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手 第60章 最後一搏 (4)
    王本齋立刻洞悉了這封信的含意,當即下令縣黨部偵緝隊分頭行動,在孫府周圍布下暗哨,嚴密監視孫府的動靜,一發現孫連文現身馬上動手。只是,他的手下力量有限,僅憑這寥寥十幾號人,並不能有效控制局面,得趕緊設法求援。

    誰知道,他還沒來得及去辦,門外又來了一行人都是便衣,為首的年輕人自稱奉綏署情報處密令,協助王專員辦案的,一眾人等聽候差遣。王本齋聞訊大喜,連忙接見,稍加詢問,便知道這些人原來都是劉少校手下的別動隊。劉少校神秘暴斃後,他們奉命暫時退出陳倉,在附近待命。這回也是奉命回來,要替劉少校報仇雪恨。

    憑空裡得了這隊人馬援手,王本齋無暇多想,隨即吩咐他們配合自己的部屬行動,前往孫府設伏,將它方圓近半里地範圍圍得水洩不通,單單要捉那負傷潛逃回府的孫連文孫大少爺!他病貓變猛虎,在這幾乎走投無路的絕境裡,絕地反擊,要發發虎威了。

    這鬧市槍聲響起之前,凌家花園裡的榮老闆正在外面辦事,約翰遜獨自在宅子裡,他剛剛收到了一封厚薄適度的信函。這封信裡,並無問候、敘述的內容,而是用蠅頭小字細細密密地寫了五百多字,內容是讚頌前秦某代國君的文辭。字體乍一看有篆書風格,但精通此道的約翰遜馬上就嗅出了其中的獨特意味。

    這不是純正的大篆,而是和近世風行的石鼓文同出一源的文字。這些字,正是自己不惜重金尋求多時的未果之物——這世間,除了僅存於千年前陳倉出土的十面石鼓上之外,再無痕跡的石鼓體文字。他所猜測的秦×公之後數百年,應該還在使用、延續直到被小篆取代的文字,終於浮出了水面。這些字雖小,但孫嘯伯筆力驚人,一個個雄強矯健,恨不能破紙飛去。他看得身心俱醉,許久不發一言。看來,孫嘯伯果然是位踐約的君子,不讓自己空手而歸。這些文字,雖無拓本,但也彌足珍貴,尤其是眼下這局勢下,孫嘯伯猶能傾心書寫,更是難能可貴了。

    他抑制住自己仍想見到銘文器物的慾望,將這疊紙塞進牛皮紙袋裡,貼身藏好,點起煙來,走到屋簷下吹風靜心,盤算起下一步的打算來。

    榮老闆大約半個小時後回來了。他前腳進門,身後便傳來那陣槍響。兩人不約而同地驚詫掉頭,朝槍聲傳來的方向張望。約翰遜說槍聲是從鬧市傳來的,什麼人在打槍?榮老闆聳聳肩,說這地方雖然偏僻,但暴力怪事層出不窮,怕是不能久留了。三十六計,走為上!

    約翰遜望著他,問:「你要回西安?」

    榮老闆歎氣說:「想回去,但捨不得孫嘯伯的藏寶,這可如何是好?」

    約翰遜冷笑,說:「想走就走,想留就留。當斷不斷,反受其亂!」

    榮老闆一笑,說:「那,我還是留下來吧。可是,您是走是留呢?」

    約翰遜淡淡地說:「你不是說過,你我是二馬不離絆嗎?你留下來,我自然不走!不過這地方太小,我容貌太惹眼,一切多要仰仗你了。住在這裡,雖然吳上校死了,但飲食起居,似乎還是老樣子,樂得再多混些時日吧。」

    榮老闆聽說他不走,暗暗放下心來,但對於陳倉城裡的動靜,一絲一毫不敢掉以輕心。天黑之後,他悄悄去了趟縣黨部,名為拜訪王本齋,實質上是想問計於林正木。

    王本齋很客氣,見了面後,聽他提及林先生,便說他已經離開陳倉了。這裡的事情,暫時交由自己負責。榮老闆先是信以為真,隨即生起疑竇。這兩天,可不是容得懈怠的時候。像林先生這樣的人物,怎麼會臨陣退卻呢?他不去點破,轉而問起中午時鬧市區那槍聲的來由。王本齋呵呵一笑,說土匪搶劫,血洗了藥鋪,死了一地的人,傅縣長可要忙得不亦樂乎了。這樣也好,省得他尸位素餐,無所事事。

    榮老闆沒有得到半點有用的信息,笑嘻嘻地告辭出門,心裡恨恨地把王本齋跟那個林先生咒罵了一遍。鳥盡弓藏的道理,他是懂得的。可是鳥尚未盡,他們就把他這把上佳的良弓晾在一邊,怕是勝券在握,反過來疑心提防他生事了。這年頭,人心叵測,實在難料。若不是自己還有一手絕佳的王牌捏在手心裡,豈不是要去跳黃河了?

    他陰冷的臉上浮現出幾分狡黠自負的笑容來,背負著雙手,隱在街邊的黑暗處慢慢地走。正悠然自得時,身旁陸續有三三兩兩的人走過去,形跡詭異,路線是從縣黨部朝孫府方向走。他心中一動,孫府那邊難道出事了?

    他不動聲色,轉入一條小街,四下裡張望,攔下輛黃包車,指示方向點明要從孫府門前過去,不准停留。車伕遵照囑咐拉著車子一路疾奔,不一刻便到了孫府所在的那條街上,保持著從容的速度,從孫府門前徑直穿過,前往遠處的三岔路口。

    這一路上,榮老闆睜大眼,把街道兩邊的情形看了個清楚。孫府附近果然不同往日。天黑之後,竟然行人絡繹不絕,停步閒談、擺地攤兒打瞌睡、邊走邊指指點點各式各樣,這些人在幽暗的路燈下,顯得異樣而詭秘,昭示著即將有重要的事情發生。

    榮老闆確定了自己心中的猜疑,自言自語地說:「山雨欲來風滿樓。快了,快了!」

    (七)

    這次圍剿計劃落空後,這股近萬人的逃竄之敵進入陝北共區,和同黨會師。南京方面痛定思痛,決定全盤執行新的行動計劃。尾隨追剿的中央軍稍作整修後,分兵兩路向前推進,一路進抵共區,一路偃旗息鼓,秘密潛行到豐鎮,就此控制陳倉和西安的交通。陳倉由關中屏障轉而成為孤懸在外的一粒殘子。與此同時,東北軍從武漢、洛陽等地紛紛向北開進。張學良已親率他的司令部降落西安機場,中央大員雲集,等候蔣介石親臨這個陝西首府,發表清剿殘匪的通令。

    局勢變化如此,陳倉城裡卻靜如止水。城防團接到總部指令,維持原狀。丁團長一個團的人馬來到陳倉,沒幾個月就折去大半,哪裡有能力應付周邊那些虎狼之師的中央軍,只有聽天由命了。傅縣長就任以來,正事沒做幾件,肩頭驟然壓下了兩宗無頭兇案,思來想去,也是無頭無緒,無處著手。他聽了孫嘯伯的建議,派人監視縣黨部,至今沒有絲毫進展。那所謂的日奸林某人,半點影子也沒見著。

    他正猶豫不安時,警察局密報,這兩天,城裡多了不少來歷不明的人,便衣隨身藏有武器,目標都簇集在縣黨部和孫府附近,這些人會不會跟昨天鬧市口那場死傷慘重的槍戰殺戮有關呢?

    傅縣長雖然上任不久,缺乏地方行政經驗,但官場上的路數卻是透熟,他從這異常的事件中嗅出了不祥的氣息,使出最拿手的對策:裝聾作啞,不管閒事。他明白,眼下形勢錯綜複雜,劉少校、吳上校都已死於非命,自己這顆腦袋,並不比他們金貴,萬一失手,夜來睡覺時有頭上床,無頭下床,那才叫倒霉呢!索性讓警察局自行去敷衍調查,自己關起門來喝酒飲茶,只求個太平無事罷了。

    傅縣長的態度,對王本齋而言,那是輕渺得猶如一根羽毛,根本就視若無睹。省黨部剛剛來電,南京方面全面接管省府,東北軍總部進駐西安,中央軍、西北軍各部已然入陝,陳倉已在中央軍的手掌心裡,希望他這次利用有利的局面,徹查****地下組織,協助消滅****游擊隊,為黨國立功。

    他心裡連說了三聲上蒼保佑,暗想這劉、吳二人真是死逢其時,恰到好處,留下這個貌似爛糟糟的攤子來等自己收拾。孫府現在已盡在自己的掌握中,再難上演鹹魚翻身的把戲了。他秉承林正木的叮囑,就此攤牌。當然他勝券在握,是不屑於再去孫府登門拜望了,他要傳喚孫嘯伯,讓他來縣黨部,簽訂城下之盟。

    他提起筆來,寫了一封便函,措詞冷淡地寫道:孫先生鈞鑒,請於本日午後來縣黨部見面,所議之事,必已知曉,恕不贅言。

    他遣人送出這封信後,特意在午飯時多喝了兩杯西鳳燒酒,酣然上床睡去。這一覺睡到了下午三點,屬下進臥室來通報:孫嘯伯來了。他漫不經心地揮揮手,讓他等著,自己翻身又睡。一直到了日頭西垂時,才勉強起床,隨意穿著件睡衣披著外套,趿拉著一雙拖鞋出來見客。

    孫嘯伯坐在客廳裡,雙手拄住手杖微微閉眼,宛若老僧入定。聽到了他的腳步聲,絲毫未加理會。王本齋大笑,說:「孫嘯伯就是孫嘯伯,多年什麼陣仗沒見過?小小的縣黨部,區區一個王本齋,算個什麼呢?且請喝茶,咱們慢慢地聊。」

    孫嘯伯睜開眼,也是一聲笑,說:「前恭而後倨,王主任變臉何其快呀!」

    王本齋拱手,說:「不敢。以前鄙人是沒棍子使,現在是有棍子使了,自然有了點底氣。」

    孫嘯伯點點頭,問:「什麼棍棒這樣好使,能令王主任變臉猶如變戲法?」

    王本齋笑道:「一隻和田白玉的蟬形掛墜,夠不夠?」

    孫嘯伯沒有回應,手裡把玩著那隻玉蟬,良久之後,說:「不要逼人太甚,你劫了劉少校的獄,也是大罪一件。孫某願意陪你玩玩,把官司打到西安都不懼你!」

    王本齋有些不耐煩地用指節叩擊一下茶几,說:「昨天中午,在鬧市藥材鋪子門口中彈負傷,逃回孫府不敢出來見人的孫少爺呢?這根棍子好使不好使?」

    孫嘯伯呵呵一笑,說:「犬子連文現在西安,怎麼會負傷在家呢?你是眼花看走眼了吧!」

    王本齋陰惻惻地笑,說:「那倒好辦了。我即刻下令,搜查孫府捉拿****嫌疑分子,凡有貌似孫少爺者,格殺勿論。孫少爺本人在西安,府裡的人,自然不是他,對不對?」

    孫嘯伯盯住他的面孔,凝視了好一刻,才從牙縫裡蹦出兩個字來:「瘋狗!」

    王本齋卻不生氣,說:「鄙人來到陳倉這幾年,對於孫先生鍥而不捨,窮追猛咬,是得有股子瘋狗的勁頭。沒有這瘋勁,黨玉昆盜掘的青銅重器、隨葬珍寶,哪能從您的嘴裡摳得出來?孫先生,財去人安樂。你這把年紀守著它們,眼睜睜地瞧著兒女為此喪命,無人延續香火,豈不是一件蠢事?」

    孫嘯伯臉色依舊平和,指頭間不知不覺地使出全力搓摩那隻玉蟬,內心的矛盾交鋒可想而知。本來,靈秀被王本齋扣作人質,他還有力氣與之周旋。但連兒子孫連文也將不保,這沉重打擊,摧毀了他抵抗的意志,他竭盡全力,要在這個卑鄙的對手面前維持最後的自尊。他心中後悔,昨天不該留兒子在家中養傷,直接送出城去,那該多好?可是,世上哪有後悔藥賣?事已至此,只能順勢而為了。

    孫嘯伯沉思不語。

    王本齋卻毫不手軟,趁熱打鐵般去拿起電話來,語調平靜地威脅說:「令公子的性命,懸於一念之間。我只消撥電話下令,五分鐘之內,孫府就是****的巢穴,孫少爺就是****的頭目,人人得而誅之。殺了他,你怕是奈何不了我吧?」

    孫嘯伯突然劇烈地咳嗽起來,手撫胸膛,蜷曲著脊背,喉嚨裡咕嚕一聲,吐出殷紅的鮮血。王本齋手持著電話,耐心地注視著他。孫嘯伯咯清了血,仰面盯住屋頂天窗,四肢攤展開來,彷彿抽掉了筋骨一般。他心中竊喜,這個倔強的老頭,終於屈服了,自己這數年間的經營終於有了結果。別看前些日子劉少校、吳上校二人你方唱罷我登場,好不喧鬧,到頭來還是為他人做嫁衣,丟了腦袋不算,手裡的果實也被自己輕輕伸手便攫為己有了。世上,還有比這更開心得意的事情嗎?

    孫嘯伯坐在沙發裡,腦子裡閃電般思索著最可行的應急之策。十分鐘後,他緩緩直起腰板來,說:「老夫一生心血,到頭來卻是為你而忙。蒼天沒眼啊!明天上午九點,你帶著靈秀來孫府吧,咱們當面理清這段牽扯難斷的糾葛,太太平平地去過以後的日子。」

    王本齋見他主動開口,約定了時間,提出了帶女兒過去當面理會的條件,絲毫不加懷疑。孫府被圍,連只蒼蠅都走不脫,更何況一個中彈臥床的病人?當即爽快地答應了。明天上午九點,他將偕林正木一起帶著孫小姐前往孫府。那筆傳說中富可敵國的寶物,正在黑暗中向他遙遙招手呢。

    (八)

    榮老闆這一夜睡得很淺,不時被屋外的輕微響動所驚醒。天亮之後,他早早起了床,毫無倦意地穿好衣服,悄悄地離開了凌家花園,去了處氣味難聞、雜物堆積如山的骯髒地帶。收破爛的傢伙正坐在蒼蠅橫飛的垃圾中間,怡然自得地喝酒等候著。瞧見他到了,手裡丟出個紙團來,說天剛剛亮,那傭人就扔出來了,肯定是有急事。

    榮老闆給了他一疊票子,迎著陽光展平了紙,理順了皺紋,上面寫著:孫府被圍,少爺負傷,上午九點,大事。

    他油然明白,這件未知的大事,跟自己昨晚的發現有關,跟那位負傷逃回的孫少爺有關。他哈哈一笑,轉身便走,先回凌家花園安排後事。約翰遜剛剛起床,正在庭院裡透透新鮮空氣,見他這時候從外面回來,似乎猜到了他出去的目的,問:「外面又有什麼新鮮事發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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