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郎歸 第44章
    屈文秀是一個喜歡留長頭髮的姑娘,可是她卻剪著一頭短髮,脖子、耳朵下面的部分都露在外面,顯得很難看;一雙手也十分的粗糲,完全不像是一個姑娘的手。

    「眼看別人都剪了,」屈文秀對我說。「周圍所有的人都把頭髮剪短了,連電影裡的人都剪短了,你要是再不剪,那哪能行呢?一看就是個落後分子。」

    我是在一座很窄的小橋上遇到屈文秀的,她說我長得像她的一位姑姑。我對她說,那你以後就喊我姑姑吧。屈文秀立即高興地答應了。這麼一句平常的話,對於十八歲的屈文秀卻有著不尋常的鼓勵和溫暖,我看到她的眼裡有淚花在閃現。

    我問文秀是怎麼死的?

    文秀說:「姑姑啊,文秀是活活被累死的。」又說,「我才十八,按道理根本不是死的時候,一個人十七八、十八九,哪能那麼容易就死了呢?除非意外,除非是那種治不了的大病。」

    我們家成分不好,一家人都在別人的面前抬不起頭來。文秀說,我們要是沒有吃的了,從不敢去向別人借,覺得沒臉去向別人張口,有的人心裡想借也不敢借給我們。冬天下了雪,我爹想上房去把房頂上的雪掃下來,沒有梯子,明知道隔壁的人家裡有梯子,而且那梯子原本就是我們家的,是他們分財產分去的,我爹也知道不能去問人家借,一借又會借出別的事情來,那麻煩會比沒有梯子上房更大。我爹就先想辦法爬上牆頭,然後站在牆頭上,抓住房簷,再一點一點地往房上爬,有一次眼看已經爬上去了,就剩兩隻腳了,不料身下的雪一滑,一下就又倒退下來了,直接摔到了院子裡。這是在自己家裡。

    到了外面也一樣,人多熱鬧的地方,他們從不敢去,去了很快就會顯出你是一個明顯的外人,一個哪一頭都不如別人,低人一等甚至幾等的人。那還過去幹什麼哪?讓人鄙視,讓人笑話,還不如就囚在自己那個家裡哪兒也不去呢。我的兩個哥哥,都到了結婚成家的年齡,可一直說不上對象,連媒人都不上我們家去。姑姑,不是因為我是他們的妹妹,就沒原則地吹噓他們,把不好也說成是好;兩個哥哥都長得眉清目秀,他們要是生在別的人家,孩子肯定都會滿地跑了,可生在我們那個家就不行。誰願意讓自己嫁進一個在別人面前抬不起頭來的家裡呢,那不是睜著眼睛往火坑裡跳麼?我的弟弟妹妹,到了該上學的時候,學校也不准去上。我上過幾個月,那時候不知怎麼寬了一段,後來忽然又緊了,緊得針都插不進去

    好不容易我長大了,我就開始想,我得為我們這個家出一點力,改變改變我們一家人的處境,再這樣下去,那我們這一家人就真的再沒法活了,越活越出溜,越活越不像一家人,心裡立定這個主意以後,我就開始拚命地給公家幹活兒,多苦多累的活兒我都不怕。我們那種家裡的孩子,又是村裡的,不去用自己的身體苦幹,還能有別的什麼翻身的辦法呢?我幹活兒不和女的比,因為她們根本比不過我,我只和男的比。推土,男的一天一個人推四十車,我就推五十車;挑糞,他們挑二十擔,我就挑三十擔、四十擔。回到家裡,吃兩個玉米,喝一瓢冷水,接著再去幹。

    有一天,我推了六十車土,把那些男人們也都嚇住了,都過來勸我不要再推了,再推下去要出人命了。有的把我的推車推到一邊,藏了起來。

    他們說:「停停吧,我們服了你了,都不如你哩。」

    晚上回家的路上,步都邁不動了。離家還有一里多的時候,下面突然開始流血,血順著兩條腿在褲子裡唰唰地往下流,我低下頭,看見我的腳已經被染得黑紅。我怕別人看出來,急忙蹲下,把兩條腿緊緊地夾住,我想等天再黑一會兒再回去,這樣,別人不會看出來,家裡的人也不會發現。同時,我還以為只要把兩條腿緊緊地夾住,就能夠止住血,不再往下流。

    我就那樣蹲在路上,兩條腿使勁地往一起擠。有人過來時,我就把頭低下去,臉貼到腿上,不讓他看見我是誰。

    後來,天終於黑得什麼也看不見了,我放心了,開始站起來慢慢地往家裡走。進了院子裡,沒有往人住的屋裡走,先直奔一間堆放雜物的房子裡,找棉花找不到,只找到一件破棉襖,用牙將棉襖上的針線咬開,掏出裡面的又乾又硬的土烘烘的舊棉花,墊進褲子裡面,再用腿夾住。棉花雖然舊,但我知道它能吸水,再沒有比那更好的了,我想不出還有什麼能比棉花更吸水的東西;那時候,就算想出一種什麼,家裡也指定沒有。

    按道理,頭一天流了那麼多血,第二天應該在家裡躺一天吧?可是我沒有,正在關鍵時刻,我怎麼能在家裡躺著呢?第二天一早我又去了。我也沒把流血的事告訴家裡的人,告訴了他們有什麼用呢,他們知道了又能如何呢?那天夜裡,等家裡的人都睡著了以後,我悄悄地起來,摸黑洗去了腿上的血。又從一個包袱裡摸出一團半新的棉花,本來是想找點舊布的,沒敢想會有棉花,卻意外地摸到了一團軟軟和和的棉花,還是半新的!那一刻,我簡直高興死了,高興得差一點兒喊出來!老天爺也在暗中幫助我可憐我呢,心裡遠遠地想了一下棉花,真的就有一團棉花在那裡悄悄地等著我呢,那不是老天爺放在那裡等我拿的麼?我把那一團軟軟和和的雲彩一樣的棉花墊上,兩條腿試著夾緊一下,又鬆開一下,感覺真是舒服極了。黑暗中,我的臉上露出了笑容。

    接著,我又找出一條黑顏色的褲子,心裡想,第二天要是再流血,也會有這黑顏色的褲子遮擋著做掩護,別人是看不出來的。

    我又出現在工地上的時候,我的蒼白的臉色一定把迎面過來的一個人嚇了一跳,我從他的身邊走過去了,他卻停住了,還在回頭看著我。

    這樣拚命地干有沒有用?當然有用了。先是那些親眼見過我幹活兒的人們在私下裡說,在他們各自的家裡吃飯的時候說,在樹下乘涼的時候說,說我是如何的能幹,村裡任何一個男人都不敢和我比,自從盤古開天地,還沒見過這麼能吃苦的女子。慢慢地,村裡的幹部們也開始互相議論,說:「貧下中農的子女又能咋樣?有些貧下中農的子女完全是些不成器的癩皮狗,男的像無賴二流子,女的像潑婦。」雖然沒有直接當面誇我,但那意思已經是在表揚我了,有意識地貶低那個,就等於是在有意識地抬高這個,世上的事,不從來都是這樣的麼?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沒有明說,但意思都已經在裡面了。

    後來,有縣裡的幹部開始當著眾人的面直接表揚我了,屈文秀同志如何如何,指名道姓地表揚。縣裡一開口,公社的人也開始表揚了。縣裡一開口,公社一開口,就有別的村裡的人來向我學習經驗,由他們的團支部書記或婦女主任帶著。面對他們,我不知該說什麼好。我對他們說,經驗沒有,非要說有,那就只能是不怕苦,不怕累,別人推二十車土,我為什麼就不能推四十車呢?咬咬牙,就真的推出來了。聽了我的話,龍勝的一位婦女主任說:「說得多好啊!又謙虛,又實在。」又對她領來的那些同村的姑娘們說:「你們聽聽,都要記在心裡。你們就知道要穿好衣裳,戀愛,戀愛有什麼用?能有什麼好?戀愛的直接後果就是結婚,結婚的直接結果就是有孩子,有了老大,接著就會有老二老三老四,一個接一個地生孩子,等生完這些孩子,你們也就都完了。還能幹什麼?什麼也不能幹了。」

    村裡的幹部們一看,哎呀,這不對呀!縣裡和公社都表揚了,外地的也來學習了,人是我們村裡的人,我們要是再一直繼續裝聾作啞,一聲不吭,那就真的說不過去了,那就太沒有良心和眼色了,別人會笑話我們。這樣,村裡也開始公開地表揚我了,平時說,會上說,喇叭裡也說。再後來,報紙上也寫出了我的事跡,還有我的頭像,不是照相,是一個人照著我的樣子畫出來的:一個剪著短頭髮的姑娘,脖子上搭著一條白毛巾,張開嘴笑著——那就是我;在我的身後,有無數面紅旗正在迎風招展。

    姑姑啊,人其實能夠承受得住打擊和挫傷,卻很難承受得住別人的表揚,表揚和稱讚不知要比打擊厲害多少倍呢!我後來覺得表揚一個人,就像是把那個人放到一個風口上或很高的地方,你在上面站著,大家在下面看著你,不斷地給你叫好,鼓掌,「再往上,再上去一點,好」!你只能一直往上,卻不能再下來,大家那樣看著你,你有臉下來麼?

    又覺得表揚很像是一種慢性的毒藥,能夠一點一點一小勺一小勺地把你吃死。它最厲害的地方就是,每次給你吃下一點點,你都會覺得很可口,很舒服,要是不舒服,你也就不會再要,不會再吃了,它厲害就厲害在這一點上,要命也要命在這一點上。

    這樣一來,我就沒有退路了,只能接著往前走,往上走,我比以前幹得更多了。有一天,我整整推了八十車土,把在場的人們都嚇得說不出話來,好話壞話都說不出來了。

    晚上,我坐在地上,一動也動不了,只看見天上的星星正在嘩嘩地往下掉,往下落,沙子一樣,滿天的星星,紛紛揚揚地全掉下來了。

    我的弟弟妹妹被准許到學校裡去上學了,校長和老師親自去我們家叫的。爹娘也敢到人前去了,也敢在人前開口說話了。我們家的門楣上方有了一塊寫著「光榮人家」的牌子。公社來給我們家掛牌子的那天,好多人都湧進我們的院子裡,都來幫忙。好多年了,自從被分完浮財的那一天起,我們的那個院子裡再沒有來過那麼多人。一個叫龍王的人,主動地拿起掃帚,掃起了院子。一位幹部對他說,這麼多人,你掃什麼?不能等一會兒麼?名叫龍王的人放下掃帚,咧開嘴笑笑,很快又從地上撿起一塊磚頭,小心地放在牆頭上。我記得有一年,父親從外面回來,臉上又是淤青又是血,就是被這個叫龍王的人打的。第二天,我領著妹妹從龍王的家門前路過,龍王正在掃院子,看見我們兩個小孩子過來,突然發力,把地掃得像颳大風一樣,我的身上頭上落滿了灰塵,再看三歲的妹妹,成了一個從土裡刨出來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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