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老闆的那張牌,不是一張牌,而是一個人。他姓鄒名震,現年五十八歲,曾任陝西民政廳長,性喜書道,和於右任有中表親,與孫嘯伯師出同門,昔日關係密切,由他出面邀請孫嘯伯來西安,那是再合適不過的了。約翰遜聽說他有把握請孫嘯伯來西安,自然高興,這才打消了親自去陳倉的打算,任由他去安排。
榮老闆在西安地面上,要掙足面子給這個美國大老闆瞧瞧。誇下了海口後,急匆匆地準備了件小禮物,去了鄒震的公館。這位鄒先生自從一任廳長卸職後,不再留戀宦途,轉而改任省府參議,既閒適又不脫離政局,左右逢源,好不自在。這天正在家裡和新填房的太太聊天,聽說榮慶齋的老闆來了,以為他有什麼好東西來兜售,便吩咐在便廳見客。
榮老闆跨進門來,手裡的錦面木匣提了提亮相,隨後擱在八仙桌上,先問候了身體。鄒震不知道他此趟來的確切用意,抹了抹頜下的一把烏油油保養得極好的鬍鬚,請他坐下。榮老闆屁股一落椅子,就去挪過錦盒來,取出一塊尺許的瓦當大硯來,恭恭敬敬地呈送在他的眼前,說:「新得不久的,未央宮正殿的用料,嘉慶四年的東西,請您掌掌眼。」
鄒震眼底手下經過的瓦當硯不在少數,像這種尺寸的倒是第一次目睹,他饒有興趣地端詳把玩,果然發現了硯身背面有「未央宮制」的字樣,再用食指彈叩了一下,其聲錚然有金石音,燒造時摻加了金屬,果然是秦漢故物。他點點頭,望著榮老闆,問道:「真品無誤,你出個價格。」
榮老闆微笑說:「區區之物,談不上價錢,就當我孝敬先生的一份薄禮吧。請收下。」
鄒震有些意外,但隨即明白過來,搖搖頭說:「我現在棲居林下,不問世事,無權無勢,怕是幫不了你了。」
榮老闆哈哈笑道:「豈敢驚動鄒先生的大駕,只是有件順手人情,請鄒先生幫忙。」
「哦,什麼事?」
榮老闆稍稍壓低了聲音,說:「實不相瞞,想請您出面請孫嘯伯先生來西安一聚,這邊所有的費用開支,都由小店來承擔,借您的面子和交情一用。」
「孫嘯伯?」鄒震皺了皺眉,問道,「你要見他幹什麼?這位老先生近年來躲在陳倉不出門,連模樣我都快忘記了。也不知道能不能成呢。」
榮老闆諂笑道:「您老出馬,怎麼不能成?主要是我有個買家,喜歡他的字,願意出高價收藏。可是這幾年市面上找不著只紙片字,讓人抓不著頭緒。請他來省城見面,豈不乾脆?」
鄒震心底冷笑,臉上卻不動聲色,說:「你東西先帶走,我先試試,如果他肯來,你再送硯不遲。」
榮老闆哪裡肯帶走禮物,作揖道謝後,拔腿邊走,心裡知道這事有了八九成把握了。
這位鄒震先生送客到了廊下,收住腳步目送這個不速之客離開後,轉身回到屋裡,又把玩了一氣這方瓦當漢硯,放開手去了後面的書房,從書桌抽屜裡取出一封昨天剛剛收到的信函來,重新閱覽了一遍,喃喃自語說:「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啊。嘯伯兄,你要我幫你,現在卻變成了我要請你出山。也罷,既然陳倉局勢亂,那就來西安一趟吧,權當是鍍了層金,再回去時可以唬人了。」
他鋪開紙,提筆蘸墨寫道:
嘯伯吾兄,接信後已然著手按照尊駕叮囑辦理,據弟看來,目前陳倉局勢未明,又有心懷叵測之輩虎視眈眈,兄台不妨先來省城暫住些時日,以退為進,應是上佳之策。另,時局近日恐有大變,其間曲折,兄在陳倉偏狹之地不能洞察,故,來省城刻不容緩,望早作打算。弟在西安略備薄酒,一洗吾兄之郁忿勞頓。
弟鄒震奉上
(五)
俞梅下午兩點左右回到孫府,宅子裡靜悄悄一片,輕風掠起樹頭柔嫩的枝條,兩隻啣泥的燕子已經開始在屋角的一處雕花樑柱上築窩了。這春天來得恰到好處,正合了她喜悅的心情。這些日子,在陳倉辦了幾件事,雖然不能說成效斐然,但整體上算是有了眉目。更有一件高興的事,她不便流露在臉上,只藏在心底。在這和煦的春風裡步履輕盈地走著,穿廊過院進了屋子。瞧瞧靈秀不在,她便在梳妝台前坐下來,就著明淨的鏡子打量一下著急的面容,捋了捋被風吹得散亂的頭髮,情不自禁地哼起歌來。
她的聲音雖然不大,但宅子裡太靜,在院外甬道盡頭就能依稀耳聞。
孫連文午飯後剛剛睡熟,被窗外一隻風箏掛在樹梢上發出的嘩啦聲吵醒了,站在樹下用了根長竹竿挑下來,正反看看,做工精緻、用五色填鋪,漂亮得很。這不像是尋常人家裡玩的東西,是什麼人放飛的,斷了線落在了自家院子裡?他又仔細檢查了一遍,在風箏邊緣篾骨上看到了三個精美的蠅頭小楷:黨曉雲。
黨曉雲是誰?這陳倉城裡姓黨的人少而又少,莫非,跟那位兵敗身亡的黨玉昆有關?他拿著這風箏思考了一下,決定去找俞梅,看看她對這個意外發現的看法。
他人還沒沒到院門外,就聽到了裡面裊裊淡淡的歌聲,不覺放輕了腳步,佇立在門前聆聽,一直等到了俞梅興盡歌歇,回味良久後,這才吱呀一聲推開門,說:「俞小姐,今天心情不錯啊。」
俞梅一聽就知道他剛才肯定在門外,盈然笑道:「滿宅子的人都在午睡,倒剩下你這麼個精神好的。有事?」
孫連文將手裡的風箏遞過去,問:「黨曉雲,你聽說過這麼個人嗎?」
俞梅一愣,接過去翻來覆去瞧瞧,也發現了那個名字,說:「據我們所知,黨玉昆有兩個兒子,二兒子叫黨曉雲,但已經跟黨玉昆一起戰死了。這只風箏,雖然做工精細,但顏色已經不鮮艷了,恐怕是多年前的舊物。至少,死鬼黨曉雲不可能死而復生,放飛風箏。這東西哪裡來的?」
孫連文指指自己住處圍牆上方探出的那棵樹,說掛在那上面的,剛剛取下來。看到了上面的名字,有些疑心,所以來找她。她不是自稱黨玉昆的侄女嗎,算是權威吧。
俞梅將風箏還給他,說:「我在黨家村待過些天,大致的情況是清楚的,這東西估計是黨家故宅中的遺物,流入市井,哪家小孩看它漂亮拿出來放飛,結果掉在孫宅了。」
孫連文聽她這樣猜測,覺得有道理,但又感到似乎沒能提出令人信服的證據,也就僅僅是猜想。假如,這東西真的和黨家有關,具有現實意義,那麼這個猜測輕而易舉就會被推翻了。
俞梅見他神色遲疑,不以為然地一笑,說:「你這個人最大的毛病就是太過於猶豫,往往把簡單的事情弄複雜了。當前,正是時局變化的關鍵時刻,要心無旁騖地做有意義的事,這些文人的愁緒啊什麼的,一點都要不得。」
孫連文被她這些話說得有些羞愧,同時又有幾分興奮,反過來問她今天外出聯絡,有沒有新的進展?俞梅眼中閃爍著某種難以言喻的光彩,說:「進展談不上,但是,意外碰上個人……」
她說到這裡,收住了話語,偏過頭去,掩飾自己的失態。
孫連文追問一句:「碰上誰了?」
「西安時的一個老同事。」俞梅含糊地說。
其實,俞梅今天去藥材鋪子,目的是把孫連文日前在文明旅社的新發現傳遞出去,這個由省城西安來陳倉的兩個青年軍官建立的通訊處,非常可疑。根據陳倉的地理位置以及和西安的距離,建立這樣規模的電訊聯絡機構,很不合理。再加上這個通訊處和駐軍之間根本沒有協同關係,它為誰服務?經查明,那個本地人吳家驤少校,是十七路軍軍部參謀,他的身份跟這個部門之間也不相配。那個姓劉的少校來歷不明,更需要省城方面的配合,查清他的底細。
藥材鋪子林老闆是這個新建不久的聯絡站的負責人,擔負陝南地區情報收集的任務。雖然俞梅本身的使命不是情報收集,但卻需要這個聯絡站和周邊地區的游擊隊乃至整個陝北地區的部隊聯繫,彼此間的情報合作在所難免的。當她佯裝買藥,在櫃檯邊向林老闆傳遞完這個情況後,正要離開時,後面曬草藥的院子裡出來個人,跟她臉對臉打了個照面,不約而同地驚噫了一聲。
俞梅轉眼看看林老闆,看他面無異色,知道此時此地安全,忙悄聲問:「你,不是去了陝北嗎?怎麼到了這裡?」
那人低聲說:「我剛剛到,來執行新的任務。你,好吧?」
他這一聲問候,觸動了俞梅內心最柔軟的地方,眼圈一紅,硬是忍住了沒流出淚來。林老闆看出了蹊蹺,含笑說:「對面有個茶館,你們去敘敘舊吧。這裡太雜,不合適互訴衷腸。」
兩人算是他鄉遇故知,這種心情哪裡抑制得了,並肩離開藥鋪坐進了茶館,傾訴了許久,這才依依不捨地道別。那位令俞梅依戀難卻的男人,名叫方國政,比她年長十歲,是她在漢陽師範的老師。正是在他的影響下,她上學期間就參加了地下組織,從事秘密活動。後來,師生倆雙雙離開師範,來到了西安,各自以不同的社會身份潛伏。這次,也幾乎是受上級的指派,勞燕分飛,一個去了陝北根據地,一個來到了陳倉。想不到這麼快,他們就又見面了。
如今在俞梅心裡,方國政這個人身上所具備的各種屬性,譬如同志、領導、老師等等都開始淡漠,最後只剩下一個詞:愛人。她愛他早已不是一兩年的事情了。在學校時,她就仰慕他的才華,欽佩他的膽識抱負,當年之所以加入組織,根本上還是因為她愛他,願意跟他同生共死。離開學校後,他們挑明了戀情,同居了一段時間,後來又因為工作需要分開了,要不是因為環境的制約,他們恐怕早就結婚了。而現在,婚姻對他們而言是一個遙不可及的奢望。俞梅當前唯一的希冀就是,在陳倉的任務完成後,跟他一起奔赴陝北,只有在那裡,他們才有可能放棄一切偽飾,光明正大地結合。
而眼下,她還得暫時寄居孫宅,聽著不明真相的靈秀在耳邊聒噪,忍受著孫嘯伯暗中窺測的目光,以及孫連文……
孫連文什麼?俞梅心臟顫抖了一下,醒過神來,她跟孫連文表面上是同學,但女同學這三個字太過曖昧了,以她女性特有的敏感,感覺到了某種不可言喻的意味。這個組織上安排的所謂昔日北大的高材生,性格骨子裡有著世家子弟的文弱氣質。她有時候最怕看的是他的雙眸,那裡透露出的柔軟、空濛,有著猶如秋天般攝人心魄的蕭瑟感。也許,這樣出身的人至死也難改掉這些與生俱來的特性吧。她心底暗暗地這樣想,扯開了話頭,告訴他那天城防團遭襲之後,各部增援的陝軍全線退卻,紅25軍趁勢猛攻,把已成甕中之鱉的中央軍一個團全部消滅掉了,繳獲無數。現在,紅25軍已經掉過頭向川陝交界地區進發,調動追剿的中央軍主力向西尾隨,眼下,陳倉形勢鬆懈下來。省委有新的指派,陝北來了特派員,負有極其重要的秘密任務,希望他跟自己一起做好掩護工作。
孫連文應了一聲,在屋子裡又坐了十來分鐘,瞧她垂眼盯著某個角落出神,若有所思,當下不便打攪,便拿了那個破損的風箏退出來,回自己的住處去了。
半路上,他正猜想俞小姐今天異乎尋常的神色的來源,忽然聽得後面父親的聲音在叫他。他停下來,看到孫嘯伯緊趕慢趕匆匆來到門前,手裡拿著外套,一副耐熱不住的放拓模樣,不由得好笑,問:「爹,去哪裡啦?午飯也不見你來吃,這樣子可笑得很呢。」
孫嘯伯白了他一眼,說:「你抓著這個玩意兒,好不好笑?」
孫連文被他這一說,正中下懷,忙拉他到自己的屋子裡坐,邊倒茶邊向他請教那個留款黨曉雲的來歷。孫嘯伯瞅了這風箏一眼,就覺得熟悉,再聽他提這個名字,心頭一緊,說:「這東西飛起來,倒是高得很,居然能撞到咱們家的枝頭上。看來,冥冥中還是有宿命的,黨曉雲斃命已久,他的遺物還能辨識路途方向,也成了殉葬品,真是慘絕人寰啊!」
孫連文聽父親承認並講清了這風箏的來歷,跟俞小姐的猜測幾乎一致,當下釋然,將風箏丟開,說:「我看著奇怪,所以才打聽它的來歷。你這麼一講,一清二楚啦。」
孫嘯伯順手拿過風箏來,重重地歎息,手指摩挲著這件舊物,彷彿勾起了往日的回憶,感慨難言。孫連文見父親這模樣,不忍打攪,悄然退了出去,趁著這午睡後的清爽勁頭,出了宅子,上街去溜躂了。
(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