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手 第31章 迫在眉睫 (6)
    孫連文今天起了個大早,但沒有出院子,站在樹下仰望著隱藏在茂密枝葉裡的那跟電台天線,考慮了很久。昨天,他去藥鋪找林掌櫃,有意無意地漏說了一件事。這件事,他思忖再三,決定自己私下裡純粹以孫府的名義行動。那天,他得知俞梅被土匪攔截後,就有這個打算。俞梅跟黨匪殘部聯繫過兩次,都曾由他親自陪同。這伙土匪在陳倉城裡有落腳點,他心裡早就清楚,隨著事態越來越嚴重,不由得他不冒險為之,試上一試了。

    上午九點,孫連文獨自出門,選擇一條僻靜的道路走走停停,確定身後無人跟梢,這才轉向真正的目的地。那座土匪們設在城內的作落腳之用的宅子,冷清異常。正門敲不開,角門拍打了半晌,才有個雞皮鶴髮的老婆子來開門,問找誰?孫連文表示找這裡的主人。老婆子又問這裡的主人是誰?孫連文笑笑,說有時候是大當家的,有時候是二當家的,都是主人。

    老婆子在地面揮舞著掃帚,攪起一片灰土,說這裡沒人當家了,要算有就是自己。孫連文朝裡張望,好奇地說那就找她。老婆子兩眼一瞪,問找她幹什麼?孫連文說捎信給白虎嶺上當家的。老婆子聽了白虎嶺三個字,停下掃帚來,問他又是誰?

    孫連文自我介紹說是孫府的大少爺。老婆子搖頭說不認識。孫連文又加上一句,孫嘯伯老先生認識吧?老婆子放下掃帚點頭。孫連文說那是自己的爹,是老爺子派自己來拜望白虎嶺的好漢們,請她通稟一下。老婆子揮揮手,說都走啦,去省城了,回不回來還不知道呢。孫連文哪裡肯信,便往裡搶了幾步。

    那老太婆提起掃帚來,攔腰阻住他。孫連文向後踉蹌,差點跌倒,心中驚疑更盛。這老婆子手上的力道竟似是身負武功之人,但轉念一想,土匪宅子裡有這樣的人也算正常。只不過,自己今天要跟這伙土匪聯繫的願望,怕是要落空了。他退後一步,解釋說有重要事情急於跟白虎嶺當家的聯絡,請她代為轉達。

    老婆子冷笑,俯身坐在潔淨的青石台階上,說這裡已經沒人住了,不信的話,可以自己進去找。孫連文急忙進去,把裡面的院落摸了個遍,果然是半個人影也沒見著。這宅子真是空了。老婆子不理他,仰面望著隱晦的天氣,自言自語道:「怕是要下雨啦。」

    孫連文這趟撲了個空,不無失望,轉身欲走。

    不料老婆子在身後喃喃哼唱道:「白虎遠又遠,眨眼在眼前,扒皮不吃肉,人比黃花瘦。」

    孫連文啼笑皆非,這四句搭在一起狗屁不通,哪兒跟哪兒呢?他停下腳步,在心裡又品味一番,仍然是不知所云。老婆子側眼睥睨,轟然將角門關上,在圍牆改用一種纏綿曲折的腔調唱了起來,依然是這四句詞兒。

    孫連文頭皮發麻,無功而返。這次行程,猶如一場幻夢,所發生的一切,也只有夢境裡才能出現。那奇形怪狀、頗有膂力的老嫗,稀奇古怪的詞句,幾乎令他懷疑,自己是不是身處夢鄉尚未來到現實世界?他加快了步伐,想走進鬧市裡,傾聽喧囂的聲音,目睹擠雜的人群。只有這樣,才能令他從那迷幻般的感覺中擺脫出來。

    他正在巷子裡快步而行,身邊一座頹塌的牆體後面轉出個賣糖球的中年漢子,手裡撥浪鼓搖打出節奏,嘴裡含含糊糊地唱著:「白虎遠又遠,眨眼在眼前……」

    孫連文聽見這調調兒,扭頭去瞧。那人也在看他,目光漠然,但嘴巴可不停歇,翻來覆去地吟唱著。孫連文加快了腳步,想擺脫這晦澀詞句和醜陋腔調所組成的噪音,在悠長的深巷裡飛奔起來。這一路,他沒有途經鬧市,直往孫府宅邸而去。那賣糖球的男人雖然被拋得無影無蹤,但耳畔依稀還在迴盪著那詭異的唱詞。

    門房老王正在門前望天,抬手接了兩滴雨點,猜測今天雨勢的大小。聽得腳步響聲掉頭瞧去,看到大少爺一臉惶惑地溜進了宅子。他朝來時的路上張望,空蕩蕩一無所有,不由得奇怪,莫非他是中邪了?

    正猜疑時,孫嘯伯也回府來了。看他神情有異,問發什麼愣呢?老王說自己沒發愣,剛剛看到少爺慌慌張張跑回來了,像是後面有人追趕,可是什麼也沒有。

    孫嘯伯聽他這樣講,不免擔心,去書齋的路上順便去看望兒子。他存心想弄清楚惹他舉止失常的原因,便放輕放緩了腳步進院子,貼近窗口瞅見孫連文正伏在書桌上寫了幾行字,嘴裡吟哦有聲。他當即咳嗽一聲,問:「連文,用功呢?什麼好詩句啊?」

    孫連文見父親突然現身窗前,來不及藏起那剛剛寫下的東西,便索性送給他看。孫嘯伯垂眼低頭,輕聲念誦了一句,再不繼續,抬頭盯住兒子,問:「你,這是從哪裡得到的?」

    孫連文竭力顯得輕鬆,說:「聽賣糖球的小販隨口唱的,我感覺好奇,也就隨手記下了。」

    孫嘯伯冷哼一聲,說:「白虎遠又遠,眨眼現眼前,扒皮不吃肉,人比黃花瘦。是好玩吧?尋常一個賣糖球的,能把它掛在嘴邊亂唱?是朝著你唱的吧?」

    孫連文說自己在街頭溜躂,偶爾聽到的。

    孫嘯伯怒斥道:「撒謊!路上溜躂的人多了,怎麼是你聽了,還慌慌張張地溜回家?看來,你也懂得了這四句話的意思了。還要我來告訴你嗎?」

    孫連文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驚異地望著父親,說:「原來,您知道。請替我解釋。」

    孫嘯伯歎息道:「沒什麼可以解釋的。這是黨玉昆率部突圍前交待給心腹部下的聯絡暗號,以待日後東山再起。這四句互不搭邊的句子,是我酒醉之後寫給他的。他沒什麼文化,卻喜歡得很,所以隨手拈來。他死後多年,我好久沒聽到它了,想不到,竟然從你這裡再次得到了。」

    「真的一點含意都沒有?」孫連文問。

    孫嘯伯手指自己,說:「黨玉昆的軍帳裡設了張白虎皮,是用一對盛唐金器從北平換來的。前三句指的就是它。末尾一句,是老子我沉醉時眼光一瞥,瞧見了他的寵妾小白鞋,隨意加上去的。亂七八糟,卻深得武夫的喜愛,沒事就掛在嘴邊。」

    孫連文沒料到這粗鄙不成文的三句後面綴以李清照的名句,居然是出自父親這個書家之手,當下忍俊不住,開懷大笑。但孫嘯伯卻臉色嚴肅,說:「黨玉昆的舊部據說還延用了這四句甄別身份,你肯定是主動去尋找他們了。幸好不知道應對的句子,不然可就麻煩了。」

    「還有應對?」孫連文驚訝地問。

    孫嘯伯揀起筆來,信手寫道:白虎堂上坐,膝下美人伏,閒來無他事,鋤禾日當午。

    孫連文愈加好奇,問這也是出自他手筆?

    孫嘯伯點頭承認了。

    孫連文心有所感,說:「末了一句點題,是指他扒墳盜墓吧?絕不會是作農事活計。」

    孫嘯伯臉上有了笑意,在他背上輕拍一下,說:「聽我的話,不要試圖去跟這伙土匪聯繫。小白鞋母子之死,真相一天不明,孫府就存在著危險。說起來,都是拜你那位俞小姐所賜。」

    (十)

    俞梅被羈留在白虎嶺上,已有半個多月了。山上發生的一些變化,都從土匪小嘍囉的閒言碎語裡透露出來。二郎坡那些遭伏的傢伙們回山來了,她起初緊張,但隨後得知繳他們械的游擊隊留了心眼,穿起軍裝嫁禍給陳倉城防團的人,暗中替她解了圍。幾乎是與此同時,真正的城防團丁團長的信使登門,要索還劉隊長,結果被罵了個臭死,差點把命丟在山上。

    她以為這一劫將要過去,期待著獲釋。可是山寨大當家的一直沒有理會她,這樣又捱了些天,聽到了風聲,那城防團長又派人送信了,正猜測緣由,大殿裡有人出來叫她,說大當家回來了,讓她去見。

    俞梅不知道大當家的出門去了,現在陡然得悉,內心警惕,也許是下山調查自己的底細吧,結果有了眉目回來,準備處置自己?她在山寨裡待久了,習以為常,這時候再逢變故,抱著以不變應萬變的宗旨,坦然入殿。

    殿內正座上依然沒人,布簾空懸,內裡那只雪白的手正收攏好簾布回縮進去。俞梅自己找了個空位坐下,說:「大當家的下山散心去了,有沒有收穫?」

    簾後之人咳嗽一聲,說:「收穫談不上,都知道了一個秘密。原來俞小姐是共產黨。呵呵,可敬可佩!黨師長居然有個****分子的侄女,黨氏一族,又增添光彩了。」

    俞梅暗吃一驚,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聽覺。這傢伙是從哪裡得悉自己的真實身份的?自己的底細,竟被這伙佔山為王的土匪們輕易地破解?

    她這稍稍遲疑,簾後之人認定了自己這單刀直入的問題已然生效,說:「其實共產黨也沒什麼,大家都是跟官府作對的。我不想為難你,可你得給我些真金白銀吧。」

    俞梅哪裡肯承認自己的身份,被他誘入圈套,當即微微笑道:「大當家的怕是弄錯了。我一介弱女子,怎麼眨眼間就變成了共產黨?共產黨可是跟黨玉昆風馬牛不相及的啊。難道我遷送伯父的遺骨返鄉,是為共產黨效力?」

    簾後之人說:「黨師長跟****無關,可是他遺留下的軍火庫和這幫兄弟,是共產黨做夢都想得到的。」

    俞梅驚疑到了極點,這土匪首領洞悉了她所有的底牌,娓娓道來,絲毫不差。而自己,連她的模樣至今都還沒有見著,只瞧到了一雙女人般雪白的手掌。怎麼回事?難道有人出賣了自己,一股腦將她兜底端出來了,還是另有隱情?她心思如飛輪般轉動,嘴邊卻絲毫不停息,矢口否認道:「大當家的,這話越扯越離譜,不著邊際了。我的智力有限,跟不上你這海闊天空的想像。有什麼話,還請腳踏實地,不然,我真是無話可說了。」

    簾後之人冷冷地說:「城防團丁團長、縣黨部王主任、通訊處劉處長,聯名給我寫了封信。信裡面,羅列了種種讓我們驚心動魄的證據。你承認與否,我根本沒多大的興趣,但是,他們卻很感興趣,情願出高價來跟我交換。」

    俞梅說:「你跟官府勾結,要出賣老上司的侄女,我真替你害臊!不過,見了這些人也無所謂。在陳倉時常見面,用不著拿他們來唬人。」

    簾後之人陰惻惻地笑,說:「不怕見他們,但有個人恐怕你見了,連腿都站不直了。」

    俞梅不屑地說:「什麼人能讓我腿軟,倒想見識見識。」

    簾後之人平淡無奇地說了六個字:「省城的謝先生。」

    一番交鋒結束,俞梅離開大殿。她神色平靜、步履從容地跨進了住處的門檻,反手關上門之後,再也支持不下去,渾身發軟癱坐在床邊。她知道,這一次自己身陷絕境,逃生的可能微乎其微了。事態在此前數分鐘裡,突然惡化,宛若風平浪靜的海面捲起了驚濤駭浪,容不得她反應,劈頭蓋臉要在這雷霆一擊中置她於死地。

    她竭力穩定自己的情緒,卻發現這是徒勞的。孤立無助下的她,被恐懼、疲憊、憂慮重重包圍,再也透不過氣來,索性就勢和衣躺在鬆軟的棉被上,閉眼睡去。

    這一覺大約睡了四個鐘頭。半途,俞梅曾經模糊地醒了一次,依稀看著窗紙上透映的陽光,距離天黑還早,便又沉沉睡去。在睡眠即將結束,處於半夢半醒邊緣時,她的神志在混沌中變得高度集中,竟似是剎那間眼前展開了一幅圖卷,脈絡清晰,纖毫畢現,以二郎坡為焦點的人與事,宛如一幕幕光影在她眼前閃現。她在這一瞬間,醍醐灌頂,驀然省悟了。

    俞梅坐起身,後背仰靠牆壁,知道自己失誤所在了。從表面上看,自己以替黨玉昆遷墳為由,謀劃了以路祭為由,解決黨部殘餘壯大游擊隊力量的行動。但是,她卻沒有留意,另外有人會洞悉她的計劃,也設下了圈套,將計就計。她以黨玉昆的遺骨為誘餌;二郎坡遭伏的小股土匪則是對方丟給自己的誘餌。她本應在李家溝被攔截時就幡然醒悟,可是偏偏在這個細節上忽略了。那簾後之人,早在她在陳倉設局時,就起了疑心。那些路祭的人是試金石,試出了她的底細,隨即在李家溝予以報復。自己貪功心切,實在是大意了。

    再往後的事態,一目瞭然。組織上為撇清她的嫌疑,嫁禍給城防團。城防團卻和通訊處、縣黨部聯手,反過來指認她是共產黨。衝著她****分子的嫌疑,對方自然就會猜測到她的真實意圖。這個隱身簾後,不,隱身幕後的白虎嶺山寨土匪頭領,究竟是何許人也?真算得上勁敵了。

    睡眠消解了恐慌,俞梅此刻心如止水,默思對策良久。謝某人是安排她前往陳倉的領導者。上次風聞省委機關被破壞,看來他是被捕叛變了。至於他是何時被轉送到了陳倉的,就不得而知了。一旦土匪們同意陳倉特務們帶著謝某來白虎嶺指認,自己將會徹底地暴露,土匪們會毫不猶豫地將她交給他們。這樣的結局,只有一個辦法來應對,那就是死。

    俞梅不願在那些歹徒手中飽受折磨和凌辱,寧死也不肯做囚犯和俘虜。她此刻拋開所有獲救的幻想和期盼,一心一意地思忖盤劃起自己的死法了。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