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原與張愛玲的傾城之戀:胡蘭成傳 第44章 最後的瘋狂
    決定性的一天終於來臨。

    八月十五日,日本天皇頒布投降詔書。

    胡蘭成是在街上聽說的,當時全身就出了一身大汗。他氣急敗壞地趕到報社,日軍報導班已送來當日電訊證實了這一消息。接著就是重慶蔣介石的廣播講話,胡蘭成讓《大楚報》將天皇投降詔書和蔣介石的講話都拿來全文刊登,他隨即趕去日本人那裡看動靜,他去看報導班的一個上尉,這位上尉正患著登革熱,有氣無力地和他說話,說話時眼睛只盯著看牆上懸掛的太平洋地圖,彼此什麼話都不用說了。

    日本人已承認戰敗,可胡蘭成卻不罷休。

    重慶方面為順利接收,為穩住各地偽政府人員,相繼給各地偽官委任新職,偽湖北省主席葉蓬被重慶任命為第七路軍司令,命令他維持鄂贛湘地方秩序,聽候接收。胡蘭成卻不服命要「抗命」,他四處活動,向人遊說,他去拉攏偽二十九軍軍長鄒平凡,請鄒和自己一起出面宣佈武漢「獨立」,以阻止重慶的接收。

    鄒平凡原是熊劍東的部屬,鄒手裡的這支漢奸部隊以前熊劍東帶過,熊到上海去才交與鄒的。因為這點關係,鄒平凡同意了胡蘭成的主張,趁葉蓬尚在南京,派人連夜將葉蓬的特務營繳了械。「獨立」的風聲傳出後,附近幾個偽政府下的兩個師也來加入,連同各縣保安隊,一時擁兵數萬。葉蓬聞訊後,立即從南京匆匆趕來,胡蘭成要鄒平凡逮捕葉蓬,葉聽聞風聲,下了飛機沒敢進城,只在飛機場附近住了一夜,第二天早晨又匆匆逃回了南京。葉蓬以後是被國民政府槍斃的第一個漢奸,他對武漢的接收沒起到作用,是一個原因。

    胡蘭成的計劃是在武漢成立「軍政府」,「軍政府」組成前,先成立臨時武漢警備司令部,由鄒平凡任司令。他判斷,武漢為重慶東歸要道,武漢獨立,重慶只有派軍隊沿長江過來攻打。武漢這裡只要能阻擋兩三個月,東南半壁就可能起來響應。武漢現有的這點兵力,是無法長期抵擋重慶方面的大軍的,打到兩三個月後就放棄武漢,讓重慶軍隊過去,他們則帶兵退守鄂贛湘三角地帶,重慶急於去佔據南京上海,還要對付共產黨,不可能留下多少兵力來對付他們,如此他們就可站穩腳跟。他們只要能堅持到半年左右,天下大勢就可能改觀,到時重慶就再也無力來消滅他們了。胡蘭成本想到武漢開創局面,早就留意於此,他想辦軍政學校,本意也是為此而準備自己的幹部。他這套本是從共產黨學來,他的帶兵退守鄂贛湘三角地帶,也是仿照共產黨當年在江西井岡山的戰略。

    胡蘭成的軍政學校沒辦成,手裡沒有幹部沒有軍隊,他只能利用鄒平凡的軍隊。他可以用這套戰略理論去說服鄒平凡,可僅有理論沒用,這他也知道,他還有其他什麼可以和鄒合作的資本呢?他與日本人的關係。日本人雖已投降,手中尚控制著不少物資,他向鄒保證,只要鄒和他一起共事,他可以從當地日軍手中弄到一萬人的武器裝備來補充軍隊。

    胡蘭成真正是喪心病狂。

    他也不想想,憑他胡蘭成,要人沒人,要錢沒錢,唯一可依靠的日本已經戰敗投降,即便能弄來一萬人的武器裝備又能抵什麼用?他真是昧於天下人心了。中國土地上已經打了八年仗,屍橫遍野,赤地千里,老百姓經受了多少苦難!總算等到了日本投降這一天,就是軍隊,誰還會想再繼續打仗?就連蔣介石與共產黨打,也是在事隔一年以後才敢開打。

    再說以什麼名義打呢?反對共產黨?可他的「獨立」舉動反的是重慶,「抗命」抗的是重慶的「命令」。若是反對國民黨,這連他自己都說不通,而且中國是與英美站在一起的戰勝國,他怎能靠反對重慶而得到其他地方的響應?這樣,剩下的就是過去地方軍閥割據一方的老把戲了。可眼下,已不是二十年前的北洋軍閥時代可比,這種「犯上作亂」擁兵自重的地方亂軍,國民黨不容,共產黨也不容,只能陷入四面楚歌的境地。唯一剩下的理由,就是繼續替日本人打,可日本人自己已投降,既無日本軍委託,也無日本軍參加,一支中國軍隊替日本人在中國國土上打仗,不太滑稽嗎?

    胡蘭成真是完全昏亂了,這只能說是他那一貫自負加上野心的極度發作,毫無現實可行性的妄想。

    胡蘭成計劃中的「武漢獨立軍政府」當然不曾成立。他怪罪於自己的生病,宣佈拒絕接收後的兩三天,他就被那個日本上尉傳染上了登革熱,躺在床上整整一星期不能動彈。等他能起床下地,天下已大變。他再去找鄒平凡,鄒只一味勸他與重慶來人談談。

    可即便他不生病,情況又會有什麼兩樣?不說大的方面,就說眼前這位他所依靠的鄒平凡,他也不想想,就憑他與熊劍東的關係、熊劍東與鄒平凡的關係這一點微弱的交情,手中有軍隊的鄒平凡怎會與他合作,或聽命於他?他過去之所以有點威勢,完全靠的是日本人,離開了日本人,在講實力的軍人眼裡,他不就剩下了手中的一支筆?日本人的一萬軍隊的武器裝備,他能否要來,是一回事;要來了,有沒有用,又是一回事,不準備打仗,武器裝備又有何用?何況,這點武器裝備,鄒平凡不會稀罕,鄒自有辦法。

    胡蘭成與重慶來的接收大員、國民黨中央委員袁雍接談後才知道,鄒平凡已與重慶接上了關係,倒向了重慶。其實何止於前幾日,早在日本投降前,鄒就與重慶第六戰區副長官、以後擔任武漢及湖北地區接收日方物資委員會主任委員的郭懺聯絡妥當了,鄒平凡一次就送了郭懺五百根金條,以保身家性命。鄒平凡以前答應胡蘭成,所謂成立軍政府等等全是虛應他的鬼話。至於他與胡蘭成宣佈「武漢獨立」,自任警備司令,準確名稱是「武漢治安聯軍總司令」,這個司令,鄒平凡不是為他、為武漢獨立,而是為重慶受任的,在郭懺軍隊未到武漢之前,鄒就以這一名頭來維持武漢地方秩序,為迎接重慶接管接收預先鋪路。胡蘭成完全給蒙在了鼓裡。果然,重慶大軍到後,郭懺就給了鄒平凡新編二十一軍軍長的名義。胡蘭成也恰巧是生了幾天病,不然的話,他若再為「獨立」奔走聯絡,鄒平凡將他捆起來送給重慶都是可能的。

    鄒平凡虛應胡蘭成自有用意,他正好乘「武漢獨立」這幾日,利用「武漢治安聯軍總司令」的名義,在重慶接收前先下手為自己搞「劫收」,他不稀罕胡蘭成的一萬人武器裝備原因也在此,他自己可以弄,何必再經胡蘭成手轉弄?且看鄒平凡的作為:

    (鄒平凡)指揮偽軍將所有敵人重要軍用倉庫及日寇高統分會倉庫控制起來,並用卡車裝運各種物資,連續劫運兩晝夜,積存在他漢陽私宅。他還盜運敵人倉庫所存食鹽二萬八千擔,大米三千五百石,運到他的部隊駐地蔡甸一帶出售。他劫去偽中央儲備銀行武漢分行庫存煙土八千多兩,交「特商」變賣。日軍庫存步槍五千枝、機關鎗五十多挺、手槍四百多箱及各種彈藥無數,也被他竊走了。他還劫取武昌偽市長劉立藩家金寶衣物,價值巨億。鄒平凡劫奪的物資,以時價估計,當在四、五十億元以上。經清查團檢舉結果,鄒平凡雖被武漢行營下令通緝,並將他在漢陽的家產予以查封,但對他所劫奪的巨額敵偽物資並沒有真正追還,所謂查封家產,也不過是封了他在漢陽的一幢住宅罷了。鄒平凡不僅逍遙法外,而且聽說不久又在郭懺的聯勤總部當上了官。[2]

    這樣的一個人,胡蘭成居然還想與其合作開出新局面,真是笑話了。

    鄒平凡歸順了,胡蘭成只得向袁雍表示同意接收,大局已定,他同意不同意其實已無關緊要。他此時也開始害怕了,他向袁雍請求,希望重慶不要對偽政府諸人亂開殺戒,他還可笑地打了個電報給在重慶的陶希聖,也想給自己留條後路。陶希聖沒有理他。

    這回胡蘭成沒有弄錯,他知道危險已臨近。重慶政府早在汪精衛到上海、到南京組織偽政府時先後就發過兩次通緝令,名單多到三百多人,除「特任」官外,「簡任」的次長、委員等等全數包括在內。袁雍雖然也有重慶的委任狀給他,他不敢相信。不說以往,只說他這次的試圖「抗命」,就足夠給他釘上「死硬漢奸」的牌號了。對他來說,眼下現實可行的,就是趕快處理後事。

    胡蘭成召集了報社同事匆匆告別,然後匆匆趕回,他還要安排小周。

    醫院人去樓空,醫生、院長已不知去向,護士也多已回家。胡蘭成將小周叫來囑咐,說他不能帶她一起走,走也是受苦。他為安慰小周而胡說,他此去要改姓換名,但避過兩年後就可出頭,不出五年,又可用現在姓名,最遲到那時就來接她。他將剩餘的錢都留給了小周,還有一箱衣服也讓小周在困難時變賣。他以前用薪水買的幾兩金子,連同以前給過她的幾隻戒指,湊攏約十兩都讓小周收下,又送了一包半米到小周家中。

    諸事停當,他寫了封信留給袁雍,信中說:「國步方艱,天命不易,我且暫避,要看看國府是否果如蔣主席所廣播的不嗜殺人,而我是否回來,亦即在今後三五個月內可見分曉。士固有不可得而臣,不可得而辱,不可得而殺者。」他將信交給小周,讓她等他出走之後再寄出。

    胡蘭成出走是在武漢接收後的第三天,小周為他準備了早餐,離別時,小周忍著眼淚送他到房門口,他不讓再送。他回頭再看了一眼,急急出醫院大門而去。

    過漢水時,他將隨身帶的一支手槍抽出,悄悄沉入了漢水。

    從此,胡蘭成開始了他長達五年的逃亡生活。

    註釋

    [1]見張放《周作人三年監獄生活》,見《文苑星辰文苑風》,四川文藝出版社,1990年8月第1版。

    [2]引自何漢文《大劫收見聞》,《文史資料選輯》五十五輯,中國文史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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