百姓該有多好啊。陳曼麗麗的頭一歪,她一口銜住了衣領,一會兒她的嘴角沁出了黑色的污血。

    陳曼麗麗最後看到的是所有的星星,合併成了一顆最亮的星星。她覺得這顆星星肯定就是她肚裡的孩子,所以她輕聲說,孩子。

    然後她慢慢閉上了眼睛。她覺得很累,但她還是看到了天空中一顆流星拖著一條尾巴劃過黑色如緞的天幕。

    陳曼麗麗不會再說話。沒有人知道陳曼麗麗此前如何找到了蘇響,也沒人知道她和蘇響說了什麼,更沒有人知道陳曼麗麗是共產黨地下組織中哪一條線的。她就像被激活的一顆星,在突然擦亮了天空以後,瞬間就謝幕了。

    蘇響在陳曼麗麗的掩護下成功撤走了。一直到上海解放以後,蘇響才知道陳曼麗麗的代號是「張生」。

    一九四九年春天,馬吉在慕爾堂門口的空地上不停地晃蕩。這一天他一直都在哼著一首和故鄉有關的歌曲,在哼到第二段第二句的時候,他看到了一個似曾相識的女人。她戴著帽子,嘴巴用薄圍巾包了起來,只露出一雙眼睛。她用明淨的眼睛盯著馬吉看了很久。

    她的聲音從口罩裡傳出來,我是誰?

    馬吉聽到聲音大笑起來,說原來是你。

    蘇響說,我來求你一件事,你能不能去一下淞滬警備司令部,找一個叫陶大春的人?

    馬吉說,投案自首嗎?

    蘇響說,你真會開玩笑,我想請你為很多人做禱告。他們就要死了。

    馬吉說,為什麼?

    蘇響說,因為天就要亮了,天亮以前有很多人要死去。閻王爺會收走一些好人。

    馬吉去了西郊的淞滬警備司令部,他是在一批犯人臨刑前為他們做禱告的。他找到一個穿上校軍服的男人,男人正在辦公室裡匆忙地整理一些檔案。馬吉說,是一個叫蘇響的人讓我來找你的。

    男人手裡還拿著一沓檔案,聽到馬吉這樣說,他愣了一下停下來。你有什麼事?他說。

    馬吉說,蘇響讓我來為一些人做禱告。

    男人憤怒了,他把一沓檔案重重地摔在桌子上,檔案隨即亂了,隨即他又一拳擊在玻璃台板上。桌上的玻璃台板裂開了許多細密的紋路。馬吉看到碎紋下面,一個女人穿著旗袍淺笑的樣子。這個女人馬吉不認識,她叫陳曼麗麗。

    男人就是陶大春,他頹喪地在辦公椅上坐了下來。很久以後他無力地揮了一下手說,我滿足她的要求,我讓看守帶你去。陶大春又補了一句,蘇響把什麼都算到了。還是她笑到了最後。

    當馬吉被兩名持槍的看守帶著,走進囚房的時候,看到了那些眼神憂鬱的人。他們有的靠牆,有的躺在地上,看上去死氣沉沉。馬吉為他們做禱告,他不知道該用哪一段禱文,所以他隨便地選了一段。他一邊走一邊大聲禱告:願人都尊你的名和聖。願你的國降臨。願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我們食用的飲食,今日賜給我們。免我們的債,如同我們免了人的債……

    馬吉一邊走一邊禱告著。一個女人突然撲了過來,她已經血肉模糊,渾身結痂,看不清她的臉容。甚至她的一隻眼球已經沒有了,深陷下去一個瘆人的小坑。她的雙手就撐在木柵欄上,有一隻手的手掌不見了手指,另一隻手的幾隻手指也軟軟地掛著。她的嘴裡發出了含混的聲音。她說,能不能給我一支煙?

    馬吉是不抽煙的,但那天他寬大的衣袋裡剛好藏了一支別人送給他的雪茄。他把雪茄顫抖著遞給女人的時候,女人伸過一張嘴來。馬吉這才意識到女人的手顯然是壞了,一個看守替女人點著了煙。女人猛吸了一口,十分貪婪的樣子,然後女人開心地笑起來。女人說,這是雪茄,我見過但我不愛抽。我喜歡小金鼠香煙,我家是浙江諸暨的,知道諸暨嗎?

    馬吉搖了搖頭:豬雞?

    女人說,那你總知道西施吧?西施。西施是一個女地下黨員,打入敵人的內部去了。最後,勾踐勝利了,知道勾踐嗎?他們都是諸暨人。

    馬吉懵懂地搖了搖頭說,我不認識西施,也不認識勾踐。

    女人顯然有些煩了,猛揮了一下那只已經沒有手指的手說,懶得和你說這些。告訴你,我家是書香門第,我們梅家一門九進士……

    這是馬吉在上海的最後一次禱告。其實蘇響來見他的時候,他已經準備好了行裝想要回美國了。馬吉選擇了一個清晨離開慕爾堂,那天蘇響來送他。蘇響依然戴著帽子,依然用薄圍巾包著嘴。馬吉的身邊放著一隻超大的皮箱,他和一個中國牧師在道別。

    沒幾天梅娘和一批人被帶了出去,用一輛篷布軍車拉到一個廢棄的石料倉庫。陶大春站在一邊監刑,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梅娘身上。他知道這個女人是鋼做的,就算你把她拆得七零八落,她也不會向你吐一個字。如果她一定要說話的話,她會這樣說,能不能給我一支煙?

    在陶大春的內心裡,對這個女人升起了無限的敬意。囚犯們都轉過身去,只有梅娘沒有轉身,梅娘也在微笑地看著陶大春。陶大春走到梅娘面前,他把一包小金鼠香煙拆開了,抽出一支插在梅娘的嘴裡,並且為梅娘點著了煙。梅娘美美地抽了一口,她看到陶大春把剩下的煙和火柴全塞進了她的衣兜裡。

    陶大春說,帶著香煙上路吧。

    梅娘說,你覺得我像是大戶人家出身嗎?

    陶大春說,你比秦始皇家的出身還大氣。

    梅娘就滿足地笑了。就在她抽完最後一口煙的時候,行刑士兵們的長槍都舉了起來。預備,一名瘦脖子的軍官在一邊這樣喊。

    陶大春站在一邊仍然定定地看著梅娘。所有的人都開始喊共產黨萬歲,只有陶大春清晰地聽到了梅娘的喊聲。梅娘是面朝著槍手們站立的,她大聲地吼叫著,我的三個孩子,你們要為我活下去!

    那一刻陶大春的神經被梅娘的叫聲擊中,他突然覺得這批鋼一樣的人是他和他的黨國所摧毀不了的。在那天晚上,陶大春一直不能入睡,他的耳朵裡灌滿了槍聲。陶大春固執地認為,他可能得了耳病。

    第二天早上黃楊木把一張《申報》交給了蘇響,蘇響看了一眼以後,仔細地把報紙折了起來藏在口袋裡。報紙上面有梅娘等人被執行槍決的消息,蘇響輕聲說,姐。蘇響又輕聲說,姐。蘇響再輕聲說,姐姐姐姐姐……蘇響嗚咽起來,說姐我承認你是書香門第。

    蘇響這樣說著的時候,一邊的黃楊木眼圈紅了。黃楊木說,她是我親姨。

    蘇響知道,無論是魯叔,還是梅娘,還是自己,還是其他的人都把整個家擲在了血與火中鍛打。有時候,他們都來不及留下自己的真實姓名。

    這天黃楊木向蘇響傳達了組織上的一個新的命令,讓蘇響轉道香港去台灣建立六號電台。蘇響接受了命令,她從這間借來暫居的狹小屋子的床底下取出了手風琴,十分專注地拉了一曲《三套車》。有五月的風從窗口漾進來,吹起她的頭髮。慢慢地,她的臉上露出了微笑。那天黃楊木緊緊地擁抱了她,在他的心目中蘇響永遠是一個只能遠觀的女神。她剛洗的頭髮散發出陣陣髮香,在此後黃楊木的記憶裡,就一直有她的髮香在飄蕩。黃楊木軟軟地跪了下去,雙膝著地,臉緊貼著蘇響的小腹。蘇響的手垂下來,撫摸著黃楊木略微有些捲曲的頭髮。她的手指頭不經意地觸到了黃楊木的臉,臉上濕漉漉的一片。

    蘇響說,孩子們在你那兒都好吧?

    黃楊木說,都好。

    黃楊木又說,我把他們當成我自己。

    蘇響說,在我老家有一種不能長大的樹,叫黃楊木。

    黃楊木說,可是我已經長大了。

    蘇響就笑了,說我明天早上八點就走。我到你那兒要看看我的孩子們,我怕以後看不到他們。

    黃楊木說,好。但他們不能見你,在天亮以前,任何有可能引起麻煩的事都不能做。

    蘇響又笑了,說黃楊木,你果真長大了。

    這是一個五月的霧茫茫的上海清晨,蘇響站在一座小院的院門外,她的身邊放著一隻皮箱。她穿著一襲藍旗袍,隔著門縫看黃楊木和盧揚、程三思、陳東按高矮站成一排。

    黃楊木說,現在讓我們一起來唱《送別》,長亭外,古道邊,預備唱。

    三個孩子開始唱歌: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壺濁酒盡余歡,今宵別夢寒……

    在歌聲裡蘇響決然地拎起了皮箱,大步流星地走在上海的街道上。她一邊走,一邊淚流滿面,合著孩子們的歌聲一起大聲地唱著:一壺濁酒盡余歡,今宵別夢寒……

    而她的皮箱夾層裡,藏著的是一台被分解的電台。

    後話

    上海解放了。黃楊木帶著盧揚、程三思和陳東去了慕爾堂,他看到馬大為牧師在慕爾堂門口侍弄一些鴿子。那些鴿子振振翅膀,咕咕歡叫著飛向了天空。

    馬大為牧師喜歡模仿外國人的模樣,他不停地聳肩,說一些簡單的英語單詞。盧揚、程三思和陳東一下子愛上了那些鴿子,他們不停地喂鴿子吃麵包屑。

    黃楊木是少數幾名轉到新成立的上海市公安局上班的地下工作者之一,地址是福州路一百八十五號原國民黨上海市警察局。黃楊木坐在高大寬敞的辦公室裡,幹的是他的老本行,主要負責敵特情報收集與偵破工作。與此同時,蘇響奉命由香港維多利亞港天星碼頭去了台灣,抵達基隆組建六號電台。不久,工委委員蔡人培被捕獲,把整條共產黨地下交通線全部招出,國民黨保密局密捕蘇響。而此時蘇響已經聽到風聲飛往浙江舟山。那時候舟山還沒有解放,緝拿在逃女匪蘇響的密令卻已經先期到達。在舟山沈家門鎮一家充滿魚腥味的醫院裡,蘇響潛藏了整整七天,遭到了國民黨保密局人員的搜捕。當陶大春出現在她面前的時候,蘇響正以病人的身份躺在病床上。

    陶大春說,對不起。

    蘇響笑了,說見到你很高興。

    蘇響從病床上起來被保密局特工帶走了,在刑訊室,陶大春和蘇響久久對視。

    陶大春說,需要吃的嗎?

    蘇響說,不需要。

    陶大春說,那你需要錢?需要機票?

    蘇響說,不需要。

    陶大春說,需要自由?

    蘇響說,不需要。恐怕這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了。日本鬼子被打跑的時候,我們在上海街頭碰到。你說勝利了,可是我沒有說,因為那時候沒有勝利。但是現在,快了。

    陶大春無言以對。他明明是勝利者,但是他卻沒有一絲勝利者的喜悅。他愛著蘇響,不然他的胸口不會刺上「蘇響」兩個字。可現在他差不多是殺死了蘇響的人。

    蘇響在第二天就被執行了死刑。陶大春沒有參加行刑,他根本就不敢參加。但是他帶走了蘇響的遺物,一張藏在懷表裡的照片,一枚金戒指和一支鋼筆。這三樣遺物和三個男人有關。

    陶大春在這年的冬天奉命潛回上海,完全由地上工作轉為地下工作。他租了一個亭子間,化名姜明泉深居簡出。有一天黃楊木帶著公安人員踢開了他的房門,那時候他的耳朵裡還掛著耳機,他的手指頭還按在敲擊鍵上。黃楊木說,久違了。

    陶大春摘下耳機,狠狠地砸在了桌子上。他理了理衣領,扣緊第一粒扣子。其實他想吞掉衣領上的氰化鉀,但是他最後還是沒有勇氣。他想起了陳曼麗麗吞掉衣領上的氰化鉀的情景,這時候他明白,他永遠都不是陳曼麗麗的對手,也永遠不是蘇響和梅娘的對手。因為她們敢死。

    這時候黃楊木的耳朵裡卻灌滿了滴滴答答的發報聲。看到電台,他想起了蘇響。

    蘇響的遺物就放在黃楊木的辦公桌上。一張蘇響和盧加南的合影;一枚金戒指,那是用程大棟的金牙打出來的;一支派克金筆,是陳淮安送給她的定情信物。黃楊木對著三件遺物慢慢地脫下了帽子。辦公室的牆上,掛著一幅字。那是在六大埭梅娘的屋子牆上發現的,黃楊木把這幅字裝裱了,掛在牆上。

    是兩個字:捕風。

    黃楊木對著那堵牆說,姨娘,黑鴨子來和你接頭了,她是來給你當發報員的。你仍然是譯電員,我是你們的交通員。黃楊木的眼眶裡蓄滿了淚水,他到現在才知道,黑鴨子就是蘇響的代號。這時候一場雪正在陽光下融化,黃楊木轉眼透過窗子剛好看到一蓬雪從瓦楞上掉落,紛紛揚揚像一場雪霧。

    原刊責編 徐則臣本刊責編魯太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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