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 第11章 魏馬 (2)
    祖民在那邊起勁地擠著他臉上的粉刺。冷清的院子,即使人多勢眾,也好像仍然代替不了那種冷清。這真是一件怪事。冷清是一種景象,熱鬧也是一種景象,可是都不取決於你有多少人。真正冷清的時候,有多少人在場都沒用。有時候,單獨一個人也能變得很熱鬧。一個人天上地下地胡思亂想那就很熱鬧。有時,即使一個人沒有,也還能看到那種喜氣洋洋的光澤或氣象。我想起了逝去的姐姐和出嫁的越秀,要是她們還在,院子裡不會這樣冷清。現在,滿院濕氣,青草瘋長。草叢裡傳來吱吱的叫聲。小海拖著一根木頭來到我的身邊,仰起臉看著我。他說,舅舅,你有五十歲了嗎?豈止五十,我早就五十一了。人生的一多半沒了。祖民在草垛那邊對付他的粉刺。我彷彿聽見「哧——」的一聲,破土而出的血水穿透潰爛的皮膚濺到他的手上。又有一個粉刺被他擠破了。含毒的血水。麻木的面孔。疼痛使他呲牙。小海在我的身邊走來走去。門前的石板上也有水。五味消失在屋裡。不久以後,他托著一隻罐子從裡面走出來,走到牆頭那邊,將罐子裡的水傾倒在牆下,又拿著罐子進去了。我身邊就缺少這麼一個人,聰明,懂事,有孝心,還能執掌門戶,頂天立地。沈真如活著的時候曾對我說,做夢去吧你,世上哪有那樣的人。

    我向屋裡走去,我知道祖賓在裡面。來到窗下的時候,一張瓦片在我的腳下發出格格的聲音,我嚇了一跳。

    隔著窗戶,我看到裡面垂掛著布幔,灰色的布幔。

    「舅舅,」小海走過來,低聲對我說道:「你把什麼踩碎了?」

    「瓦。」我說。我低頭看了一眼腳下,就是一張薄薄的瓦。小海手裡拄著那根木頭,站在一片淺水邊。我向窗戶裡面又瞟了一眼,那垂懸著的,灰色的布幔讓我感到透不過氣來,彷彿雨前的烏雲,還沒有見到人,倒先看到了它。從四十歲以後,我開始越來越討厭灰顏色的東西,我憎惡那種奄奄一息的,帶有死亡氣息的垂懸物。

    「你大哥就睡在那個布幔裡,對吧?」我對小海說道。

    小海朝我點點頭。我明白了。「他的耳朵可靈了。」小海說。「地上掉一根針,他也能聽得清清楚楚。」

    「怎麼不出來走一走呢?」我說。「手裡拄根棍子,四處走走。」我聽說他回來已很久了,我以為他會抽空到我那裡去看看,可一直沒見他去。他把我這個做舅舅的忘了嗎?我們雖然住在兩個不同的鎮上,可實際的距離僅僅一河之隔。不過,我不計較他,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重點,一個人活著,應該為那些最重要的事情付出,哪能面面俱到呢?那也許不值得。比如過河去看望舅舅,這本身就沒有多少意義。

    「他怕光。」小海說。「還怕聲音,各種各樣的聲音。」

    「連琴聲也不喜歡嗎?」

    「有一天他突然被一種聲音驚醒了,他的身上出滿了虛汗,他不停地朝天上看……我覺得他聽到了天的聲音。」

    「天的聲音?」

    「我覺得他肯定是聽見了天的聲音,不然他不會那麼害怕。」

    他害怕了嗎?他害怕什麼?天的聲音是什麼聲音?像鐵器?像雷聲?像水流的聲音?很多年前的一個傍晚,我還是一個孩子的時候,我正坐在一棵樹下啃甘蔗,忽然聽到旁邊傳來一陣笑聲……是水在笑……我聽得明明白白是水在笑。我扔掉手裡的甘蔗,離開那棵陰濕的大樹,哭著向家裡跑去。

    「你爹怎麼又不在?」我對小海說。「他難道不知道家裡還躺著一個病人嗎?」從前那些年,只要一見面,我們總是斷不了要爭吵。後來,我們都老了,幾乎不再吵鬧什麼了,現在竟想不起當初總是為什麼而爭吵。

    我走進他們的屋裡,那個灰色的布幔靜悄悄的。祖賓還在睡著。我遠遠地打量了一下,幾乎什麼都沒有看到。五味在堂屋裡擺好一張凳子,示意我坐下。我對五味說,還是到院裡坐吧。靠門這邊的牆上掛著一把白傘。

    我們來到院裡。我喝著五味遞上來的茶,看著他們兄弟幾個。家裡沒個女人真不行,一切都亂糟糟的,沒有頭緒,不成體統,兄弟幾個各自為陣。草垛那邊,擠粉刺擠得難解難分,又痛又癢,祖民的嘴裡傳來絲絲的、吸吸溜溜的聲音。五味站在門口,手裡飛快地削著一根木條。他不斷地向那裡瞟著。

    「朱大夫不是不讓你隨便擠嗎?下次見了,他又要說你了。」五味對祖民說道。「你老不聽人家的,你就不怕擠成一臉麻子嗎?」

    「我愛擠,我癢,我憋得難受,我就想變成個麻子——」祖民說。說話之間,「吱」的一聲,又弄破一個。老天爺,我覺得他那含毒的血水射進我的眼睛裡來了。我閉上眼睛,臉前一陣痛癢。我看到了四處飛舞的血花。

    「你別再擠了。」五味說。

    「這是我的臉,你最好少插手。我要把它們全部擠死。」

    全部擠死?我睜開眼。五味臉色通紅,低聲道,我是怕你引起真菌感染。祖民說,我才不在乎什麼真菌假菌。

    「你們把他吵醒了。」小海對他們說。「他又在蹬被子呢。」是的,窗戶裡面,那個布幔正在抖動,當它漸漸鼓起來的時候,就像一面灌滿了風的船帆。它不斷地下墜——

    「別吵了,孩子們。」我對他們兄弟說道。「你們的大哥他生氣了。你們不想把他氣死,對不對?那就都別說話了。五味小海,幫你們的大哥翻翻身,把他的頭墊高一些。祖民繼續擠粉刺。粉刺熟透了就得擠掉,不擠還不行呢.葡萄熟透了都得摘下來,不能在枝上爛掉。」

    「舅舅,」祖民對我說道。「你不覺得你有多麼糟嗎?」

    「怎麼了?」我說。「我怎麼了?我怎麼就糟了?」我沒覺得。

    「你也小聲點兒吧。」祖民說。「其實就數你嗓門最大了。」

    是的,這個我也察覺到了。不知怎麼回事,我有些激動,有些按捺不住。祖民用拇指和食指將上嘴唇拉長,繃直——老天爺,我可是清清楚楚地什麼都看見了,那上面也長著粉刺疙瘩呢,還不止一個。我向屋門口走去。五味和小海從裡面走了出來,他們的手上濕漉漉的。我在門口遇到他們。

    「怎麼樣?」我問他們,「他不鬧了吧?」

    「他的頭不能墊得太高。」五味說。

    「那就低一點兒。」我對他們說,「總之,要盡量讓他感到舒服。」

    「我看他的脖子好像斷了。」小海說。「你沒看出來嗎?」

    「你別亂說,你什麼也不知道。」五味把小海推到一邊。「他得問題主要出在下面。把你手裡那根長的給我。」

    五味的腳邊堆著一層木屑,那都是他一刀一刀地削下來的。我進來那會兒,他就在不停地刨啊削啊,忙得滿頭是汗。從他那很認真的臉上,你看不出這家裡還有一個病人。他放下手裡的刀,拿起尺子,蹙著眉頭,思索著。白木片在他的腳下發出嚓嚓的響聲。小海是個聽話的孩子,瞟著哥哥的臉色,拿著那根他當手杖玩的長木條過來了。那棍木條超過了他的頭頂。五味有些心不在焉地對他說道:

    「你怎麼又動它了?」

    「我沒給你弄壞,不信你檢查一下。我只是拄著它走了幾步。」小海用尋求援助的目光望著我,「是不是,舅舅?」

    「是的。」我說。

    「我還沒把它刨光呢。」五味說。「那上面有刺。你的腿沒毛病吧?」

    長條,短凳,兩個一尺多長的術框子,還有幾個用小刀刻成的木球,每一個木球都有一個無花果那麼大。來了這麼半天,我還沒看出他們在幹什麼。鋸末像沙子一樣。

    「學校放假了?」我問五味。

    「他是回來拿錢的。」小海對我說道。「我三哥,他非得有一筆錢,他要是沒有一筆錢,那他就麻煩了。」小海在我面前用手比劃著錢的數目。我嚇了一跳。

    「什麼事要那麼多?」我忍不住問道。學校瘋了嗎?

    五味回來已經有幾天了,向家裡敲警鐘,催款,到時候如果還一直弄不到,事情就真的很麻煩了。雨絲又飄來了。

    「把你老子又嚇壞了吧?」我說。

    自從得到這個糟糕的消息以後,他們的父親在家的時候明顯地少了,我想不出他會去哪裡轉游。是禍躲不過,躲了初一躲不了十五,這樣藏著掖著,他難道就不打算再露頭了嗎?消息儘管不好,可也不至於將人逼進地獄……兩個孩子六神無主。我拿起他們做好的一個木框,我以為是一隻像框,可他們不是在做像框。

    「咱們重做一個吧,頭一回誰都不可能幹好。」小海對五味說。「你忘了咱媽生二哥的時候,頭一天也是不行,怎麼都不行。半夜裡月亮出來了他才出來。」

    我看著小海,小小年紀,卻自願充當往事的見證人。我告訴他們別做了,我家裡有一個,成色舊了點兒,不過還能用。木頭不是青菜,不需要多麼新鮮,有水氣還不行呢。他們看著我,他們的臉上有鋸末。我向屋裡走去。

    小海說,哥,咱們就不做了吧?五味說,把鋸子給我。讓我再試試。舅舅剛才不是答應要給你一個嗎?傻瓜!他連咱們做什麼都不知道,怎麼給?給你拿來一個凳子……那我幹什麼?拿砂紙幫我把那幾個木球磨光……

    我來到那個灰色的布幔外面。「祖賓,」我輕聲叫道。

    「你知道誰來看你了?我是舅舅……」我小心地將那灰色布幔的一角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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