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 第34章 祖民 (2)
    她揚起手裡的包在我的頭上打了一下。那隻船要掉頭了,沿著剛才來時的方向往回走。孫彩雲向船上揮著手。我坐在河邊的草地上,她站著,白鐲子從她的手臂上一路滑下來,她張開手指,手變成扇形,滑動的鐲子被卡住了。在我的記憶裡,孫彩雲從來就是一個眉飛色舞的女人。從前,她每個月都要到城裡幾趟,去那個教堂裡做禮拜,聽別人唸經。有時候她自己也念,喃喃自語,唸唸有詞。看那一副緊張的神色,似乎在幹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情。

    「怎麼不到城裡唸經去了?」我說。

    「什麼唸經!不懂就別說。」孫彩雲說。她剛從她的那個侄女那兒回來,身上似乎也沾染了某些幸福的微塵。她告訴我,當那個教堂裡剩下最後兩個牧師——實質上是兩個老眼昏花的糟老頭子——的時候,他們基本上就沒什麼可幹的事了,每天除了掃掃地,種種花,剩下的大好的時光就在他們的那種爭吵聲中過去了。

    「吵什麼?」我說,「是不是因為沒人光顧,他們互相埋怨?」

    「有點兒那意思。」孫彩雲說,「我也不知道那是怎麼回事。」

    「因為沒有吸引力。」我說。

    「我擔心的是,他們那樣吵來吵去,會把事情吵壞了。」孫彩雲說著,將手放到胸前,眼睛望著河對面樹林裡的霧氣。

    「他為什麼就不說說他們?為什麼不給他們點兒顏色看看?」

    她說。「他們把架吵到他的眼皮子底下了。」

    「那麼,現在他們還在吵麼?」我說。這倒是個有趣的現象,有機會的話,應該聽聽他們到底吵些什麼。如果不出什麼意外的話,那不應該是一對一的辱罵或恐嚇,而應該酷似一場考試,自始至終充滿著詞彙和含義,難題不斷,疑問不斷,令人迷惑不解的例子一個接著一個,每一個看上去都有道理,每一個看上去又根本站不住腳,最後的結果必然是誰也不能說服誰。不能迎刃而解,便只有苦思冥想。毫無出路,彷彿一盤死棋。

    「他們都不在那裡了。」孫彩雲說,「都自謀生路去了。一個去了茶葉收購站,另一個去了棉花轉運站,一個看門,一個看著秤砣。」

    「長期以來,人們得不到任何好處。」我說,「哪怕像長輩給晚輩發壓歲錢一樣,沒多有少,多多少少表示一下。那樣一來,去的人就不是少數,而會越來越多,越來越多。」

    「上帝呀!」孫彩雲轉身看著我,吃驚地張大了嘴:「你這個罪人,你連他的主意也敢打?你竟敢伸手向他要錢?」

    「如果他們能按時發放補貼,首先,我每次必去。」我說。不管怎麼樣,能把鈔票弄到手就行,管他是誰呢,誰給我發放薪水,我就信誰,那還不好說麼,我有點兒等不及了。

    「把你這骯髒的黑手縮回去。」孫彩雲說。「你有贖不完的罪。」

    我有罪嗎?我有什麼罪?我對孫彩雲說,也對自己說。我連錢都沒有,哪來的罪?有錢才會有罪,罪像鬼魂一樣跟在錢的後面,形影不離。五味在城裡讀書.需要一筆錢,我們都不知道該到哪裡去找,這種山窮水盡的時候我們怎麼會有罪?何罪之有?要說有罪,那也得要等到我們找到那筆錢或更多的錢以後才能說有罪。錢到手了,罪也附身了。你剛回到家裡,鬼魂也就一路尾隨著你回來了。

    罪人。不乾淨的人,眼下我還不是,我沒發現身後有鬼魂。

    我很想病一次,躺在床上,嘗嘗被人看望的滋味。我說的是實情,從出生至今,我好像還從來沒有正式病過一次,我不知道那些常年臥病在床的人是怎麼回事?有時候,我很羨慕他們能那麼安安靜靜地躺著,經常會有一些關懷慰問的手來到額頭上,小心翼翼地試試今天的溫度,昨日的高燒是否依然持續不退?喝水了嗎?尿液是否清澈如水?一定要多吃水果,少吃油膩的東西,用不了多久,溫度就會降下來的。躺著別動,別起來,千萬別起來,什麼也別想,就當你自已是天上的神仙,偶爾路過這個名聲不錯的醫院,在他們的床榻上短暫地停留一下,很快就又要上路了。好好睡吧,過兩天我們再來看你。

    是的,不必相送了。

    ……

    「祖民,」孫彩雲說,「你空有一身蠻力氣,卻掙不到錢,我給你介紹一個去處,有一件事情你幹不幹。想不想幹?」

    「什麼事?」

    「你聽我說,我有一個從前的姐妹,叫桑林。」孫彩雲這樣說著,「她如今住在城裡,有一座兩層的小木樓。需要雇個人……」

    「保姆?」

    「就像你這樣的。有力氣,沒有家室拖累,身強力壯,年輕……對了,你多大?有沒有三十歲?三十一歲?」

    「我二十五歲。」

    「二十五歲?你才二十五歲?那更好。」

    「具體讓我做什麼?」

    「一個女人,一座從前的木摟,就這些。哪個地方需要你出力,你就在哪個地方出力,沒有多少活兒,明白了嗎?」

    不太明確。買米,買煤,擦洗樓梯及其扶手,清掃灰塵,種植花木,疏通水道,守夜,登高,去信箱裡收取當天的信件和報紙……如果有狗的活,每天早晨帶它出去遛遛……還有什麼呢。安全與勤勞是十分必要的,忠誠……

    「只要有錢,」我說,「讓我幹什麼都成。除了看孩子。」(請設想一下,將一個不滿週歲的孩子交到我的手裡,會是一種什麼情形。首先,我手上的硬繭會不可避免地磨破他的嫩肉,使他驚哭不止;其次,我對他一點辦法也沒有,不知他需要什麼,根本談不上對他有什麼理解。)

    孫彩雲笑了起來,

    「桑林沒有孩子。」孫彩雲說,「錢當然要付給你,只要你幹得好,只要桑林滿意,何況這中間還有我哪,虧不了你。」

    「我什麼時候去?」我說。

    「看把你急的,動心了吧?你這粉刺——昨天,你老子還專門找我要藥膏,要給你治粉刺,可惜沒有了,都用完了。」

    「你也有粉刺?」我吃了一驚。

    「胡說八道!我怎麼會有粉刺。睜大你的眼睛看看,有嗎?」孫彩雲說,「你要是能幫我找出一個來,我獎勵你十元錢。」

    沒有,至少臉上沒有。

    「我的粉刺,」我有點兒擔心地問道。「會影響我的工資嗎?」

    「應該不會。」孫彩雲說,桑林是一個在生活上很講究的人,尤其注意環境,注重精神和一些細枝末節,什麼事都不肯馬虎。漂亮,潔淨,芬芳,溫暖,一塵不染,這都是她喜歡和需要的……什麼最能讓她滿意?

    「她是一個挑剔的人,」我說,「恐怕我和她合不來?」

    「想什麼呢!」孫彩雲抬起手在我的肩上用力打了一下,「誰讓你和她合了,你又不是她的男人,你只是她的下人。不過,我告訴你,女人之間才會合不來。」

    「你怎麼知道?」

    「因為我是女人。女人好比漂亮的衣服,幾件同樣漂亮的衣服放在櫃子裡會生蟲子,要是放一粒樟腦進去:那就沒事了,會好得多。」

    「你是說我是一粒樟腦?」

    「就算是吧。」孫彩雲笑起來,「你去了,桑林的生活就不會遭蟲蛀了。」

    「我什麼時候動身?」

    「過兩天,我送你去。」

    「你也要去?」

    「當然。我要不去,只怕你連她的門都找不著。你知道她的門朝哪個方向開嗎?」

    「我們坐船去嗎?」

    「不坐船坐什麼?當然坐船去。」

    「然後呢?」

    然後再坐一段電車,穿過一條小街,然後就到了,那附近有兩座從前的小木樓,都是黃色的,下面有一個小院,幾道牆圍著,桑林的那座看上去顯得要更年久一些,烏木的窄窗戶開在高牆上,上面爬滿了紫籐和紅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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