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手 第18章 暗潮洶湧 (7)
    約翰遜這時正在縱論天下時事,看來,他不僅僅是做收藏這麼簡單,對於平津地區的中日形勢,猶有精闢的論斷。現在,雖然雙方保持了相對的克制,勢態平穩,但只是暫時現象。中日間的戰爭,將在這裡全面爆發。因為日本人的鐵蹄既已踏入華北,那麼虎視中原將是順理成章的事情。中國政府方面,自從丟了東三省後,以領土換取時間的計劃,也已經走到了極限,再也沒有一寸土地可以緩衝日本人的野心了。丟了華北這塊戰略屏障,中原大門洞開,全面的潰敗指日可待了,所以說,危機到了這一步,是中國人自己造成的。民國二十年,倘若南京政府全力督促東北軍與日本關東軍決戰,發傾國之兵為後盾,解決掉日本東北駐軍甚至朝鮮駐屯軍,綽綽有餘。最壞的可能,也就是東三省變成一處烽火連綿的戰場了。關內尚能保證和平。現在,是退到退無可退的地步時才動手,晚啦!現在這支利用中國東三省資源發展起來的關東軍,早已是脫胎換骨、戰力大增了。蘇洵的《六國論》是篇好文章啊!指點眼下的時局,振聾發聵呀!

    譚保聽得入神,咂咂嘴,說:「可恨張學良等輩,喪地誤國,無處可投,近日又有入陝的意圖了。這個紈褲之徒,跟他老子張作霖沒法比。簡直辱沒了先人!當年的張大帥,何等人物?所以馮老總搞不過他,日本人也拿他沒轍,張家在關外經營多年,儼然一國,結果全都被這個不肖子送給日本人了。丟人啦!軍人的恥辱!還副總司令呢,不過是他人掌中的玩偶!」

    約翰遜見他憤憤不平,轉而朝孫嘯伯舉杯示意,說:「我們說的都是些千里之外紅塵中的俗事。孫先生是山中隱逸,可是要大大地不以為然了。」

    孫嘯伯笑了一下,說:「山人也無處可隱了。日本人真的打過來,只有拼著這把老骨頭,也隨譚將軍麾下去沙場走一遭了。」

    約翰遜嘿嘿一笑,說:「這可不成。一個國家,政治、經濟、軍事、文化的人才都能保存下來的話,它是亡不了的。像孫先生這樣的書法大家,可不能輕易就去冒生命危險。您都上了戰場,年輕人怎麼辦?」

    譚保揮揮手,說:「老兵不收,孫先生願意來軍中做個參議,那是另當別論。」

    約翰遜點點頭,說:「所以說,孫先生有自己的報國之門,將你通曉的石鼓文字發揚光大,以千鈞之筆書寫出流傳百世的不朽之作,那才是正經事。現今,石鼓文字宋拓本,盡數流入日本了。日本亡中國之心不死,亡中國文化之心,也正醞釀發酵呢。您說,對不?」

    孫嘯伯聽他直指石鼓文字,輕描淡寫地卸開力道,說:「鄙人對於金石文字,是有癖好。當年,黨玉昆掘盜先秦禮器,不少絕世之物的銘文,我都拓下來留存著。這些東西雖然散失已盡,再不可尋,但拓文我倒是正潛心研究呢。日後,影印發行,天下人手一本,那真是發揚中華文化的一件好事。」

    約翰遜說:「我仰慕中華文化已久,也曾收藏了一批近當代篆書大家的底細,近些天想跟孫先生私下裡做學術上的切磋,不知道孫先生給不給在下這個機會?」

    孫嘯伯說:「那當然可以。見識一下約翰遜先生的收藏,是十分榮幸的事。」

    約翰遜趁熱打鐵,追問道:「那,時間咱們定在……」

    孫嘯伯說:「明天吧。」

    這樣爽快地給出了時間,一桌子的人似乎都鬆了口氣。譚保笑哈哈地說:「我說呢,這樣神秘兮兮的。切磋書法文字,是你們文人墨客的雅事,非要拉我這個丘八來摻和,一切不是都解決了嘛。」

    他這樣說話,公開透露出兩個訊息。一是,這桌酒宴是約翰遜請他出面邀請的;二是,他跟約翰遜之間的交情非同一般,提醒眾人各自小心注意了。約翰遜低頭整理衣襟上的一點酒痕,面無表情。倒是鄒震心裡有數,明天這個會面日期,孫嘯伯給得非常巧妙,他後天就馬不停蹄地回陳倉去了。所以,談什麼都不重要了,說是敷衍還差不多。想到這裡,他忍不住暗暗碰了碰孫嘯伯的腳後跟。孫嘯伯掉頭來敬酒,一語雙關地說:「鄒兄,咱們慢慢地喝。時間還早,不急。」

    鄒震望著對面的譚保,笑道:「難得譚將軍出面促成了大家的聚會。來,咱們弟兄一起敬敬譚將軍。祝他旗開得勝,扶搖青雲,日後也讓我們多多倚仗。」

    (十)

    孫連文從來沒有夜半時分在陳倉城裡走過,這樣的活計,他老子是專長。從黨玉昆守陳倉時代起,就是這樣,但他卻沒能有隨父夜遊的機會。今夜,他要陪俞梅一起去拜訪黨匪餘部。鑒於白天已經被縣府偵緝隊,或許還有陳倉情報處的那些人嚴密監視了,所以只能藉著這夜幕的掩護出門。

    兩人約好了時間,在孫連文的房間裡換衣服。俞梅在燈下端詳片刻自己身上紋飾優美、精工細作的衣衫,半開玩笑地說:「錦衣夜行,純屬浪費,華而不實,還是脫了吧。」

    她走到隔壁書房,換上了一件深藍色袍子,外罩一件黑色構花披肩,像是武俠小說裡描寫過的夜行衣,跟黑夜相交融,渾然一體。孫連文在臥室裡聆聽著隔壁衣料索索作響,腦海裡情不自禁地想像起俞梅更衣的情形,身上一陣潮熱,臉色緋紅。

    俞梅換了衣服,推門進來,並沒有看出他的異樣,看看床邊的鐘,說時間差不多了,走吧。兩人並肩提著孫嘯伯慣用的那個氣死風燈,周邊用黑布遮住了,只容下方一點亮光照明腳下的道路,離開角門後沿僻巷向前,不多遠就在夜色中消失了。

    他們依照著白天查詢好的路徑,沿一條傾斜且迂迴的線路走,花費了比白天接近雙倍的時間,來到了那處匪巢宅院的旁門前,依照約定的暗號,依次一下、兩下、三下地拍門。兩分鐘後裡面的人撤開門閂,領著他們去了前面正房。幾個土匪聚在一盞燈下正搓麻將,見他們來了,推開竹牌請他們坐下。為首的二當家有些不耐煩的意思,說錢不是已經給了嗎,怎麼還要囉唆?

    俞梅說:「多謝你們傾囊相助,才能夠遷運伯父的靈柩回鄉。依照約定,我先把靈柩啟程時間告訴你們,後天凌晨,從渭河碼頭起航,中午時在老君渡上岸走陸路,前天我已經通知過了,不知道大當家的把路祭的地點定在哪裡?」

    二當家的從衣兜裡取出張紙來,在燈下映照著,說:「二郎坡。」

    俞梅存了心思,側眼瞄了一下,果然是這三個娟秀的毛筆字。她心中掠過一絲疑慮,順手摸出張地圖來,藉著亮光指尖一路按定在老君渡東北面一個地點,用指甲劃個十字,肯定地說:「行,二郎坡。到時候我吩咐趕車的改道繞過去。時間定在下午兩點左右,不出意外的話,應該差不多了。」

    兩下達成約定,俞梅不再逗留,又和孫連文一起提著燈離開這處透著陰森的所在,回孫府去了。他們在幽暗的小巷裡腳步輕悄地走著,接近文明旅社那幢樓背面時,兩人心意想通,不由得同時停下步子,眺望樓上的窗戶。有三處竟然還燈光猶亮,可能是住在那裡的人仍在徹夜不眠地忙碌吧。

    孫連文笑了笑,說:「是吳家驤,吳少爺。」

    俞梅說:「是劉少校,以及他們保持二十四小時聯絡的電台。這些傢伙們,可真是孜孜不倦、敬業得很呢。」

    其實,孫、劉二人的猜測,只對了一半。這天夜裡,劉少校早已酣然沉睡了,而吳家驤卻沒有。天黑前,他接到了省城上司的電話,告訴他一個剛剛接到的內部消息,陳倉縣長王本齋已調任稅務專員,省府文書明天正式發佈,電函同時發出。新任陳倉縣長由省府派遣,年輕有為,據說剛剛三十出頭,是陝南行署專員力薦的人物,希望他搞好關係。

    吳家驤得悉了這個訊息,第一個反應就是孫嘯伯此次西安之行成果斐然,一下子把王縣長這個心腹大患給連根拔除掉了,真是手段老辣,厲害得很。他想預先去找劉少校通氣,作日後的應對打算,但沒有找著人。聽人說他外出赴宴了,請客的人是本縣王縣長,就立即打消了主意。看來,這劉少校跟王縣長之間,還是有些貓膩的。據他所知,這是他們的第三次單獨見面。這兩個屬於外省官員的私下的密切關係,不能不令他心生戒備。

    一年多以來,南京方面借追剿****殘餘為由,已將西南諸省納於囊中。近日,陝西又成了熱點,看樣子是在劫難逃了。楊虎城麾下陝籍有識之士紛紛提議,預防日後更加不利的形勢,在地方官員的任用中注重本省人士,是明智之舉。也許,孫嘯伯赴省城的活動,跟這個思路恰巧吻合,正中當政權要的下懷罷了。這次,上司的叮囑很明確,他要提防。現在鑒於劉、王的關係,更加需要留神了。

    至於劉少校,是飲酒爛醉之後,晚十點左右被衛兵攙送上樓來的,招呼也無暇打,直接脫衣睡覺去了,連燈都沒有關。這頓酒,是王縣長所請,同時受邀的還有那位丁團長。這些天躲在軍營裡不出來的丁團長,比前些日子白皙了許多,說話也低調,不敢放肆,對於劉少校表面上的客氣很是受用,再三地表示感謝。

    王縣長擺酒請客,目的很簡單,他已經得到口風,孫嘯伯在西安大挖自己的牆腳,成效已現。不日,省府將發文提升自己為陝南稅務專員,這個職位高、有油水,責任又輕,本該是個上上的喜訊佳音,但是,他卻極不樂意。他覬覦中的那些藏寶,可不是一些中飽私囊的稅銀所可以比擬的。他不願去,但省城的靠山對此也無能為力。無奈之下,只得拍了加急電報去北平,向林正木報訊。當天下午,林正木居然從西安發來復電,寥寥數字:堅守陳倉,我另有安排。

    有了這個電報墊底,他稍稍放了心,可是情緒大受影響,鬱悶不已。索性,在這任上的時日不多了,乾脆再和自己往日相交遊的朋友加固感情,特地在本城數得著的富華酒館擺了桌酒席,請了這兩個跟自己能說幾句貼心話的人相聚。酒席中,他不便挑明自己即將離任的事情,只是盡情縱酒求醉,抒解煩悶而已。

    劉少校和丁團長更是不著邊際,以為這只是交際手段,單純的吃菜喝酒,大家都有點量,上等的高粱酒開了兩壇,最後弄得是滿桌狼藉,興盡才散。這一覺埋頭大睡,醒來時已是次日上午,太陽照在了頭頂的牆壁上。他穿衣起來,宿醉未消,太陽穴隱隱有刀割般的疼痛。

    他洗漱完畢後,去找吳家驤。吳家驤正在拆閱一封電報,見他進來,便將剛剛看完的電文朝他面前一遞,說:「上面發火啦。****紅25軍迂迴陝南,殲中央軍一個團,陝軍一個營,攻下一座縣城,補充給養、彈藥,擴充人馬,如魚得水。上峰嚴厲警告,我等的情報再不見成效,將嚴懲不貸。」

    劉少校看完電文,苦笑著說:「人員剛剛招募,派出去,估計還沒有到達潛伏地點呢。讓我們見成績,哪來這麼快?一個情報網的設立,沒有時間沉澱是不成的。他們也都是些老情報了,怎麼這點也忘記了?」

    吳家驤笑笑,說:「也許,被他們的上司罵了個狗血噴頭,才轉過來向我們施加壓力,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沒法子啊!誰讓我們官卑職微呢,只有受氣的份兒。日後,等你做了大官,那就是受氣少,撒氣多啦!」

    劉少校搖頭,說:「你我這份工作,初升職容易,再升職難啊!你看個各方面的例子,有幾個大員是靠做情報上來的?咱們是配角,只能在幕後唱戲,還要被丁團長之流瞧不起。忍氣吞聲吧。」

    吳家驤卻不同意他的看法,說:「真正做情報厲害的,我看連蔣校長都要器重幾分。到那地步,也許只有受最高層的氣,給大多數人氣受了。你說是不是?」

    劉少校聽他話裡有話,似有所指,隱約猜出端倪來,這是針對自己遠在南京的上司戴笠所發的。戴某人軍銜不過少將,又受蔣委員長侍從室領導,但是關鍵時刻屢有驚人之舉。廣東事變甚至有扭轉戰局一定乾坤的功勞,所以,是委座駕前的紅人,真正權傾一時。就是CC那一幫原中央黨部調查統計處的情報大佬們,也望塵莫及了。他這點題之餘,難道還會有鼓勵自己的含意嗎?

    吳家驤見他遲疑,以為他的酒仍未醒,笑了一聲,說:「被責備也是一種動力吧。上次綏署明示,查清****派往陳倉地區的那些潛伏分子,我去警察局,通過他們掌握了一份名單,新近從外地來人基本上都登錄了,應該沒有漏過,你看一看吧。」

    劉少校接過名單來,坐在沙發裡瀏覽,別的人名他沒有在意,只查看一個人:俞梅。結果真的找著了,在第四頁中間的一段:俞梅,四月七日來陳倉,暫住孫府,疑與孫府少爺有戀愛關係,二人同為北大同學。

    他心裡重新挽回了對吳家驤這位同僚的信任,將名單遞回,說:「俞小姐你也記了,這可不是警察局的調查吧?」

    吳家驤一笑,說:「公事公辦。凡是近期來的人,都要登記,至於有沒有嫌疑,那得調查。這位俞小姐,就煩請劉兄去辦理了。你知道我跟孫連文的關係,當事人迴避,原則嘛。」

    劉少校點點頭,說:「老兄托付我,我一定認真查辦。堂堂的孫府少爺,孫連文可不能真去娶了個女****分子為妻子,那可就真的麻煩啦。」

    兩人會意地笑,客氣一聲後各自去辦理自己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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