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嘯伯出了身冷汗,他做夢也不敢想像兒子會是共產黨。他沾了這個嫌疑,對孫家來說,有傾家滅門之虞。更何況,身邊還虎視眈眈地伺候著王本齋等人,誰要是以這點為要挾,他只有束手就擒的份兒了。
吳家驤見他驚懼失色,歎口氣說:「這件事,不但孫府上下受連累了,我也推托不了職責。如果有人抓住我和孫府的關係做文章,後果不堪設想!」
孫嘯伯急切地問:「有多少人知道這個秘密?有辦法洗脫嗎?」
吳家驤思忖著說:「我的同僚劉少校,或許還有那位與他交好沆瀣一氣的王主任,甚至,可以把丁團長也包括進來。這三個人知道,後患無窮啊!」
孫嘯伯拍了一下大腿,說:「這個畜生,怪不得剛才向傅縣長索要了一封寫給白虎嶺土匪的親筆信,原來另有所圖。」
吳家驤聽他透露了這個消息,眼前一亮,正要說話。孫連文的聲音在牆外響起:「吳兄,在家父這裡聊些什麼呢?」
孫嘯伯聞聲跺腳,說:「這個敗家的……」
吳家驤趕緊制止了他,使個眼色說:「不要揭破這層紙,心照不宣罷了。」
孫嘯伯若有所悟,點頭同意了。當下吳家驤放聲笑道:「連文兄,我來找你不著,你逛到哪裡去啦?」
孫連文進了屋子,坐下來揉揉腿說:「沒事瞎逛,打發時間而已。」
吳家驤贊同地說:「這樣也好,排解心頭對俞小姐的思戀之情,大有好處。」
孫連文聽他的口風,當即問:「吳兄有俞小姐的消息?」
吳家驤遺憾地說:「哎呀,事情一波三折,變故橫生。又有人懷疑起俞小姐的來歷,甚至猜疑她不是連文兄的同學,是假冒的。」
孫連文面不改色,說:「那好辦,去北平名冊裡查詢就是了。俞梅小姐,也算是有點名氣的女學生,一查便知道了。」
吳家驤心裡嘀咕,他是在佯作鎮靜,還是胸有成竹呢?
孫連文從兜裡取出傅縣長的親筆信,說:「我正想找你呢,你卻在我家裡。咱們是心有靈犀了。」
「你找我?」吳家驤疑問道。
孫連文說:「我明天想親自去一趟白虎嶺,帶上這封信。假如吳兄再附上一筆,那對我此行可是大有幫助的。」
吳家驤萬料不到他會提出這樣的要求,詫然一驚,凝神想想便猜出了他的用意。既然土匪能根據王、劉、丁三人的署名來確認俞小姐的****身份,那麼自己加上傅縣長,以及他孫府少爺的擔保,足以抵消土匪們的疑慮了。不過,這一招太過冒險。他竟然為救紅顏捨身入匪巢,莫非這女人令他傾心,萬死不辭了?
孫連文見他沉吟猶豫,趁勢說:「形勢危急,只有這一著險棋可走了。我孫府跟黨玉昆的交情,人人皆知。父親再修書一封,言辭婉轉,想來,足以讓頑匪賣個面子了。」
孫嘯伯聽說他要去孤身冒險,哪裡同意,連連搖手說:「不妥!不妥!這一去豈不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了?」
吳家驤眼珠一轉,計上心頭,笑道:「老伯,連文兄去白虎嶺,倒是條妙計,不過,我再來添油加醋一把。明天,我陪你出城走捷徑小道去鄰縣,請他們派兵護送你去白虎嶺。你有書信護身,又有兵馬虛張聲勢,想必土匪是不敢對你無禮的。」
孫嘯伯本不肯兒子前去,可是在吳家驤一力勸說下,只得勉強同意了,起身去書桌前寫信,遵照兒子的意思,言辭婉轉,頗顯尊重之意。吳家驤與孫連文約定了明天早晨見面的時間地點後,起身告辭。孫連文趁送他出門之機,小心翼翼地問:「劉少校那邊,對於這件事有沒有反應?」
吳家驤一笑,說:「各為其利。他現在上了王本齋的賊船,可想而知了。」
在吳家驤的謀劃裡,他襄助孫連文冒險登匪巢之舉,暗藏了借刀殺人的狠招。倘若上山後,孫連文說服土匪放下俞小姐下山,那俞小姐便遠走高飛,再也不能回陳倉來了,永絕了後患。如果未能如願,那就借鄰縣之兵剿匪,偽稱是跟孫連文達成裡應外合,冒黑攻山,激怒土匪殺人。總之,陳倉城裡再也不能見著俞小姐了。
(四)
次日清晨,按照約定,孫連文起身收拾後,出陳倉東門改向南去。吳家驤騎著馬牽著匹大青騾子,出西門轉向南。兩人在半途中匯合後,沿著通衢大道向鄰縣驅馳,大約走了兩個半鐘頭,到達一座小鎮。鄰縣駐防軍營長親率一個連的士兵,在鎮邊等候。他是吳家驤在低層做參謀時的密友,有著兩肋插刀的交情,今天算是傾力相助了。
一行人離開大道,改走崎嶇山路,左拐右繞,晌午後到達白虎嶺下。孫連文騎在騾背上,仰面一看,果然是座山石陡峭的山嶺,山道蜿蜒盤旋,隱約可見隘口堡壘,以及山頂上一面迎風獵獵的大旗。真是個易守難攻的天險之地。
他下了騾子,與護送的眾人拱手作別,在兩名士兵的護衛下沿著山路上嶺。這隊人馬大張旗鼓地到來,早已被居高臨下的匪徒們發覺,一陣忙亂後,持槍待戰。但是,山腳下人馬偃旗息鼓,退後到了背風處歇息。只有一個長衫書生樣的人,在山半腰處跟護送的人分開,獨自一人過來了。
守山匪哨這些人接應過幾批上山來的信使,但像這樣有隊伍隨後的並沒有見過。當即拉動槍栓,喝問來者是什麼人?來這裡幹什麼?
孫連文拱手施禮,說:「在下姓孫,煩請二位回稟當家頭領,就說陳倉孫府的大少爺來拜山了。」
兩個哨探面面相覷,留下一個,另一個飛也似的進寨子報訊。一刻鐘後山寨柵欄門開了,出來個黑襯漢子,臉頰上有道深深的刀疤。小嘍囉悄聲介紹說這是二當家的。疤臉男人來到孫連文面前,上下打量他,抱拳說:「老大讓我來迎客。孫老爺現今身體好不好?」
孫連文笑道:「他老人家能吃能喝能睡,一切都好,就是有時候想起黨師長來難受,所以,特地讓我捎話來向各位問好。黨師長的在天之靈,必然會保佑我們大夥兒興興旺旺,發財發達。」
疤臉男人大大咧咧地一笑,請他上山,邊走邊問山下那些官兵是怎麼回事?孫連文以一種平淡的口吻說那是一路護送自己的城防團的弟兄們。聽說最近山裡不太平,自告奮勇來的。兩人跨了幾十級狹窄的台階,進了寨子,眼前豁然開朗,一座修繕肅然的大殿前,正有四五個土匪頭目等候著,老遠都抱拳示意。
疤臉男人領了孫連文進殿,請在客位坐下,自己到了殿後側一挑門簾,低聲說了幾句。簾子後面,有個男人笑道:「孫少爺好久不見,憔悴多了。是為情所困?」
孫連文聽這話意,跟自己似乎是有過一面之緣,這一句又直入要害,當即也笑道:「是啊,山寨中的弟兄們,替我招待俞小姐這些天,我是日日思念,夜夜難眠,終於忍不住,自行投山來了。還望諸位當家的給個方便。」
簾後的人說:「方便之門是開著的,可是總得弄明白了才成。我們黨師長跟孫老爺是至交,可不能被一個來歷不明的人連累了名聲。」
孫連文聽出他的話意來,忙從懷裡取出那封傅縣長的親筆信,連同吳家驤的署名問候以及父親的手札,一併奉上。簾後之人接過信函,在裡面翻閱一氣,遲疑不決地說:「前番,王縣長、劉處長、丁團長也有署名信來,指證俞小姐是****分子,覬覦我山寨的傢俬。眼下,照孫先生這幾封信來看,原來又別有緣由了。這倒讓我有些為難,究竟誰的話可信呢?」
孫連文說:「家父跟黨師長多年的交情,在下一個大活人不避艱險上山,本縣傅縣長的親筆信,十七路軍陳倉代表的署名,難道還抵不上那幾個沒來由的傢伙?」
簾後之人沉默了片刻,說:「我相信孫老爺子,也信你,包括傅縣長和吳少校,但是,唯獨不敢相信這位俞小姐。她,確實是形跡太過可疑了,讓人難以放心。」
孫連文一笑,說:「我今天來,是拿自己這條性命替她作保的。她果真如各位所猜疑的,那就取了在下的性命。如果不是,還望各位網開一面。」
簾後之人沒有理會他的請求,問道:「孫先生今天上山來,是想留在山上做客幾天呢,還是稍稍歇息後就走?」
孫連文歎口氣,說:「我是來替俞小姐作保的,她不走,我怎麼好走?」
簾後之人哈哈一笑,說:「明白了,孫先生要在這裡逗留幾天。也好,我們自當盡地主之誼,好好地招待你,你就安心地看看山景吧。這裡和陳倉城裡相比,別有一種風味。」
就這樣,孫連文主動留在了山寨裡,山腳下的人馬得了信後,各自撤回。吳家驤心中忐忑,暗暗思索應對的萬全之策,先行回陳倉去了。且說孫連文站在山巔俯瞰山谷裡護送的人馬退盡,這才鬆了口氣,看來,自己攜帶的書信和王本齋他們的書信,在匪首的腦子裡鬥了個平分秋色,半信半疑。不過,他自己心裡也犯了疑,那個躲在布簾後面不露真容的山寨老大,究竟是何許人也?別人都可拋頭露面,唯獨他像個深閨裡的女子,將自己藏得嚴嚴實實,只聞其聲不見其人。是故弄玄虛,還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他被安置在一間舒適的屋子裡,有菜有酒,甚至還有幾本書供他打發時間。不過,招待雖然慇勤優厚,俞梅卻一直沒有露面。想來,他們是特地把她幽禁起來了,杜絕他們見面。這表明,匪徒們非但懷疑她,便對於自己也是暗中有戒心的。他宛若渾然不覺,悠然自得地享受著山中幽居的樂趣,極少出門,憑窗望著屋後深邃的懸崖山谷,隔了三四丈距離,對面山崖頂端有兩棵蒼勁翠綠造型奇特的松樹,虎踞龍盤一般,貼著崖澗斜飛伸出,彷彿凌空展翅的蒼鷹。他讚歎良久,心想若是父親在,怕是從這蟠曲鷹揚之勢中更能悟出些書法用筆的神妙了。
稍作輕鬆之後,他的憂思又油然重上心頭,歎息這處天險之地易守難攻,實在是無法動武。游擊隊想要劫救俞梅,即便是付出重大的損失也未必能奏效。如果自己此行上山,也不能安全地將俞梅救出來,那麼事情就難以預料了。俞梅的安危,牽連著陳倉地下組織的安危,正值這個局勢變化的關鍵時刻,對於大局的影響,更是不可想像的。這伙土匪斜刺裡插了這麼一槍,是自取滅亡,怨不得人了。想到這裡,孫連文表面平靜,把營救俞梅的急迫心情暫且放下,轉而在山頂上遊覽,其實是觀察這座山寨的地形,想從中找出破綻來,便於日後游擊隊突襲。
這樣閒閒散散地過了兩天,每日裡疤臉男人和其他小頭目們輪著請他喝酒,但隻字不提俞梅,那位隱身幕後的大當家的,像是從空氣中消失了一般,再也沒有音訊。孫連文有點酒量,但有意用自己看似嬴弱的外表迷惑對方,喝起酒來,一碗就醺然趴下,不省人事。然後,在佯醉中竊聽這粗魯漢子口無遮攔的胡說,倒也探聽到不少消息。
原來,大當家的不放心陳倉的那幾個官府人物,特地下山去密會他們了。不日,將帶他們上山來認人。一旦指認這女人是****,就贈以重金和武器,換取她去對付共產黨游擊隊。眼下,最難對付的就是這些游擊隊,神出鬼沒不談,還在二郎坡襲擊過自家兄弟,是可忍孰不可忍!
孫連文心裡焦急,明白這指認的意思,那個被林掌櫃視為心腹大患叛變了的原省委負責人,萬一真的上山來,俞梅就凶多吉少了。甚至,連自己也難以全身而退。形勢迫在眉睫,容不得他再猶豫拖延了。他開始考慮冒險一擊,在山上竊取武器,出其不意地劫持那個神秘的匪首,脅迫他釋放俞梅。
等到幾個小嘍囉將他抬回房間去睡下,人散盡後,孫連文翻身坐起,腹內的酒勁和心裡的焦急交匯在一處,令他噁心,急忙趕到臨澗窗口,俯身探頭嘔吐了一氣。山峽裡晚風勁爽,吹得他頭腦漸漸清醒冷靜,藉著明淨的月色向下望去,雖然深不見底,但離自己下面兩三丈處,有一個凹向山體岩石的平台。白天,不將身體俯探出這樣的角度,根本不可能發現。
孫連文盯住這處徑深四五尺的地帶看了半天,依稀有種衝動感,可是腦子裡清晰不過來,這樣愣怔了半天,緩緩地撤回身體想抽支煙醒神,卻又省起身上沒煙,不由得恨恨地拍了一下窗欞,目光卻被對面下方的一叢松枝所吸引。他凝望著這株白天曾令自己歎為觀止的植物,電光火石般閃過一個念頭,霎時間一掃他心頭的鬱悶,欣快和喜悅充滿了身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