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正在一個鋪子前吃包子,這時,街上忽然亂了。又有人被殺死了。魏馬舅舅拉起我的手在街上拚命地跑……他跑得比我快。我連喘氣都來不及,手裡的包子在奔跑的過程中不見了。肉包子。我一邊跑一邊回頭看,街上所有的腿這時候都像是飛毛腿。我沒有看見我的包子,只看見那些飛快的臉和清一色的腿。熱氣騰騰的包子,我拿到手裡剛咬了一口,街上就突然大亂了。別想它了,掉就掉了吧。舅舅一邊跑一邊大聲對我說。回頭我再給你買,買十籠,管你吃個夠。我聽了舅舅的話後就不再想它了,開始一心一意地跟著他跑。
奔跑如同做夢,糊塗,模糊,什麼都離得很近,什麼都又抓不住,眼看著一件東西就要到手了,忽然之間又不見了,或者屬於別人了。我經常做那樣的夢,在夢中,我經常感到惋惜。別人一點兒也不替我惋惜,他們都笑著。
我們跑著跑著,就看見死人了。
那幾個死去的人出現在河邊,兩男一女,女的戴著耳環,穿著裙子,金色的尖頭皮鞋,嘴裡塞滿了淤泥。兩個男人都穿著風衣,像睡著了一樣。
我問舅舅,他們真的死了嗎?
「那當然。」舅舅說,「要不然他們躺在這裡幹什麼,他們至少應該躺在旅館裡,躺在有桂花遮掩的窗戶裡面。」
有人喝令我們迅速走開,他們用繩子丈量土地一樣畫出一個範圍來,繩子裡面就不准再進人了。因此,我們很快就離開了。
我們跑著跑著,就看見有殷紅的血從白色的山牆上流下來了,淅淅瀝瀝,絲絲縷縷,差不多都滲漏到木板縫裡去了。舅舅說那不是那幾個人的血,那幾個人是被淹死的,而眼前我們看到的血卻是從臨街的那座舊樓上一直流下來的。不是麼,死人在河邊,血怎麼可能會從臨街的木樓上流下來?因此,舅舅推斷說,那座舊樓上肯定還有另外的死人。「那上面的——那才是真正被殺死的。」他說。
「河邊那幾個,他們的身上沒有血,只能說他們是三個水鬼。」
一上來就又是血又是死呀的,這真不是一個好地方,我不知道我們為什麼要來這裡,這都是舅舅一個人的主意。我們本來一直要沿著河往下走,去下游的竹羅鎮看望我的姐姐,沒想到途中卻拐進了這個鎮裡,我們剛一出現在街上,就聽到了不幸的消息,遇到了殺人的事情,所有的人都和我們一樣在拚命奔跑。我問舅舅,我們要跑到哪裡去?舅舅說,我怎麼知道?跟著跑吧,什麼也不要想,隨大流吧,隨波逐流吧。在街上你就得隨大流,大家幹什麼你也幹什麼。你要是覺得自己很有想法因而想撇開大家獨來獨往,那你就不妨試試。
從家裡出來以後,我們就一直往下遊走,沿途是河網、堤壩和垂柳。我們走在高高的河堤上,我們能看得很遠,最遠處的灰濛濛的城牆,山上的古寺,水裡的牛。一路上。舅舅一邊走一邊問我想要點兒什麼。他說,想要什麼就儘管說,別不好意思開口,既然帶你出來了,就不能虧待了你。那當然。
「要是你帶的錢足夠,」我對他說,「我想先來一碗麵。」
「一碗麵?」
「就是……上面放著香油和蔥花和雞絲的那種面。」
我怕他不明白,就盡量說得清楚一些。說完之後,我看看他的臉,我想知道他的臉色變了沒有,可是我沒看出來。
「其實,不放雞絲也行。」我又說。
「一碗麵?」他說,「舅舅在你眼裡只是一碗麵?」他說著話伸出一隻大手在我的頭上拍了一下。該過橋了。
「咱們今天不吃麵,知道嗎?」他說,「不管雞絲面還是狗絲面,咱們一概不吃。咱們今天吃包子。肉包子,好嗎?」
「那當然好。」我說。
我拉緊他的手,我發現他真是個好人,不僅僅是因為他是我的舅舅。在豐鎮,像他這樣的人很少。他挺著胸脯,臉上一直浮現著笑容。一路上不時地有人和他打招呼。
「你認識的人真多。」我說。
「是的。」他說,「他們都認識我,都不止一次地聽說過我。」
我們今天沒有坐船,從高高的河堤上下來以後,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們一直走在金黃搖曳的油菜花裡,蜜蜂啊蝴蝶什麼的不住地在我們的臉上飛來飛去,嗡嗡營營地叫著。舅舅穿著一身嶄新的衣服,鬍子也刮了。臉上的笑容一閃一閃的,很明亮,很耀眼。油菜地裡的小路又細又窄,不好兩個人並排走,只能一個人走在前面,另一個人走在後面,這樣一來,我們經常輪流著走在對方的前面或後面。
「我今天很高興。」舅舅說。
「我早就看出來了。」我說,「一路上你一直都在笑。」
「是嗎?」他說,「想不到你也會察言觀色。知道我為什麼高興嗎?」
「不知道。」我說。
我們從稻田和扇車的旁邊走過,遠處的工廠在冒煙,前面的房子漸漸又開始多起來了。一個和我們豐鎮一樣的鎮子,遠遠望去,仍是那種讓人迷惑不已的畫一樣的輪廓,白牆黑瓦,房屋錯落,層層疊疊。那就是提籃鎮。最初望見的時候,我以為是一個沒有街道的鎮子。房子連著房子,山牆堆集在一起,互相咬著,房屋的後面還是房屋。沒有街道他們怎麼走路呢?不久以後,街道漸漸有了,多起來了,像收音機裡的電線一樣越來越多,寬的街道,又深又窄的巷子,兩邊的潮濕的高牆上長滿了又濕又滑的綠苔。我們從飄著白霧的深巷裡走出來,街上有人在走,有人站著不動。
我們決定先吃飯。舅舅看著附近的幾個商店,一會兒說要給我買一支筆,一會兒又說要買一個盒子。他說,你看你還想要點兒什麼?我看著他,我不知道還要什麼。我的袖筒,我的臉,都濕漉漉的。我頭一次跟他出來,一切都要聽他的,我哪裡知道想要什麼不想要什麼。
「給你來一雙鞋怎麼樣?」舅舅說,「膠底,帶海綿的那種。」
「鞋不如手電。」我說,「我想要一個小手電,能藏在袖筒裡的那種。一摁那個紅點,就亮了,再一摁,又滅了。」
「喜歡一個小手電?」舅舅說。
「鞋不要了。」我說,我看著他,我怕他不高興。他正在吸煙,灰藍的煙霧浮動在他的臉前,我看不清他的臉,不知道他這會兒高興還是不高興。他似乎沒理由不高興,一路上,我沒惹他生氣,來了這裡以後也沒有讓他生氣,可是,萬一他真的不高興呢?大人們都那樣,永遠很難捉摸。幾分鐘以前還好好的,又說又笑,什麼事也沒有,幾分鐘以後就不對了,突然無緣無故地生氣了,拍桌子瞪眼,踢門,扔杯子,砸東西,上竄下跳,破口大罵。
「我們走吧。」我說,最好什麼都不要買了,我們離開這個名叫提籃的鎮子,我不喜歡這個陰森森的鎮子。我想到下游的竹羅鎮去,看看我的姐姐,我很想她。
「為什麼要走?不能走。」舅舅說,「買,都買。我們不但要買一雙鞋,而且還要買一支你所說的那種小手電,放在你的袖筒裡,你想亮的時候,就讓它出來亮一陣子,你不想亮的時候,就讓它縮回去,你說了算,好不好?」
就這樣定了。我們站在街頭的一棵柳樹下,舅舅吸著煙,向四周打量著。一個很瘦的人走過來,問我們可要扇子。舅舅說不要。那人一下子拿出三把來。舅舅說,我們一把都不要。下雨天誰要扇子。那個人說,那你們就等著吃後悔藥吧,我就是賣後悔藥的。舅舅嗤了一聲。
舅舅對我說,「現在我們先幹什麼?想去哪裡?」
「不是說要吃包子嗎?」我說,「你說咱們不吃麵了……」
「糊塗!我怎麼把這事給忘了?」舅舅在自己的頭上用力拍了一下,「你餓了,是吧?走,咱們這就吃包子去。」
我們在一個冒著熱氣的鋪子前停下了,裡面的幾個人都被裹在白色的熱氣裡,外面的人無法看清他們的臉。
街上的人就是在那時候突然開始亂起來的,像是妖來了。
……
舅舅說,提籃鎮滿鎮邪氣,每一次來這裡,差不多都能遇到一些不祥的事情,上一個月,就在旁邊的那條街上看演出的時候,一個穿黑色緊身衣的女人從臨街的一座樓上墜落下來。
一開始人們都沒怎麼理會,都以為是晾在竹竿上的一件衣服掉下來了,有人過去想撿起來時,忽然看到了血……從去年冬天到現在,鎮上已換過三個鎮長了,前兩個一個死於車禍,另一位服毒自盡。現在,人們正在議論第三位鎮長將是怎樣的一種死法,人們把第三位鎮長的死與水聯繫到了一起,並預言他將死於水。這種說法很能使提籃鎮大多數的人們接受並深信不疑。提籃鎮的人們對死亡已見慣不怪了,風雨,湖泊,河流,天上地下到處是水,誰都有可能死於水,更何況鎮長這一位置已成為朝不保夕的象徵。每一任鎮長都拒絕使用前任鎮長的辦公室和其他設施,他們總要另辟新屋,但儘管這樣,也仍然還是不能免於一死。誰也不能不死。
我想起了臨街的那座舊日的木樓,血在白色的山牆上長短不一地流著,彷彿上面有一位工匠,冒冒失失地將手裡的紅油漆弄翻了,紅油漆順著他的手指流出來。
舅舅說,提籃鎮是一座鬼城,下游的竹羅鎮也是一座鬼城,尤其是天陰的時候。在她們的下面,各有一座相同的城,規模、輪廓、街道的格局,與上面的鎮子一模一樣,就連街上走著的人,也還是上面這些人。郵差,警察,商賈,婦女,老人,青門樓,白院牆,黑瓦,胡琴,洞簫,樹木,空中飄著胭脂的氣息。
舅舅說,這個世界上有兩個你,兩個我,兩個他們,什麼都是雙份的,陰陽兩面,不然就不能呼應了,就不是世界了。
既然這樣,那裡的街上也有我們嗎?此時此刻,我們也正在那裡的鋪子前吃包子嗎?那裡的包子也在流油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