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蘭成十八歲訂婚,那年他還在蕙蘭中學讀三年級。家裡給他說的對象,是離胡村五十里地的唐溪唐濟仙的女兒,名叫玉鳳。唐濟仙是鄉里郎中,人稱三先生。
胡蘭成為何不自由戀愛、自己選擇對像?他所嚮往的表哥吳雪帆一輩人、「湖畔詩人」都是眼前身邊的榜樣,他們幾乎都是自由戀愛,為反對包辦婚姻甚至不惜與父母鬧翻,脫離家庭,何況胡蘭成還未訂婚,本沒有這個負擔。
胡蘭成何嘗不想如此?只是沒有遇見合適的對象和機會,更主要的還是家庭背景。胡家此時幾至一貧如洗,全仗義父母資助,他才得以讀書求學。無論胡蘭成怎樣嚮往現代青年的自由戀愛,貧苦農家出身的他,不可能有富家子弟的膽氣、瀟灑和自由,肉身如此,精神也罷。富家子弟即便脫離家庭,不靠家庭自食其力,他們有著自信和底氣,心理上對家庭也沒有牽扯,家裡無須他們承擔,哪怕最後山窮水盡,只要回頭認個錯還是能走進家門的。胡蘭成是不可比擬的,家裡如此多弟兄,好不容易出了個讀書人,用的又是他人的錢,眾人企盼著他成家立業,撐持胡家門風。艱難的經歷和眾人期望的負載,容不得他有多少自由的。再說,像他這樣一個農家出身的學生,在杭州城裡又能得到多少女性青睞呢?如胡蘭成這樣的性情,他不會沒試過,可能多少碰了壁,消減了他的青年血性和無限幻想,於是,家裡既然操持,他也就順從了。
兩年後,胡蘭成二十歲,胡家正式迎娶。
胡家的狀況已更為不堪,父親久病不起,終於在婚事一個月前去世。按照鄉里規矩,剛有過喪事,是不能接著辦喜事的,父親明白家中辦事不易,為此耽擱又要費錢,臨死前留下遺願婚事如期照辦。這樣一月過後,胡家除舊布新,一家人也轉哀為喜,接著喪事又熱熱鬧鬧辦起了喜事。
花轎將新娘抬到了家裡,胡蘭成見了新娘,卻是不喜歡。
妻子玉鳳不嫌胡家貧寒,認定丈夫是讀書人,必定會有出頭之日,自己不識字,只是盡心意地燒茶煮飯,善待丈夫婆婆,有時洗好碗盞,走過讀書的丈夫前略站一站,臉上笑瞇瞇,甚是滿意。可胡蘭成不滿意妻子,首先是容貌,玉鳳生就一副胖乎乎的圓臉,與他心愛的杭州女學生清純模樣相差太遠。胡蘭成對玉鳳的行事態度也不待見,玉鳳沒進過學校不認字,人又老實木訥,不會有城市少女般的風情,也不似舊戲裡的小姐或俏丫鬟,他看玉鳳繡花也不精,唱歌也不會,硬要她唱,不得已唱了一支,卻是「小白菜,嫩藹藹,丈夫出門到上海,洋鈿十塊十塊帶進來」,再俗氣不過的歌。逢到胡蘭成生氣,她只會愣住,不曉得說好話,他發發狠,幾次欺負她說重話傷她的心,她也只會躲到一邊抹眼淚。雖是新婚,玉鳳實不能拴住他的心。婚後尚未滿半年,翌年三月,他即離家出外謀職。
胡蘭成此去仍是杭州,是應杭州郵電局之招去做郵務生。這在他是完全沒想到的,郵務生還是他在蕙蘭讀二年級時為留後路去考的,考取了,當時讀書不能去,想不到事過兩三年,郵局還為他保留著職位。郵務生月薪三十五元,相當於他在胡村小學堂教書半年的薪水。接得通知後他立即動身,母親、玉鳳都為他歡喜。可惜,這個好差事,他只干了三個月。
胡蘭成到職,被分配在城站郵局上班,他每月寄二十五元回家,餘下的節儉自用。可他對職業很快就感到了厭煩,不在於工作的單調,而是郵局裡的環境氣氛。郵局在那時代是鐵飯碗,因此每個職員都勤謹小心,不求出色但求無過,只要熬到年頭就可加薪,還有一筆不菲的養老金。他卻覺得,一個人一輩子辛勞僅僅只為這些未免志氣太短。他也看不慣郵局的勢利,杭州郵局那時由外國人經管,職員自恃矜持,對一般顧客很是傲慢,同事之間也是冷淡無人情,上下級界限更是嚴格不敢逾越。有個管賣郵票的老職員,已是五十多歲人,在局裡年歲最長,二十年來薪水從最初二十元已加到一百一十元,他再做滿五年即可享受終身養老金了。一日,有人在窗前買郵票,先買了三分的,後又要求換成一分的,老職員就給換了。不料局長在一旁看見,冷著臉道:「你懂得章程嗎?」他即刻垂手起立答道:「是!」局長不罷休,把他叫到局長辦公桌前責罵,他只垂手躬身唯唯點頭稱是。胡蘭成見他如此屈辱,真為他感到難受。
不久就輪到他自己了。一天,有人為集郵,拿著郵票來請郵局蓋戳,胡蘭成就給蓋了,正逢局長巡查看見,申斥了他一通,說不可以隨便蓋。第二天,偏巧有個英國女人也拿著郵票來要求蓋戳,胡蘭成當即拒絕。局長在一旁看見了,卻立刻趨身上前,諂媚地與其攀談,伸手從窗洞外接過了她的集郵冊,遞給胡蘭成為她蓋戳,胡蘭成只管做自己的事不加理會,局長無奈只得自己親手蓋了。局長笑臉送走那英國女人,轉過身來就狠狠對他唾罵了一聲,見他不服,又把他叫到辦公桌前責罵,越罵越大聲,各種粗話都罵出了口。胡蘭成更是不服,終於耐不住性情,拿出當年與中學教務主任的勁頭與之爭辯。結果,他當場被開除了。
這是他在杭州第二次被人開除。前後三個月,他又折返走上了回胡村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